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4章 帝王之心
看著正義凜然的孔言方,雲莞道:“敢問這位大人一句,我朝是否有律法規定,罪人之後,便不能擊鼓鳴冤,即便受到了冤屈,也只能咬牙吞下,甘願被打被殺,不能為自己申辯?”
她這話問得實在犀利,便是孔言方都懵了一瞬:“你,你簡直強詞奪理!”
“不愧是罪人之後!這般伶牙俐齒,也不怪乎,你的父親能寫出諷刺科舉正道的詩句!”
“也不知,今次在朝堂上一番話,有多少句真,又有多少句假!”
孔言方是刑部侍郎,十五年前,考中科舉,在朝多年,前幾年,才升任刑部侍郎,他的嶽父,之前曾是一方大員,如今雖已致士在家。
他雖然靠了嶽父的關系,但在四十歲的時候,便做到刑部侍郎的位置,對於尋常人而言,已是非常有能力。
但孔言方在朝中,一向溫和,從未向今日這般犀利到了刻薄的地步。
他這話一出,便是朝中一些臣子,都聽不下去了:“孔大人,慎言!”
刑部本就滲透了銘王的勢力,可謂與太子掌控下的工部和禮部是對頭,雲莞與蕭韞之親自上京控告工部尚書章可正,正中銘王的下懷,他甚至想日後能否與雲莞或者蕭韞之會一會,但不想,自己人跳出來先為難雲莞了。
銘王便有些不高興了。
銘王一派的官員,瞧出了銘王的意思,對於孔言方這般,亦是不太滿意,道:“孔大人言過其實了,這位公子和姑娘,說的桃花江堤壩修築之事,好端端的怎麽跟別的事情混為一談?”
便是刑部尚書朱大人也不滿地看了一眼孔言方,出來圓場:“孔大人只是著急了些,若是這位姑娘的父親是戴罪之身,此事確實要再細細查探方能定奪。”
可雲莞卻咽不下這口氣。
她正要說話,蕭韞之便已將他護在了自己的身後,含笑的眸光,卻分明摻了碎小的冰一般,半點刑部尚書的面子也不給,目光直逼孔言方:“這位大人身為刑部的官員,斷案不講究證據,只靠猜麽,刑部掌天下邢獄,不想,今日我竟然從刑部侍郎的口中,聽到這般滑天下只大稽的話,可真讓我長了見識。”
孔言方被蕭韞之一句話嗆得說不出話來,蕭韞之冷笑道:“按照這位大人的說法,我是否能猜測,你這般針對我家阿莞,實則是害怕我家阿莞方才提及的桃花江堤壩案件,或者說,大人您在桃花江堤壩之案中,有什麽見不得人的事情?”
“胡言!一片胡言!你竟敢攀咬朝廷命官!”
蕭韞之冷聲道:“不過是跟大人現學現賣罷了,你既然能猜測我家阿莞其心不純,我自然也能猜測,大人你心虛懼怕。”
簡直有恃無恐,惠帝已看不下去了,厲聲道:“夠了!”
天子一怒,滿堂文武全都跪了下來:“陛下息怒!”
地上烏壓壓跪了一地的人,唯有蕭韞之和雲莞是站著的,張達眼皮一跳:“大膽,你們為何不下跪。”
蕭韞之目光平靜地看向高位上:“挑刺的是別的人,惹怒陛下的亦是別人,他們是該請罪,我不知,自己何罪之有。”
張達跟在惠帝身邊三十年,見過不少跋扈的官員,卻第一次見到如蕭韞之這般天不怕地不怕的白衣百姓,在皇帝的面前,也這般無所畏懼。
可也正是這樣的無所畏懼,讓惠帝看著蕭韞之的眼神,從一開始的不喜和憤怒,最後越發複雜,那雙蒼老的眸子,緩慢地打量著眼前的年輕人。
如驕陽烈日,渾身充滿了年輕人無畏的精神,又似初生牛犢不怕虎的精壯少年,剛剛長大,心中裝的是昭昭日月,口口聲聲說的是天下百姓,帶著極大的抱負,勢必要為天地劈開一條道一般。
曾經的惠帝年少的時候,也曾有過這般的滿腔抱負,或者說,這滿朝文武皆是如此,只是啊,少年佩劍屠大蟲,入世幾年,誰能避免被渾濁俗世攪得忘了初心?
