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御賜
薛靜姝當年七歲離家,薛靜婉不過三四歲,是個成天跟在她身後姐姐姐姐叫著的小尾巴,一轉眼,當初粉團般的小娃娃長成了大姑娘,而且似乎已經忘了她。
薛靜姝安安靜靜坐在一旁,看著秦氏與小女兒親暱。
她感覺柳兒輕輕在她肩膀上按了按,便微微偏過頭安撫一笑,示意自己不要緊。
其實若說她完全不在意母親的疏離,那定是騙人的。
從前年紀小的時候,因為想念家人,她也曾躲在房裡哭過不知多少回。
可日子一年又一年過去,府裡始終沒人接她回來,問候的書信也從幾日一封,變成數月才有寥寥數語,再熱乎的情意也會慢慢冷卻。
人的感情都是一點點相處得來的,她設身處地想一想,若她是秦氏,一個是十年沒見的女兒,一個是嬌養在身邊的心頭肉,孰親孰遠,豈非一目瞭然?
不說別人,只說她自己,不也覺得一直陪在她身邊的柳兒,比別人重要多了麼?
既然如此,那就沒什麼可不平的。
薛靜婉仍窩在秦氏懷中撒嬌癡纏,秦氏拍拍她的背,道:「快起來,你姐姐看著呢。」
薛靜婉歪歪腦袋,貓在秦氏懷裡看薛靜姝,「姐姐?」
薛靜姝輕笑道:「妹妹。」
薛靜婉站直了身子,好奇地走到她面前,張著圓眼仔細把她打量了一遍。
她雖然十四歲了,但因有父母在身邊庇護疼愛,一舉一動仍是天真爛漫,嬌俏圓潤的臉蛋稍顯稚嫩。
薛靜姝只含笑任她打量。
當年離家時她自己年紀也不大,再加上過了這許多年,妹妹的模樣跟她記憶中的相差甚大,昨天堂上那麼多人,她就沒把她認出來。
細看的話,姐妹兩人有幾分相像,不過薛靜婉更像她們父親,而她自己隨了母親。
薛靜婉看著看著,拍著手笑嘻嘻道:「娘,姐姐長得可真漂亮!比四姐姐還漂亮!」
秦氏將她拉回來,輕輕拍了拍,「你呀,天天就這個姐姐漂亮,那個姐姐好看,自個兒蹦蹦跳跳的,沒個女孩子的模樣。」
薛靜婉一聽,又纏了上去,晃著她的手不依不饒:「都是娘,把姐姐生得這麼好看,卻把我生成這樣子,娘偏心!」
秦氏給她晃得面上繃不住,失笑道:「好好好,都是娘的錯。」
薛靜婉這才喜笑顏開,又跑到薛靜姝面前,歪著腦袋看她。
薛靜姝看她烏溜溜的眼睛,有幾分當年的印象,遲疑了一下,慢慢伸出手握住她的,「婉婉已經這麼大了。」
薛靜婉立刻來了興致,湊過來坐在她旁邊的椅子上,抓著她的手新奇道:「姐姐知道我?」
薛靜姝點了點頭,「咱們小時候是在一塊的。」
薛靜婉一手托腮皺眉想了想,遺憾道:「我怎麼都不記得了?」
秦氏道:「你還小呢,知道什麼。」
正說著,念夏又進來傳話,「二夫人,六姑娘來請安了。」
秦氏面上笑容一斂,很快又舒展開,道:「快讓她進來吧,外頭冷。」
薛靜姝轉頭看向屏風,只見丫鬟領著一名八、九歲的小姑娘進來,這便是她父親的姨娘所出的六姑娘了。
六姑娘瞧著瘦瘦弱弱的,進來後也沒抬頭,規規矩矩行了個禮,「給母親請安。」
秦氏點了點頭,讓丫鬟把她牽到旁邊坐著。
薛靜婉見了六姑娘,立刻道:「娘,六妹都來了,四弟還沒來,今天又是他最晚!」
