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哲第一時間就發現了簡喬的不適。
他附在伯爵先生耳邊,低聲詢問:“你怎麽了?不舒服嗎?”
生長於這個時代的他根本無法理解簡喬內心的不忍。別說拿鞭子抽,就是直接把這些侏儒趕到燒紅的火炭上,讓他們跳著腳尖叫哭嚎,也能成為一場助興節目。
而這樣的節目,雷哲看過太多次。他從不覺得這樣做有什麽不對。
在他們這些人眼裡,長相奇怪的侏儒是比牲畜更低踐的物種,誰也不會對一頭牲畜揮灑多余的同情心。
簡喬理解時代的局限性對雷哲造成的影響,如果他也是土生土長的大貴族,他的思想未必能比雷哲更開明。所以他壓下滿心不適,搖頭道:“不,沒什麽,剛才喝了幾杯酒,胸口有些悶。”
他輕輕撫了撫胸口。
“你這是什麽破身體!”雷哲滿臉都是嫌棄,卻已經招手喚來侍者:“送一杯冰水過來,再加一點檸檬汁。”
一杯冰水立刻就送到簡喬手邊,冰塊的冷冽,果汁的酸味,以及果皮散發的辛辣,很快就讓腦袋昏沉的簡喬變得稍微好過了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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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照顧人這方面,雷哲是真的很有經驗。
簡喬小口啜飲著這杯冰水,歎息道:“我終於明白那些女人為什麽喜歡你了。如果我也是女人,我也會喜歡你的。”
正用關切目光注視著他的雷哲,不知道為什麽,心臟竟然狠狠跳了一下。最後這句話就像一把重錘,敲得他頭暈腦脹。
他眸色暗沉了一瞬,然後故作沒聽清地追問:“你剛才說什麽?”
簡喬停頓片刻,又忽然改了口:“不,即便不是女人,我也會喜歡你。在這個世界上,你是我最喜歡的人。”
這句話完全不摻雜水分。來到這個世界僅僅五年,而且與所有人都格格不入的簡喬,的確只找到了雷哲這樣一個志同道合的朋友。不喜歡雷哲,他還能喜歡誰?
雷哲:“……”
shit!他真的要爆粗口了!伯爵先生的小嘴到底是由什麽東西構成的?為什麽可以這麽甜?他一定天天喝蜜水吧?而且還是金盞花蜜!一朵朵的,像太陽一般燦爛,跟他說出口的每一句話一樣!
雷哲瘋狂鼓蕩的心已經無法再壓抑下去。偏在此時,走到舞池中央的女侏儒講了一個非常有趣的笑話,惹得滿堂賓客哈哈大笑。
雷哲也就借著這股東風的掩飾,咧開嘴朗聲而笑。他眼角眉梢掛滿了從未有過的快樂和滿足,就像一朵盛開的金盞花。
簡喬也笑了。他唇角上揚,眼眸彎曲,笑得含蓄,卻也愉悅。他看著舞台中央的女侏儒,輕輕為對方鼓掌。
雷哲驚訝不已地看著他,然後低喊:“你,你笑了?你也會笑?”
安德烈親王正在掃視全場,觀察誰在笑,誰沒在笑。
簡喬保持著臉上的笑容,低聲說道:“我也是人,我當然會笑。”
雷哲認真觀察這張笑臉,總覺得哪裡不對。伯爵先生笑起來的確很美,微彎的眼眸像月牙一般可愛,上翹的嘴唇牽動了臉頰的肌肉,顯出兩個小小的梨渦,而這梨渦裡則盛滿了醉人的美酒。
上帝啊,原來伯爵先生是有梨渦的!認識這麽久,雷哲竟然直到現在才發現這個大秘密。
不笑的時候,簡喬是優雅淡漠的,也是高不可攀的,然而一旦展露笑顏,他竟如此稚嫩。他好像變成了一個大男孩。
只是,這個大男孩的眼睛裡似乎少了一些清澈的光芒。雷哲隱約浮上這樣一個念頭。
但是不等他深想,安德烈親王便陰惻惻地開口:“很好,所有人都笑了,只除了加西亞。把我的鞭子拿過來!”