可如今這般氣勢騰騰、不怕滿朝文武,一頭撞南牆的人,卻是他需要的。
他手中刀早已生鏽鈍鈍,需要換一把更為鋒利的刀劍,來將權勢掌握在自己的手裡,對於惠帝而言,心腹大臣太過聽話,在朝多年,亦有太多顧忌,這樣出身毫無背景的人,正是一把再好不過的好刀。
就在朝臣覺得惠帝會因此大怒的時候,年老的皇帝,竟然朗聲大笑了起來:“好!不錯,年輕人勇氣可嘉!”
跪了一地的大臣驚訝了,卻又有所忌憚,不敢抬頭看著惠帝,只心中疑竇萬千,不明白惠帝為何不發脾氣,反倒是誇讚了這個年輕人一番?
惠帝的面上,緩緩帶上一絲笑意:“確實,惹朕生氣的,不是你,而是朕的臣子,朕想起來了,五年前,當朝探花的蕭拾痕便是太平鎮蕭家後人,朕還記得,蕭拾痕才華橫溢,卻拒絕了朕的封賜,不願意入朝為官,你便是他的兄長吧?”
蕭韞之不卑不亢道:“正是!”
惠帝一拊掌大笑道:“好!好兒郎!”
他讚歎道:“當世熊傑少,你蕭家便一門出了兩個,實在是一大奇事,當年蕭拾痕年少成名,如今你不畏艱難,長途跋涉而來,擊登聞鼓,也要將陵陽災民的狀況告知朝堂,你蕭家兩兄弟,皆是當世熊傑。”
蕭韞之眸光微閃,倒是大大方方地應了下來:“謝陛下誇獎。”
他這樣的反應,又有些出人意料,但細想蕭韞之自從進入了金殿之後的所作所為,又讓人覺得,其實並不反常。
倒是太子和銘王的神情,比較微妙,不曉得惠帝此舉何意。
惠帝的目光,在雲莞的身上掃了一眼,最後道:“廷杖三十的事情,便算了,一個小姑娘,真的三十棍子打下來,只怕連命都沒有了。”
說罷,惠帝的目光,放在孔言方的身上:“孔大人是刑部侍郎,朕知曉,你是為維護我朝的法度,但也不可如此出言不慎,不近人情,這般與一個小姑娘過不去,實在不合適,朕記得,你還是陵陽人士,怎的連自己的家鄉人都這樣不給面子,若是別的人,恨不得出言維護呢。”
孔言方實在猜不透惠帝的意思,有心想要辯駁,雲莞是不一樣的,她的父親雲承德是戴罪之人,雲家皆有罪在身,但是,惠帝的眼神,去讓他不敢將反駁的話說出來,只能應下來:“是,微臣失職。”
惠帝掃了一眼朝臣,淡淡道:“桃花江之事,大理寺主審,刑部從旁協助,章可正先押入大牢待審,事關重大,此事,最後朕會親自審理。”
突然的轉變,太子眼裡劃過一抹驚喜,銘王的眼中,卻隱了一抹陰鷙。
他本想借著刑部和大理寺一起主審,給太子重重一擊,可如今,事情交到了惠帝的面前,便不那麽好辦了。
惠帝卻道:“大理寺卿務必嚴查此案,小公子和這位雲姑娘,便由你安置在大理寺府衙之中,妥善保護,直至案件審理完畢,若是出事,朕唯你是問。”
“是。”大理寺卿孫尉遲恭敬應下。
話已至此,終於可以宣布退朝,但整個事件的關鍵人物章可正卻從惠帝的態度之中明曉了自己可能已經被放棄。
與前一個月,陛下極力擔保自己的狀況不一樣,此一次,他明白,惠帝不會再為了朝堂勢力的平衡而抱住自己,他完了。
章可正悲從中來,瞧著雲莞與蕭韞之反倒得到了皇帝的誇獎,心中越發憤恨,不知怎的,竟一時想不開一般,瘋了似的朝著蕭韞之和雲莞撲過來。
“你們這惡毒之人,害得我好慘!”