秦氏輕嗔道:「你以為鈺兒也跟你一樣慣愛偷懶?他昨晚看書看得遲了,是我讓他多睡一會兒的。」
「哼,」薛靜婉撇撇嘴,小聲沖薛靜姝告狀道:「姐姐,娘就是偏心,只准小弟睡懶覺。」
薛靜姝笑著摸了摸她的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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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氏則瞪了她一眼,無奈搖搖頭,對念夏道:「你去東屋看看四少爺起了沒有,該去給老太太請安了。」
「是。」念夏匆匆去了。
沒多久,薛鈺帶著小廝進來。
他今年八歲,尋常男孩這個年紀正是愛玩的時候,在他身上卻一點也看不出來。
只見他跟個小大人一樣給秦氏見禮,又和五姑娘、六姑娘兩位姐姐打過招呼。
秦氏正要開口,薛靜婉搶先道:「這位是咱們三姐姐,你還沒見過她呢。」
薛鈺這才帶著幾分驚奇地看向薛靜姝,雙眼圓睜的模樣,看著和薛靜婉有幾分相像。
薛靜姝也在看他,小弟出生時,她已經離家兩年,無緣相見,只能從家信裡得知只言片語,聽說這位弟弟不但長得像父親,連性子也隨了父親小時候,平日不愛玩耍,只愛看書習字,小小年紀,已經在家學裡念了三年書了。
她心裡思索著,面上帶了笑,主動道:「四弟。」
薛鈺臉上微紅,似乎有些內向,低下頭去小聲道:「三姐姐好。」
秦氏道:「咱們人齊了,有話一會兒慢慢說,現在先去給你們祖母請安。」
周老太君的院子就在後院正中的位置,離西院不遠,幾人跟在秦氏後頭出了院子,繞過幾條迴廊,穿過一個小花園便到了。
許是她們方才在西院耽擱太久,此時來得晚了些,屋內已經接連傳來幾聲笑語。
秦氏帶著她們徑直進屋,一進去便聽一個聲音道:「弟妹今日可來晚了!」
秦氏微微一笑,「我們這樣的閒人,自然不如嫂子勤快。」
薛靜姝抬頭看了一眼,屋裡坐了十幾個婦人、年輕姑娘,年紀最大的除了周老太君,便是大夫人和三夫人,另有幾個做婦人打扮的年輕女子,應該是兄長們的女眷,剩下的就是府裡的姐妹了。
秦氏領著她們給周老太君見禮,輪到薛靜姝時,她行了大禮。
周老太君連連點頭,笑容滿面,「好好好,快扶起來。」
薛靜婉給她介紹在座的各人,她又一一見禮。
坐定後,周老太君問她:「昨天晚上睡得怎麼樣?下人周不周到?有什麼不順心的,只管和你伯娘說,院裡缺什麼,也只管讓芸香找她要。」
因一直沒分家,府裡現在是大夫人王氏管家。
薛靜姝點點頭,道:「讓祖母費心了,院子裡一切都好,芸香姐姐安排得妥妥當當的。」
周老太君讚許地看了芸香一眼,又道:「既然回來了,就安安心心住著,別拘束。我年紀大了,人也糊塗了,有一天沒一天地過著,別的人看我老了,沒幾日好活了,就隨便糊弄我。你在外面吃了苦頭,被底下的人剋扣,祖母竟然什麼都不知道,讓你平白受了許多委屈,是我的罪過呀!」
她說著竟抹起淚來。
大夫人王氏忙道:「老太太,不干您的事,都是我的錯,是我愚笨不堪,讓下人蒙騙這麼多年,害得咱們府裡三姑娘吃了苦頭,是我對不起弟妹。」
