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師弟
伽藍寺位於城外小寒山,傳聞為前朝一位高僧道場,高僧圓寂之後,寺內香火依舊延續上百年不斷。
為表誠心,褚清輝一行人到了山下,便棄車徒步上山。
沿途山道兩旁,長滿了楓樹、銀杏樹和樟樹,紅的黃的綠的,猛一看去,如□□般花團錦簇。石頭砌成的小道蜿蜒至山頂,頂峰之上,隱隱約約可見寺廟彎起的簷角,不時有飛鳥在林中翠鳴一聲,衝天而起,儼然一副渾然天成的秋日行山圖。
褚清輝身旁圍了一群人,紫蘇與另一名宮女小心翼翼的扶著她,前頭有人開路,後邊有人緊隨,饒是如此,紫蘇還是不放心,一個勁勸她坐上肩輿。
「沒事,」褚清輝喘了兩口氣,才繼續說道:「知道你關心我,可我要是叫人抬著上山,點了兩支香,又抬下山,那還不如不來這一趟,就在府中隨便點兩根香做做樣子罷了。平日就疏於在佛前侍奉,如今事到臨頭,才來獻殷勤,本就不夠誠心了,若連這一點力氣都不願意花,別說菩薩,我自己都看不過眼。」
紫蘇聽了,只好不再勸。
秦含珺看了看前頭的路,道:「我記得拐過這個彎,有一座歇腳的亭子,咱們在那兒歇一歇吧。」
「那感情好,咱們快些走,別說表姐挺著肚子,就算我這一身輕鬆的,都有些受不住了。」林芷蘭接過丫鬟遞來的手帕擦了擦汗,又笑著說道,「平常看不出來,此時才發現表姐的體力竟比我還強一些,往日是我小瞧了。」
「就你那小身板,還小瞧我呢。」褚清輝搭著紫蘇的手,略有些得意的笑了笑,只是想起什麼,笑容很快隱去,眉間微微蹙起。
實則她心裡也有些狐疑,自小到大,她的身體都有幾分孱弱,就算經過太醫調理,如今看著跟常人差不多,但到底本身的底子就不夠健壯,按理說,這樣的身體懷了孕,會比一般人辛苦一些。可她懷孕之後,不但好吃好睡,連害喜都不怎麼強烈。就拿今日爬山一事來說,雖也爬得氣喘吁吁,卻依舊覺得體力充沛,一口氣爬到山頂不是問題。林芷蘭笑言自己比她還強些,或許並不只是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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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就是如此,褚清輝更覺得反常。她覺得自己的身體比從前健康許多,並不是一天兩天的錯覺,而是自從、自從閆默同意她懷孕之後,就有了這樣顯著的改變。
她隱隱有些猜測,大約是閆默為她做了些什麼,才有如今這番結果。
就是這個猜想,讓她日益不安。
不知先生為此付出了怎樣的代價?他自己的身體是否會受影響?如今又是兩軍對陣的緊要階段,若是他因此有了什麼閃失……
她連想都不敢多想。
幾人在亭子裡歇了會兒腳,用過茶水糕點,等緩過勁來,又開始向著山頂行進。
繼續爬了將近半個時辰,終於到達伽藍寺,一眾人由小沙彌安排到了個安靜的小院,潔面更衣焚香之後,才到佛前去給菩薩上香。
一尊尊佛像拜過去,褚清輝絲毫不敢怠慢,她心中流轉過許多念頭,到最後也只在佛前低低念道:「願菩薩保佑大衍旗開得勝,將士平安歸來。」
等點完最後一炷香,剛才才擦過的臉上,又佈滿了細密的汗,起身時踉蹌了一下,嚇得紫蘇趕緊上前將她扶住,褚清輝也不逞強,大半個身子靠在她身上,仰頭看著四面牆上的佛像,一位位菩薩嘴角含笑,眼中帶著悲憫,注視著地下站著的人,似乎能洞悉世間一切。
褚清輝靜靜站了一陣,方才緩緩出得大殿。
剛爬過山,還沒完全緩過來,眾人在山上休息了一會兒,眼看到了午膳時間,索性又用了一頓齋飯,而後慢慢下山去。
俗話說,上山容易下山難,褚清輝今日方切實感受了一番,之前上山只覺得大腿有些酸澀,等下到了山腳下,卻感覺兩條腿都快不是自己的了,坐上了馬車,才又活了過來。
郊外清靜,等幾架馬車進了城,耳邊驟然熱鬧起來,車水馬龍,行人商販,叫賣熙攘聲不絕於耳。
紫蘇掀開一點簾子往外看,褚清輝也漫不經心看了一眼,卻正好看見一個略有些眼熟的背影站在茶樓下。等那人轉過身來,她才認出,竟是許久不見的顧行雲。
顧行雲似乎有所察覺,抬眼往馬車這邊看來。
紫蘇也看見了他,忙將簾子放下,小心翼翼地瞧了瞧褚清輝。
褚清輝面上淡淡的,「做什麼這樣看我?」
紫蘇看了看她的臉色,搖搖頭。
褚清輝渾不在意,「不就是看見了顧行雲,哪裡需要這樣小心?難不成咱們面對他還需要心虛?」
紫蘇立刻道:「該心虛的是他才對,公主何須心虛?」
「那就是了,往後遇見,不必遮掩閃躲,就該大大方方的。」
「哎,好,奴婢記得了。」紫蘇輕快應下,想了想,又有所感慨,「說實話,剛才要不是他轉過身,奴婢都認不出來。從前顧小公子是何等意氣風發,玉樹臨風的人物,怎麼如今竟成這樣了?」
顧行雲如今成了哪般?