立刻就有一名仆人送上一根滿是倒刺的長鞭。
簡喬嘴角的笑容微微凝固,然後便更為綻放。他不再輕輕鼓掌,而是抬起雙手,用力把自己的掌心拍至紅腫。他要為台上的女侏儒烘托氣氛。
那名女侏儒自然也看見了安德烈親王握在手裡的長鞭。
她臉色立刻變得煞白,卻只是一瞬間就調整好了心態。她大膽地朝一名長相俊美,氣質高傲的年輕貴族走去,半跪在地上,苦苦哀求對方與自己跳一支舞,還真情實意地述說著自己來到這場宴會時是如何對他一見鍾情。
她捧著自己的小心肝,滔滔不絕地說著火辣辣的愛語,把那個年輕貴族弄得惱也不是,羞也不是。
美與醜的強烈對比,以及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的荒誕劇情,讓賓客們爆發出更歡快的大笑。
那個年輕貴族終於不堪其擾,一腳把侏儒女踹了出去。
女侏儒順勢向後倒,像顆皮球在地上滾了兩圈,竟然又滾回年輕貴族腳下,抱著對方的小腿,無比熱切地說道:“親愛的,求你再踹我一腳。你對我越狠,我愛你越深!”
年輕貴族臉頰漲得通紅,然後扶額哀歎。他服了!他徹底服了!
這便是最低劣,也最不得已的搞笑手法,那就是作踐自己。
但偏偏越是這樣,賓客越會買帳。他們爆發出前所未有的大笑,繼而熱烈鼓掌。放在高處的一盞盞金燭台都被強烈的聲波震得微微搖晃,令燭光也跟著明滅。燈影亂舞,於是賓客們投在地上的身影也隨之拖長,然後扭曲變形。
喜劇的內核是悲劇,參與其中的每一個人都在製造一場悲劇。這笑聲不是笑聲,是一個時代的悲鳴。
看著這樣的場景,簡喬臉上的笑容慢慢淡了下去,卻又會在雷哲或安德烈親王看過來的一瞬間露出腮邊的兩個梨渦。
他舉起雙手,用力鼓掌。
然而,即便女侏儒使盡了渾身解數,逗笑了所有貴族,也沒能讓坐在燈火最輝煌處的加西亞露出哪怕一絲絲笑容。
那人坐得筆直,這樣能夠確保她華麗的裙子不會產生多余的褶皺。她翠綠的雙眸專注地看著台上,卻彷彿什麽都看不見。別人在瘋狂大笑,而她卻只是眯了眯眼,露出慵懶的表情。
在這個群魔亂舞的名利場上,只有她一個是清醒的,自足的,堅定的。
而她完全不知道,她的高貴姿態將為別人帶來怎樣滅頂的災難。
女侏儒滾啊滾,滾到脫力。最終,她停了下來,岔開雙腿坐在台上,用祈求的目光看向加西亞。
加西亞冷漠地撇開頭,然後厭惡地皺眉。她喜歡被人注視的感覺,但其中並不包括這種奇形怪狀的東西。
安德烈親王站起身,慢慢在舞池中央走動,並抬起雙手示意大家安靜:“聽我說幾句話列位。就在剛才,我與我的小東西打了一個賭。我說,只要她能逗笑全場賓客,我就賞賜她十枚金幣,如果其中有一個人沒笑,那麽我就會將她鞭打至死。”
安德烈親王在加西亞身前站定,語氣陰沉地說道:“很明顯,她輸了!”
所有人都看向了自始至終都冷若冰霜的加西亞,而加西亞則更為高傲地揚了揚自己精致的下頜,彷彿在說——我就是不笑,你待如何?
安德烈親王俯下身,威脅道:“親愛的,現在只有你能救她,明白嗎?”
