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見雷哲近乎於承諾的話,簡喬愣了愣。他顯然沒想到對方會如此和善。
如果雷哲能夠一直待在格蘭德,那無疑會帶給他莫大的安全感。於是他漆黑眼眸裡閃爍出晶亮的光,而這道光的源頭正是俊美無儔的雷哲。
車門不受阻擋後便慢慢合攏。
簡喬連忙伸出手臂把車門撐開,繼而俯下身,直勾勾地盯著站在車前的雷哲,說道:“我也要更正一個錯誤印象。大人,您一點兒也不霸道蠻橫,恰恰相反,您太友善,太可愛了。能夠認識您是我的幸運。”
雷哲挑高眉梢,加重語氣問道:“霸道?蠻橫?伯爵先生,原來你心裡是這樣想得嗎?很好,我明天就會離開格蘭德,你自求多福吧!”說完轉身就走。
背對簡喬的時候,他咧了咧嘴,頗為得意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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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喬揚聲喊道:“您是在跟我開玩笑吧?您說出口的話從未收回過,您是托特斯最偉大的騎士!”
向來對所有人都保持一定距離的他,從未對任何人說過這種堪稱俏皮的話。毫無疑問,雷哲在他心裡的分量是不一樣的。
雷哲前進的步伐停頓下來,又舔了舔尖銳的虎牙,這才回過頭,沒好氣地說道:“最偉大的騎士也難以抵擋你的甜言蜜語。是的,我在開玩笑,你高興了吧?”
簡喬高興了。他早已忘了展顏而笑的滋味,但此時此刻,他的一雙眼眸卻比天上的星辰更閃亮。
雷哲定定看著這樣的他,然後指了指自己的瞳孔,說道:“真的很奇妙,你眼睛裡有星星。”
簡喬想也不想地接口:“這顆星星就是你。”
雷哲:“……”
雷哲撇開頭,暗暗申銀了一聲。
該死的!如果在托特斯舉辦一場恭維人的比賽,伯爵先生一定會得冠軍。他的腦子幾乎不用思考,只要嘴巴一張,沾著蜜糖的話語就會滾滾而來。
雷哲徹底敗退了。他嘖了一聲,再次強調:“你安心做你的事,我會留在格蘭德看著你。行了,走吧。”
說完,他擺擺手,轉身朝自己的馬車走去。輝煌的燈火映照出他挺拔的身姿,也拖長了他的剪影。
而這剪影正越去越遠,越來越淡。
不知道為什麽,簡喬卻舍不得這麽快分別。他喜歡與雷哲待在一起,兩人肩並肩地坐在沙發上,閑來無事喝幾杯酒,聊幾句天,這樣的懶散氛圍足夠讓他那顆常年處於焦慮不安中的心獲得極大的平靜。
簡喬害怕夜晚,因為睡眠會把他帶入一個又一個絕望的夢境。
在那些夢境裡,他像一只蜉蝣,只能被動地跟隨黑暗的漩渦急轉,然後被長滿利齒的怪魚吞噬。除了這個結局,他從未夢見任何美好的東西。
每天早上,他都會滿頭大汗地蘇醒過來,心臟裡殘存的恐懼讓他久久無法回神。所以他格外珍惜此刻的安全與寧靜。
他衝雷哲的背影喊道:“你行使過初夜權嗎?”
這是每一個領主最喜愛的特權。當他們領地中的年輕男女準備結婚時,領主有權拿走新娘的初夜。
這個話題果然勾起了雷哲的好奇心。他立刻轉身回望,語氣十分嚴肅:“你行使過這項權力嗎?”
如果簡喬回答是,他會非常失望!僅僅只是想一想,他內心的怒火就已經壓不住了。除了怒火之外,他更感到一股難以形容的暴躁。
“我從來沒有,你呢?”簡喬靜靜看著雷哲。
雷哲緊繃的臉龐瞬間緩和,舔著自己的虎牙,咧嘴道:“我也沒有。”
“那你行使過破壞權嗎?”簡喬繼續詢問。
所謂“破壞權”是指領主有權力破壞自己領地中任何一個人的田地、房屋或牧場。摧毀一個家庭對他們來說只是一句話的事。
雷哲露出鄙夷的表情,冷笑道:“當然沒有。誰會無緣無故去做那種事?難道你做過?”
簡喬搖搖頭:“我也沒有。”隨即又問:“你行使過橫躺權嗎?”
所謂橫躺權是指:當一個領主覺得雙腿發冷時,他有權力把一個農奴開膛破肚,然後將自己的雙腿放進對方的肚子,用尚帶余溫的鮮血和五髒六腑把自己捂熱。
農奴死的時候總是橫躺在領主腳下,所以叫“橫躺權”。
雷哲極為不屑地唾罵道:“這項權力簡直就是狗屎!如果我渾身發冷,我會用敵人的鮮血來燃燒自己,而不是殘殺我的子民。別告訴我你做過,否則我們不可能成為朋友。”
信奉騎士精神的他絕不會無故殘殺手無寸鐵的弱小民眾。
簡喬用濡濕的眼眸深深凝望這個高大健壯的男人。他看上去那麽富有力量,那麽狂放不羈,像是一頭耽於殺戮的猛獸。但他的內心卻也有柔軟而乾淨的角落。
被伯爵先生如此“深情”地凝望,雷哲不由摸了摸自己發麻的臉頰,嗓音沙啞地問道:“你為什麽一直盯著我看?我哪裡不對嗎?”