雖然褚清輝沒有刻意關注,但也多少聽說了些,去年他從莊子上回來,不久成了親,婚後像個大姑娘一般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今年椿闈他也下場,有人心中猜想,顧小公子會不會時隔多年後又一次一鳴驚人?結果卻連個水花都沒有濺起來。
自那後,顧行雲似乎自暴自棄了,頻繁出入酒樓茶館,平日裡呼朋喚友,賞花逗鳥,看他如今已和尋常的富家子弟並無兩樣,從前驚才絕豔的顧小公子,今已泯然眾人矣。
路邊,顧行雲怔怔看著那幾架馬車遠去,緩緩將方才下意識邁出去的步子收回來。他幾乎要忘了,如今他與那人早已是一個天,一個地,再也不是當初含章殿中的情誼。
他站了許久,忽然自嘲一笑。
天氣越來越涼,眼看快要入冬,朝廷調遣物資,為出征的將士準備冬衣。褚清輝也收拾了兩箱衣物,隨大隊一同送往南邊。
前線雖時常有捷報傳來,但因蠻夷狡猾,到如今也是打了幾場小勝仗,無法動其根本,這場戰事,眼看要無限期的延續下去。
第一場雪落下,皇后派人來公主府上,將褚清輝接入宮中過冬。
褚清輝肚子裡的孩子已經將近七個月,皇后將她接進宮,也是為了方便照顧,省得萬一出了什麼意外,公主府中連個主事的人都沒有。
這一天,褚清輝去皇后宮中用早膳,卻見皇后面上帶著喜色,一見她就笑道:「昨日得了個好消息,我看再過不久,大軍就能回朝了。」
心口猛的跳了一下,褚清輝忙往下按了按,「母后說的可是真的?莫非戰況有了轉機?」
「正是如此,昨日你父皇接到消息,駙馬師門幾位師兄弟已經動身前往南蠻,助大軍一臂之力。」
閆默師門上清宗與大衍皇室頗有幾分淵源,據聞祖師爺與大衍開國太祖皇帝是過命兄弟。因此,每當朝廷遭受外患,上清宗弟子便自發前往戰場殺敵。可他們又性好自由,行事不羈,從不接受朝廷封官進爵,只意思意思派出一名弟子,在朝中掛個神武大將軍的名頭。
神武大將軍每五年一任,如今在其位的正是閆默,實際上,他今年已到了五年之期,等來年,上清宗便要派出一名新的弟子來往京城了。
莫怪皇后得了消息就如此喜悅,只單閆默就已能夠力壓朝中眾多將士,再來他的幾名師兄弟相助,教訓教訓南蠻實在綽綽有餘。
「但願戰事早日結束,我的小外孫可別太心急,務必要等到爹爹回來才好。」皇后撫摸著褚清輝肚子,笑著跟裡頭的小外孫說話。
肚裡的孩子忽然踢了踢腿,褚清輝在肚皮上安撫地拍了拍,心裡也想著,不知她生產時,先生能不能回來。
京城已經落雪,南邊的山色卻依舊是翠綠。
閆默身處大帳之中,凝神看著面前的沙盤。這些日子並不是毫無所獲,他派出的哨兵已經探出幾個地點,疑是蠻夷王庭之處。
所謂擒賊先擒王,這些蠻夷雖然難纏,但若能夠將領頭羊斬落,自然能夠叫他們自亂陣腳。
可眼下卻有個難題,這幾處地方暗藏高手,瘴氣遍佈,滿地毒蟲,尋常將士根本無法靠近,唯有他親自出手才有把握,且最好是同時對這幾個地方下手,但他只有一人,分身乏術,若要一一擊破,又會打草驚蛇。