一切只在千鈞一發之間,周邊的人都驚得以至於毫無動作,便見章可正朝著雲莞撲過來。
“章大人!”有人大聲喊道。
張達也失聲:“大膽!保護陛下!”
可章可正注定不能動雲莞毫毛,且不說雲莞本身會武,行動反應敏捷,蕭韞之的動作更快,章可正還沒有撲過來,他便一腳踢過去,章可正還碰不到雲莞的一片衣腳,便被他一腳踢到了一丈之外。
頭一撞,當下便暈了過去。
蕭韞之面色冰寒,“不知死活!”
金殿旁邊的侍衛,也立刻圍上去,將暈倒在地的章可正圍了起來。
不少朝臣,受到了驚嚇,惠帝的狀態倒還好,只是面上有些怒色。
“章大人這……”
“怎的這樣糊塗啊!”
蕭韞之一腳將人踢走,那一腳的功夫,也能瞧見些深厚,他將人踢走之後,卻無甚反應,只是淡定地走到幾步開外,將掉落在地上的一枚玉佩收起來,放在手上,抹了抹灰塵,似乎尤為珍惜。
然則,惠帝目光一頓,卻久久停留在蕭韞之的手上,準確地說,停留在蕭韞之手中的玉佩之上。
在蕭韞之即將要收入袖中的時候,年老的皇帝,甚至有片刻的失態,急忙站了起來,面色沉沉:“慢著!”
他說得又急又快,聲音甚至帶著一絲顫抖,所有人的動作,都停了下來,卻見坐在高位上的皇帝,臉色沉沉,視線死死地盯著蕭韞之手裡的玉佩看。
蕭韞之順著惠帝的目光,落在自己手中的玉佩上,比起滿朝文武緊張的局面,蕭韞之卻顯得非常輕松:“陛下可是在看草民的玉佩,這是家母的遺物,方才不小心掉落在地,請陛下勿怪。”
惠帝道:“將你的玉佩拿來,給朕瞧瞧。”
蕭韞之似乎十分不解,看了看玉佩,又看了看惠帝,張達察言觀色,在惠帝出口的時候,便十分快速地下了階梯,朝著蕭韞之走過來。
蕭韞之看起來十分不解,但還是將玉佩交給了張達。
那是一只雕刻著飛舞的鳳凰的玉佩,玉墜與紅繩系著,除了那一塊雕琢著鳳凰的吊墜之外,其上還有一朵小小的蓮花,非常精致,且一看便知價值不菲。
張達匆匆卻又小心翼翼地將蕭韞之的玉佩呈上給了惠帝,惠帝急忙接過,反反覆複地翻看著,臉色沉沉,讓人難以辯解,他究竟是什麽心情。
自然,此時,所有的朝臣,也沒有人敢窺探龍顏,只有太子和銘王,在這沉默的反常之中,敢拿著眼角的余光,偷偷看一眼高位之上的父皇,兩人的心中,感受到了同樣的擔憂和懼怕。
這個叫做蕭韞之的少年,到底是什麽來頭?
惠帝在專心致志地看著那一塊玉佩,無人敢窺探天子龍顏,卻唯有蕭韞之敢堂堂正正地目視天子,將惠帝的一切神情,都看在了眼裡。
不知是一盞茶的時間之後,還是長久的一刻鍾之中。
老皇帝才終於抬頭,“你方才說,這塊玉佩,是你母親遺物?”