兩個人淒淒哀哀抹著淚,屋裡人忙勸解的勸解,遞帕子的遞帕子,還有的跟著掉起淚珠子來,鬧哄哄亂成一遭。
好不容易平歇下來,薛靜姝道:「孫女這些年過得很好,請祖母、伯娘寬心。」
「唉,」周老太君歎道,「你是好孩子,報喜不報憂,可是府裡那些膽大欺主的惡僕,不能就這樣放過他們,老大媳婦兒,你看著辦吧,要給你侄女兒一個交代才是。」
王氏曉得老太太不過是要借這個由頭發作她的人,要是從前,她女兒還得勢,那只隨意應付兩句便是,可眼下形勢不由人,她不得不咬牙應下,強笑道:「是,一會兒回去我就把那豬狗不如的拉出府去,好好給三姑娘出氣。」
薛靜姝一點也不覺得歡喜,只淡淡點頭道:「都由伯娘做主。」
周老太君這才開顏,眾人又說了許多討巧話,等到辰時過半才各自散去。
柳兒扶著薛靜姝回迎椿院,芸香則去廚房提早膳。
沒了外人,柳兒便問:「小姐,大夫人真的不知道管事剋扣咱們的東西嗎?怎麼現在又突然知道了?」
薛靜姝道:「她說不知,咱們就當她不知便是。」
柳兒眼珠子轉了轉,明白她的意思,當下便撅了噘嘴,不高興道:「一年年的,昧了我們那麼多東西,只說要罰別人,卻沒說補給我們。」
薛靜姝給她逗笑,「那些東西從前看來是多,可真要算起來,還沒如今咱們手上一顆珠子值錢,你還稀罕?」
柳兒道:「怎麼不稀罕?頂好多桂花糕呢!」
薛靜姝失笑:「我看你不是貪財,你根本是貪吃。」
柳兒一點不生氣,反而挺自得,「能吃是福,吃進去才算自己的!」
薛靜姝搖搖頭,爭不過她的謬論。
早膳用的是魚片粥,還有幾碟精緻小菜和兩塊糕點。
柳兒看了看,種類雖多,量卻都挺少。薛靜姝讓她坐下來一塊吃,她沒同意,跟著個小丫頭一起去廚房覓食。
吃過早飯,薛靜姝將昨日留出來的御賜之物分成幾分,讓柳兒跟芸香兩個給各房各院送去。
下午,府裡幾位姑娘結伴來拜訪她。
府裡三位老爺,一共出了四位少爺七位姑娘,其中排行一、二的兩位姑娘已經出嫁,剩下除了薛靜姝,還有四位姑娘。
眼下四位姑娘都來到迎椿院,打頭的是四姑娘和五姑娘,另兩位年紀還小,都只有八、九歲。
這位四姑娘就是早上薛靜婉口中的四姐姐,是大老爺的女兒,名叫薛靜媛,今年十五歲,聽芸香說,因四姑娘長相貌美,才氣出眾,在都城眾多閨秀中很有些美名,在十二三歲時,就引得不少世家公子上門提親,不過大夫人捨不得女兒,想再留兩年,都給推了。
薛靜姝請她們坐下,讓芸香去倒茶。
薛靜婉看了看這座院子,羨慕道:「三姐姐一個人住一個院子,真好,我也想這樣,娘就不能天天催我起牀了。」
七姑娘細聲細語道:「五姐姐,你要是沒跟二伯娘住在一塊,早上得起得更早才行,不然就趕不上給伯娘請安了。」
薛靜婉一想,還真是這麼一回事,忙擺擺手道:「那還是算了吧,跟娘住一塊也挺好的。」
薛靜姝含笑注視她們。
七姑娘又說:「三姐姐,謝謝你送我的禮物,我很喜歡。」
六姑娘跟著小聲道:「我也是。」
薛靜姝輕聲笑道:「你們喜歡就好,我這院裡冷清,你們平日裡沒事,就過來坐坐。」
「好呀,」薛靜婉道:「三姐姐這裡隱蔽,又沒有大人,不用擔心挨批評,可以好好玩玩了!四姐,你說是不是?」