這種帶著亮光的眼神像針尖一般扎在他心上,叫他又疼又癢。
“您沒有哪裡不對。”簡喬搖搖頭,輕聲說道:“這些權力我也從未行使過,我也覺得它們都是狗屎。所以,我現在可以和您做朋友了嗎?”
五年前的簡喬曾堅定地認為自己不可能在這個時代交到朋友,因為他的想法、理念,以及價值觀,與這裡的人格格不入。他就像一顆火星落入了一片沙漠,沒有枯草作引子,他永遠無法在此處點燃來自於現代社會的文明火種。
他只能盡量讓自己去融入這個世界,然後在每一個夜晚來臨之前默默告訴自己:簡喬,你千萬別忘了你只是一個普通人。你不是什麽領主,你不能任意行使生殺予奪的權力。
權力讓人著迷,也讓人蛻變。如果他真的陷入權力帶來的快感之中,並為此上癮,那麽他早晚有一天會變成一頭怪物。
而這樣的怪物,在格蘭德、波爾薩,以及他路過的每一座城池,都是隨處可見的。
但雷哲不同。在這個時代,他就是那個例外。
“我想和您做朋友。”簡喬伸出手,緩慢地說道:“這輩子,我頭一次生出如此迫切的渴望。我想要一個朋友,而那個朋友只能是您。”
停頓片刻後,他近乎於小心翼翼地問道:“可以嗎?”
雷哲:“……”
針扎的感覺變成了重錘地猛敲。誰也不知道,他的心臟正為伯爵先生的每一句話而撲通狂跳。
林間小鹿圓溜溜的大眼睛也比不上這人水潤眼眸靜靜凝望自己時所帶來的憐愛感更為強烈。雷哲撇開頭,暗暗申銀了一聲,然後才又轉回來,握住了伯爵先生固執地懸在半空的手。
這蒼白纖細的手,觸感一如他的想象。握住它就像握住了一片雲朵,那麽柔軟、細膩、脆弱。
雷哲連忙松開力道,虛握著它搖晃兩下,啞聲說道:“我們現在是朋友了。”
這句話讓簡喬露出了心滿意足的表情。
看見他亮晶晶的雙眼,雷哲咧嘴笑了。
“好了,回去吧我的朋友,夜色已經很深了。”他指了指漆黑的天幕。
簡喬卻還是有些不舍。
他垂眸思忖片刻,又道:“知道嗎,我最大的進項只有格蘭德這一家店鋪,而這家店鋪的收益要用來支付育嬰堂、學校、救濟所等種種便民設施。我要養活的不僅僅是伯爵府,還有我的人民,所以我才會拒絕您之前提出的合作要求。”
雷哲差點就忘了初見時的爭執,愣了一會兒才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這件事已經過去了,而且那天臨走的時候,我就說過同樣的話。你完全不必放在心上。”他毫不在意地擺手。
簡喬俯下身,看著他的眼眸,斟酌地說道:“如果您能把格洛瑞的所有領主都收服,並把他們的城池相互打通,那麽我會願意與您合作。當我們可以毫無阻礙地把店鋪開到格洛瑞的每一個角落時,即便只拿五成利,我也可以養活我的人民。”
這個大膽至極的提議讓雷哲愣在當場。
簡喬立刻補充道:“當然,我說的只是如果。”他看了看天色,歎息道:“那麽再見了我的朋友。與您待在一起的時光總是那麽短暫。還未離開,我就已經開始期待我們的下一次重逢了。”
這些話,毫無疑問是發自肺腑的。如果可以,簡喬真的很想與雷哲待在一起,從月升聊到月落,然後不知不覺睡去。那樣,他或許可以安然躲過夢魘的親襲。
雷哲身上散發著一股強大的能量,而簡喬需要這股能量。
雷哲倒退著遠離。這一次,他不想轉身,把自己的背影留給伯爵先生。
這種臨別時的,千篇一律的場面話,從伯爵先生口中說出來卻具備了打動人心的真摯力量。於是他瞬間做下一個決定。
“下一次的重逢在三天后,我會在公爵府舉辦一場宴會。我會邀請手裡握有大把肥沃土地的領主們,而他們家裡的糧食多到吃不完。然後,我會把你一一引薦給他們。能不能從他們的糧倉裡掏出足夠的糧食就要看你的本事了。”
雷哲並攏食指和中指,在眉梢比劃了一下,笑著說道:“這一次是真的再見了,希望你今天晚上做個好夢。”
這句祝福對簡喬來說太實在了,而這場宴會則幫他解決了最大的隱憂。
他從車窗裡探出頭,衝雷哲說道:“您現在不僅是我唯一的朋友,還是我最好最好的朋友!”
像幼兒園的小朋友一樣,簡喬連加了兩個相同的形容詞來表達自己激蕩的心情。
回應他的是雷哲爽朗的大笑。
漆黑夜色中,一顆顆星辰在兩人頭頂閃耀,正如他們凝望著彼此時閃耀的雙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