正沉思著,有個小兵入內稟報,「將軍,營外來了幾名少俠,自稱是將軍同門。」
閆默眉頭動了動,正要說放他們進來,就聽一道爽朗的笑聲肆意傳來,「黑臉——哥哥我來了!還不出來迎接!」
那小兵詫異來人竟敢如此放肆,卻見面前一閃,將軍已經不在帳內,他忙追出去,便看到營地前兩個人影打得不可開交,其中一個正是他們山崩於前而面不改色的大將軍。
以小兵的眼力,根本看不出兩人招數,只覺得一陣眼花繚亂,拳腳相擊之聲如雷霆暴雨密密麻麻。
不過幾息之間,閆默與來人已經過了四五十招,又一聲暴喝,兩人驟然分開,各自退了一丈遠。
「爽!」來人用拇指抹去嘴角一點血漬,但見他年紀在二十五上下,劍眉星目,身形魁梧,英偉正氣,按理說是一副沉穩厚重的長相,可他眉目間,卻又如少年一般肆意飛揚。
這便是閆默那位不慎落崖,在外輾轉十來年才歸家的師兄弟——林湛。
林湛大咧咧走來,在閆默肩上拍了拍,笑嘻嘻道:「十幾年沒見,你小子比從前更黑了,就你這副尊容,竟然有公主看得上?跟哥哥說實話,你那媳婦兒是不是騙來的?」
閆默下巴上也有一塊淤青,他動了動下頜骨,一向肅穆的面容竟有些鬆動,不過出口的話依舊是冷冷硬硬的,「老二,你還是沒變。」
林湛虎了臉,不高興道:「叫什麼老二?沒大沒小,喊師兄。」
一旁小兵看得驚訝不已,他第一次見有人與他們將軍打得不分上下,而且也是頭一回看見人和將軍如此親近隨意。
說話間,同來的幾名師兄弟上前,馮重青柯梁等赫然在其中。
「大師兄。」幾人與閆默打招呼。
閆默點了點頭,林湛卻瞪著眼,「他是大師兄,我是什麼?」
馮重青瞄了瞄閆默,苦巴巴著一張臉,又喊了一聲大師兄。
反正誰的拳頭大,誰就是師兄。他還是老實點比較好,省得閻王打架,小鬼遭殃。
等另外幾人也一一喊過,林湛才覺得滿意,哥倆好一般摟著閆默的肩往軍帳裡走。至於一山不容二虎,一個師門不容兩個大師兄這種事,不再他的考慮之中。
「你們來得正好,眼下正需幫助。」入了軍帳坐定,閆默開口。
「但憑師兄吩咐。」馮重青等齊聲道。
林湛翹著個二郎腿,擺擺手,「陰謀陽謀的,我不行,你直說要做什麼就行了。」看似姿態隨意,可話中透露的,分明是師兄弟間的信任。
他說著,又嘿嘿笑起來,「最好速戰速決,我媳婦兒孩子還在家裡等我過年。我媳婦兒去年給我生了一對兒子,現在肚子裡又揣上一個了,怎麼樣黑臉,衝這一點,你哥還是你哥吧?」
實際上,一開始得知媳婦又懷孕的時候,他著實哀嚎了一陣。一是心疼媳婦兒又要受生育之苦,二來心酸自己,又要過一段看得見吃不著的日子,可是眼下面對著他一群要嘛光棍,要嘛還沒孩子的師兄弟,那就算心裡再苦,也得炫耀,必須炫耀。
此話一出,馮重青暗中撇嘴,柯梁嘴角抽搐,潘黎依舊帶著溫和的笑,只是表情有些僵硬,至於其他師兄弟,一個個看天看地掏耳朵:什麼?剛才有人說話?聽不見,聽不見,被炫耀了一路,耳朵已經起繭子,他們都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