四姑娘自坐下來便沒怎麼說話,薛靜姝能感覺到她時不時打量自己的視線,只當沒發覺。
眼下被薛靜婉提起,四姑娘才道:「沒什麼好玩的。」
薛靜婉撇撇嘴,「四姐真沒意思,天天就躲在屋裡彈琴作詩,人都要憋壞了。」
四姑娘艷麗的臉蛋微微一沉,道:「像你整天顧著玩,就有意思了?」
薛靜婉還未還嘴,七姑娘忙道:「四姐姐不要生氣,我看五姐姐不是這個意思,她就是說著玩兒呢,五姐姐,你說是不是?」
薛靜婉撇開頭,輕輕哼了一聲。
四姑娘抿著嘴站起來往外走,「我先回去了。」
七姑娘左右看看,沖薛靜姝解釋道:「三姐姐,四姐姐她這兩天心情不好……」
薛靜姝點點頭,道:「我知道,不要緊。」
薛靜婉見自己惹得場面不好看,有點不好意思了,「三姐,我不是故意的,誰知道她會突然生氣,吃了炮仗一樣。」
「沒關係,四妹妹心情不好,就讓她一個人人靜一靜,或許明日就好轉了。」
「不一定呢!」薛靜婉似被這話觸動,嘟嘟囔囔起來,「她不就仗著自己長得好,有人喜歡嘛,就把眼睛放到頭頂上去了,哼,虧她還老說自己讀了很多書,自以為是個才女,連人外有人的道理都不懂,我看她準是看三姐比她漂亮,所以才不高興耍臉色!」
「五姐姐,你別說了。」七姑娘忙偷偷拽她的衣袖,一邊往院外看,生怕四姑娘沒走遠,聽了這話又要衝回來。
薛靜婉吐吐舌頭,「我才不怕她!」
薛靜姝道:「你也別說了,讓母親知道,定要說你。」
薛靜婉聽了,這才收斂幾分。
之後幾日,幾位小姑娘便時常結伴來找薛靜姝,只四姑娘沒怎麼來。
轉眼到了臘月初八,這日早晨,吃過臘八粥,因沒旁的人來拜訪,薛靜姝靠在軟榻上看書,柳兒則趴在桌子上算賬——她真的做了個賬本,每天都要對著箱子裡的財物清算幾遍,雖算來算去還是那些東西,仍然樂此不彼。
今日例行算完,她又把從山上帶來的行李扒了扒,道:「小姐,咱們帶下山的香料快用完了。」
薛靜姝放下書冊,「本就帶得不多,明日再配一點吧。」
「可是那些原料府裡都找不到。」
薛靜姝配的香,用料都是她們兩人去山上采的。
薛靜姝道:「沒事,都是些尋常的東西,一會兒我寫個單子,請芸香托人去藥鋪買就是了。」
「現在只能這樣了。」柳兒點點頭,好在那些東西便宜,不然她就心疼死了。
兩人正說著,芸香忽然氣喘吁吁跑進來,「三姑娘,快……宮裡的公公又來了,老太君讓您去前頭接旨呢。」
薛靜姝立刻起身,柳兒跟芸香麻利地替她收拾整齊,圍上披風,往前院去。
薛靜姝心裡猜測是不是太皇太后要讓她進宮說說話,沒想到到了前邊,發現來的卻是皇帝身邊的德祿公公。
家裡其他人也趕過來,周老太君命人備案設香。
德公公道:「陛下只讓奴婢傳個話,老太君不必如此大張旗鼓。」
周老太君仍恭敬道:「不知何事動勞公公?」
德祿擺擺手,身後一名小內侍捧著個八寶食盒呈上來。
「今日臘八,御膳房昨晚就用小火煨著,足足熬了一晚上,才熬出一鍋粥來。陛下吃了覺得不錯,命奴婢給薛姑娘送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