放下身段去逗笑一個女人?不,這種荒唐的事安德烈親王絕對不可能去做。如果他看上了一朵美麗的花,那麽他會隨手把它摘掉。如果這朵花長滿了扎手的刺,那麽他會拿剪刀把它剪掉。
他是一個徹頭徹尾的暴君。
聽見這些陰狠的話,看見那條滿是毒針的長鞭,在場所有女性都發出了驚恐的低呼。
“上帝啊,加西亞求你快笑一個,快啊!我可不想看見有人死在我面前!”一名貴婦拿出嗅鹽用力吸了兩口,然後捂住胸口呐喊。
加西亞卻直勾勾地看著安德烈親王,一字一句說道:“如果我想笑,那麽有人死在我面前,我也會笑得燦爛。如果我想哭,便是把數不盡的金銀財寶堆在我手邊,我也會哭得哀切。我的情緒完全由我自己掌管,不為任何人產生動搖。如果你想抽死她,那麽請隨意。”
話落,她伸出手,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原本滿懷希冀看著她的女侏儒,一瞬間便被壓垮了。她雙手合十,更咽哀求:“不,不要,美麗的小姐,求您開開恩救我一命!對您來說,這很容易,只要賞賜我一個笑容就可以,哪怕您敷衍地咧咧嘴,也行的。我求您,我求求您了!我家裡還有兩個年幼的孩子需要供養,他們不能失去媽媽呀!”
然而沒有人會在乎她的命,更不會在乎她孩子的命。像這樣的牲畜,安德烈親王想要多少就能有多少。
加西亞一眼都未曾瞥向女侏儒,只是定定看著安德烈親王,表情越發桀驁。她在與這個人較勁兒,一條人命之於她什麽都不是。
而她越是如此剛烈,狠辣,無懼,無情,就越是引發了這些本就擁有病態心理的大貴族的喜愛。生長在腐敗溫牀裡的這群怪物,早就扭曲了自己的審美。
越是黑暗的生物,在他們眼中越是迷人的。
簡喬腮邊的梨渦完全抹平了。看向加西亞時,他眼中再無一絲一毫的欣賞,只有深深的冷意。然後,他收回視線,看向自己紅腫的手掌。
無論他付出多少努力,似乎都沒有用。他的力量太弱小了。
雷哲握住他纖細的手腕,低聲說道:“你就這麽喜歡那個侏儒的表演?”
簡喬默默點頭。他當然不喜歡這種低俗的表演,可他卻又不能不喜歡。那是一條生命啊!
就在這時,安德烈親王一邊鼓掌一邊哈哈大笑起來:“好!很好!親愛的加西亞,我越來越喜歡你了!為了表達我熾熱的感情,我決定讓你看一場好戲。把她拖上來。”
兩名男仆立刻便把渾身癱軟的女侏儒拖到加西亞腳邊,安德烈親王將在她面前行刑。當鞭子飛舞的時候,加西亞也將不可避免地沾滿血腥。
那皮開肉綻骨肉粉碎的可怕場景,不會有任何女人承受得住。
但加西亞絕非普通女子。她還是像先前那般伸出手,做了一個“請隨意”的動作。即便有人死在她面前,她也不會眨一下眼,她就是有這麽狠心。
安德烈親王點點頭,露出更為愉悅的笑容,然後便開始戴上潔白的手套,以免血汙弄髒自己。他太喜歡這個女人了!她比草原上最烈的野馬還桀驁難馴。
但他就是喜歡挑戰,更喜歡把對方堅硬的骨頭一節一節打碎的酣暢淋漓。
那名女侏儒已嚇到失禁了。她癱在地上,像極了一團爛泥,而旁邊的一些賓客竟然發出了頗覺有趣的低笑。
簡喬試圖說幾句阻止的話,卻又艱難地合上蒼白的薄唇。他太了解安德烈親王這種人的心態。
他們天生長著反骨,別人越是祈求他們別做什麽事,他們就越是要逆向而行,因為看著別人飽受痛苦,他們才會感覺到快樂。而且,簡喬在他眼裡什麽都不是,簡喬說出口的話自然也不會有半點分量。
如果簡喬開口替那名女侏儒求情,最大的可能不是把人救下,而是讓安德烈親王下手更重。本來只打一百鞭的他,可能會獰笑著抽上兩百、三百甚至更多鞭,然後笑著說:“這下你滿意了吧?”
於是,簡喬只能選擇沉默。這些養尊處優的貴族親手抽上十鞭就會覺得疲憊,繼而讓別人代勞。
到了那個時候,再來求情應該會容易一點。
想到這裡,簡喬握緊雙拳,默默等待。當他的心在負罪感裡飽受煎熬時,雷哲忽然說道:“安德烈,看在我的面子上放了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