蕭韞之道:“正是。”
“你父母是何人,你再說一次。”
蕭韞之便再次道:“家父上蕭下鶴,家母王氏。”
“王氏……王氏……”惠帝輕聲地呢喃著,又看了看那一塊玉佩:“你母親名諱如何,外祖是何等人家。”
蕭韞之似乎非常疑惑惠帝的問題,但他仍舊如實回答:“我不知外祖人家,亡母從未與我說過。”頓了頓,他繼續道:“家母王氏,諱敏樂。”
“砰——”一聲微弱的聲音,玉佩自惠帝的手中掉落下來,掉落在龍案之上。
“敏樂……”雖是低聲,卻足以讓朝臣都聽得明明白白。
朝中年輕的大人,不明所以,但是上了年紀,年過不惑的朝臣,聽到這個名號,卻目光非常複雜地看向了蕭韞之。
蕭韞之道:“不知陛下為何有此一問?”
卻在此時,大殿外面,一聲來報:“報——啟稟陛下,大長公主宮門求見。”
惠帝從方才的反應中回過神來:“大長公主怎的來了?”
“快請!”
一刻鍾之後,一位白發蒼蒼的的老人,被侍女和嬤嬤扶著,腳步匆匆地從大殿外進來:“老身參見陛下!”
康寧大長公主乃先帝唯一的妹妹,亦是當朝唯一以為大長公主,惠帝在她的面前,還要禮讓三分。
但大長公主一直深居簡出,已經多年不入宮,卻不曾想,今日竟然入宮了。
“康寧姑姑不必多禮,來人,賜座。”惠帝親自從高位上下來,扶住大長公主:“不知康寧姑姑今日為何進宮。”
大長公主並不坐下,而是聲音焦急道:“本宮聽說,今日有人擊了登聞鼓,其中一個,便是一個小姑娘,名為雲莞,我朝規定,擊登聞鼓者,廷杖三十,老身多年不入宮,如今入宮,只為一件事,便是請陛下免罰,阿莞曾救我一命,請陛下看在本宮的面上,免她廷杖之苦。”
惠帝皺了皺眉,看了看大長公主,又看了看雲莞,“救過康寧姑姑的命?”
大長公主語重心長道:“那都是一年前的事情了,我沒有與陛下說過。”
說著,大長公主便將雲莞一年前初初救下自己的事情與皇帝說了一遍,當時,不少朝臣也都知道這件事,大長公主說完立刻有人出來表示,曾經也聽說過這件事。
如此打消了皇帝的疑慮,倒是默不作聲的雲莞,心中總有一種怪異的感覺,與蕭韞之對視了一眼,皆是不言。
即便她救過大長公主,也不至於讓多年未曾進宮的大長公主這樣闖入金殿之上。
惠帝笑道:“姑姑多慮了,朕不曾下令處罰這位姑娘,既然她曾經救過姑姑,朕不但不罰她,還要另外賞賜!”
大長公主剛松了一口氣,正跟惠帝道謝,卻忽然瞧見惠帝手裡拿著的玉佩,當下臉色大變。
道謝也忘記了,她蒼老的目光,泛著一絲不易覺察的淚光,看著惠帝手裡的那一塊玉佩:“這……這是……”
大長公主聲音已是顫抖不已,可見見到這塊玉佩時候的心情多麽的激動。
而惠帝的原本複雜的心情,已被大長公主突然來到金殿上打斷了,見此,只是輕歎了一口氣:“沒錯,朕查看過,這便是敏樂的玉佩。”
聞言,大長公主捂住了嘴巴,急急將惠帝手裡的玉佩拿在手裡,仔仔細細地瞧著,“沒錯,沒錯,這是敏樂的玉佩,當年敏樂出生,還是本宮陪同皇兄一起挑選的,上邊有一道細小的修複過的痕跡,是敏樂兩歲那一年,生了一次病,不小心掉在了地上裂開的,本宮的小公主,皇兄大行之前,還不曾見過敏樂一面。”
大長公主情緒激動,急忙問:“為何會有敏樂的玉佩?”
惠帝轉頭看著背後的蕭韞之,蕭韞之微微垂眸,對著大長公主,竟多了幾分面對惠帝時候的尊敬,只見他微微拱手,對大長公主道:“回大長公主,這是家母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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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長公主拿著玉佩的手一顫,蒼老的臉上,還見絲絲淚痕,看著蕭韞之,便如同看著自己的孩孫一般,目光充滿了慈愛:“好孩子,你過來,讓本宮瞧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