“這個你拿著。”烏思慧從課桌裡掏出一條用包裝袋裹著的新褲子。
鍾律沒有焦距的眼瞳終於閃爍出一絲微光。她看向這條校服褲子,嘴上沒說話,臉上卻寫滿了問號。
“昨晚我媽媽不是灑了你一身可樂嗎?這條褲子是我們賠給你的。你那條褲子已經髒了,以後不要再穿了。”烏思慧把褲子塞進鍾律懷裡。
鍾律呆呆地抱著褲子,嗓音有些飄忽:“你看得見啊?”
“我又不是瞎子,我怎麽看不見?怎麽?你以為大家都看不見嗎?哈哈哈,你是不是傻啊?”烏思慧根本不知道鍾律在說什麽,所以笑得沒心沒肺。
鍾律搖搖頭,表情還是空茫的,眼眸裡卻流瀉出一絲近乎於絕望的悲哀。
所有人都看得見,除了媽媽。她在媽媽眼裡果然是不存在的嗎?
鍾律緊緊抱住這條新褲子,伏倒在課桌上。
烏思慧看不見她的表情,卻也知道,她現在很難過很難過。這種無聲的難過甚至可以從她的身體裡散發出來,傳染給周圍的人。
不知道為什麽,烏思慧竟然也紅了眼眶,焦急地詢問:“鍾律你怎麽了?你是不是不舒服?你有什麽事可以跟我說,別總悶在心裡。”
鍾律靜靜地趴在那裡,像是死了一般。
接下來的幾節課,鍾律一直都沒起來。她成績好,人又非常內向安靜,老師以為她是身體不舒服,都沒打擾她。
烏思慧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卻又不敢去碰觸鍾律的身體,只能寸步不離地守著。好在放晚自習的時候,鍾律終於起來了,拎著書包,像個遊魂一般隨著人潮往校門外走。
她把那條嶄新的校服褲子留在了桌洞裡。
烏思慧看著她的背影融入黑暗,變得不可見,竟沒來由地感到一陣心慌。她連忙給爸爸發送了一條短信交代情況,然後亦步亦趨地跟上鍾律。
鍾律搭乘地鐵,她也跟著坐地鐵;鍾律走在無人的小巷裡,她也悄悄尾隨;鍾律在自家樓底下站了半個多小時都不上去,她也呆呆地站了半個多小時。
看著鍾律抬頭仰望自己家,卻遲遲不敢上去的背影,烏思慧忽然想到了一個詞——孤魂野鬼。
這個聯想讓她心驚肉跳,慌亂不已。
看見鍾律終於走進樓道,回了家,烏思慧才放心地吐出一口氣。走出這個陌生的小區之後,爸爸的車已經停在路邊了,媽媽也在車裡。
“鍾律病得很嚴重,媽媽你的任務不是救她嗎?你怎麽不行動?”烏思慧有點著急。
“你媽媽已經在行動了。鍾律的病根不在她自己身上,在她母親身上。你媽媽在解決根本問題。”易岺替妻子解釋了一句。
烏芽芽揉了揉女兒的腦袋,叮囑道:“所以這一陣兒,照顧鍾律的責任就落在你肩上了。你要幫媽媽看好她,別讓她出事。”
“好,我肯定看好她。我寸步不離地跟著她。”烏思慧用力點頭。
即使媽媽不說,她也會這麽做的。
烏芽芽回頭看了看漸漸遠去的居民樓,歎息道:“對那個孩子來說,家才是最危險的地方。”
這句話烏思慧沒聽懂。她從小生長在一個幸福溫暖的家庭裡,她不會知道,家對某些人來說形同災難。
而此刻的鍾律,正在災難裡煎熬。
在公司裡受了一天氣的鍾陽習慣性的把女兒當成了出氣筒。
她門都不敲就衝進女兒臥室,狠狠揪住對方的耳朵:“你怎麽又在發呆?你腦子裡成天都在想什麽?你給我看書啊!做題啊!複習啊!你書呢?趕緊取出來!”
她放開女兒的耳朵,把書包扯開,胡亂地往外掏課本。
她把一大堆課本砸在桌上,用指頭一下一下地戳:“看書!快點!下次月考你死都要給我考第一名!你一定要贏了烏芽芽的女兒,明白嗎?你要還是第二名,你就給我滾!”
被烏芽芽全面打擊的鍾陽只能靠女兒扳回一城。她已經開始暢想下次月考女兒考了第一名,自己是如何嘲諷烏芽芽的畫面了。那一定很爽!
她自己沒有能力取得成功就只能強迫女兒。女兒必須幫她贏回來!
她只顧慮自己的感受,卻從來沒想過,當她說出“你給我滾”這句話時,女兒的心會遭受怎樣的傷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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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父母拋棄是每一個孩子最為恐懼的噩夢,而鍾律幾乎每一天都生活在這個噩夢裡。她的恐懼足以填滿靈魂中的每一個縫隙,而這些縫隙都是被鍾陽割開的。
她被鍾陽掐住後脖頸,用力壓趴在桌上,眼睛裡已沒有一絲微芒。她正在一點一點死去。
死都要考第一?那考了第一就死好了。她閉上眼,終於放棄了最後一絲掙扎。
鍾陽用書狠狠拍了拍女兒的後腦杓,然後便氣衝衝地離開了。回到客廳之後,她打開電視機,胡亂地調換頻道。
懸掛在陽台上的那條校服褲子在她的視線裡被風吹得晃蕩,她卻始終看不見。
———
數日之後,烏芽芽發現鍾陽身上也纏繞著一絲黑氣。
她以為這個女人被不斷打壓,得了抑鬱症,仔細一看才發現,那黑氣竟只是沾染在她的身體表面,並非從皮膚裡沁出來的。換言之,這黑氣是屬於鍾律的。
能把絕望的氣息傳染給周圍的人,由此可見鍾律已病到了何種程度。或許再過不久,那孩子就會走上絕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