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羅章維是《使徒》的總導演,也是圈內有名的話癆,一段祝酒詞硬是講了二十多分鐘,從影片立意到後期宣傳再到票房野望,拉拉雜雜一大堆。但他在圈內很有聲望,曾經拿過好幾個影響力頗大的國際電影節的最佳導演獎,於是各位主創人員只能乖乖聽著,時不時還報以熱烈的掌聲。
但在眾多或崇拜、或恭敬、或諂妹、或微笑的面孔中,卻有一張臉越來越臭,那就是剛入行的肖嘉樹。為了趕上吉時,開機儀式定在十二點半舉行,正好是飯點;儀式結束已到了下午四點鐘,大家互相熟悉熟悉,聊聊天,拉拉關系,然後趕赴飯店,時間已經過了晚上七點半。而肖嘉樹習慣在中午十二點半和下午六點半吃飯。也就是說,今天一整天,他除了早上那碗白粥什麼東西都沒吃,肚子早就餓癟了。
他也想微笑著、從從容容地等待開餐,但在胃裏空空,而面前又擺滿美味佳餚的情況下,實在是做不到啊!他看了看不遠處的一盤烤雞,想像自己忽然站起來,把烤雞塞進導演嘴裏,讓他停止叨逼叨的場景。嗯,這樣似乎舒服多了,還可以再忍五分鐘。
他點點頭,然後捂住肚子,並未注意坐在對面的季大影帝忽然看了自己一眼,表情有點古怪,彷彿想笑,又控制住了。
“……祝影片大賣。”導演總算下了結語,眾人陸陸續續站起來。
肖嘉樹幾乎是迫不及待地舉起酒杯,與身邊的黃美軒和黃子晉踫了踫,然後夾起一塊鴨肉放進碗裏。黃美軒悄悄拉扯他衣袖,他不理,連刨了幾口飯才看過去,低聲問道,“黃姐,導演不是已經說完話了嗎?可以吃了吧?”
“跟導演、季哥、衡哥喝一杯,快去。”黃美軒邊說邊給肖少爺倒酒。
施廷衡、季冕分別是這部電影的男一號、男二號,也都是影帝級別的大咖,後輩理當敬他們一杯,而他們喝不喝則是另一回事。肖嘉樹雖然在國外待了很多年,對中國的餐桌禮儀卻也不陌生,拿起酒杯敬了導演、施廷衡和季冕,除了一句“多多關照”,再沒有別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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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之相對的,別的小新人陸陸續續走到三人身邊,又是敬酒又是討好,恭維的話一句接一句層出不窮,越發顯得肖少爺性格高傲、不知禮數。
黃美軒有些頭疼,卻也無可奈何,狠狠瞪了埋頭苦吃的肖少爺一眼,然後低問,“你這吃的是什麼?”
“辣子雞丁啊。”肖嘉樹抬起頭,嘴唇紅艷艷的,眼眶還掛著幾滴亮晶晶的淚。
“誰準你吃辣的!薛姐說你口腔潰瘍才好,火氣還沒降下去呢!吃青菜!”黃美軒邊說邊夾了一大堆青菜,放進肖少爺碗裏。
肖嘉樹把青菜挪到一邊,繼續吃辣子雞丁,吃完把筷子伸向水煮肉片。連續喝了半個月的白粥,他現在只想吃些重口味的東西。黃美軒見他不聽話,拿起乾淨的勺子敲他手背,他哎呀低叫,卻依然堅強地把水煮肉片夾回來,一口吃掉。
“你這孩子怎麼不聽話?小心我告訴薛姐!”黃美軒恐嚇道。
肖嘉樹沖她討好地笑了笑,然後繼續把“罪惡”的手伸向不遠處的香辣蝦。黃美軒那叫一個氣啊,拿勺子連連敲他手背,卻都無法阻止。兩人的互動十分親昵,不像經紀人與藝人,倒更像長輩與家中小輩。眾人看在眼裏,對肖嘉樹擺譜的行為也都不怎麼介意了。
沒有強勢的背景,傳說中的大魔王黃美軒能像伺候小祖宗一樣伺候肖嘉樹?不可能的!既然有背景,那就得罪不起,他愛擺譜便隨他去吧。這樣一想,幾名主創人員開始尋肖嘉樹說話,卻只得到他嗯嗯啊啊幾聲敷衍,心裏慪得要死也不敢表露出來。
肖嘉樹很能吃,還專往辣菜伸筷子,氣得黃美軒直瞪眼。她的弟弟黃子晉忽然低笑起來,主動給肖少爺舀了一勺麻婆豆腐,湊到他耳邊說道,“吃,只管放開了吃,明天早上大號的時候你就舒坦了。”
“啊?”肖嘉樹呆呆地看向他。
“明天早上,大號。”黃子晉重復一遍,不過音量放得很低,除了肖少爺和姐姐黃美軒,誰也沒聽見。
肖嘉樹有一個異于常人的地方,那就是想像力特別豐富,別人隨隨便便說一句話,他能夠利用想像力將它構造成色彩最豐富的畫面。眼下,他腦海中不自覺地浮現自己坐在馬桶上,用力憋紅了臉,卻怎麼也拉不出來的場景,經過十幾分鐘慘無人道地折磨,好不容易通暢了,拉出來的卻是一團火,火焰從馬桶裏呼啦啦躥出來,燒焦了他的頭髮,有什麼東西爆開了,滿地都是黃色的、粘稠的可疑物體……背景音樂同時在腦海中回蕩——菊花殘,滿腚傷,你的內褲已泛黃,花落人脫肛,只能趴不能躺……
嘔……想吐……肖嘉樹慢慢放下筷子,慢慢捂住嘴,用控訴的眼神看向黃子晉。
黃子晉揉亂他酷炫的灰髮,笑道,“乖,繼續吃,哥幫你夾。”
“哥,我錯了,我吃清淡的東西。”肖嘉樹連忙低下頭,老老實實吃青菜。
黃子晉單手托腮,笑盈盈地看著他,眼裏滿是寵溺。他長相極其俊美,甚至可以用妖異來形容,唯一的缺點便是少了一點陽剛氣,年少時也曾大紅大紫過一段時間。但正是因為這張臉,他後來被某個涉黑團夥控制,強迫他拍那種片子。要不是薛姐及時趕到,他可能早就瘋了、死了,或生不如死。而薛姐之所以冒那麼大風險與該團夥周旋,不過是因為恰好看見姐姐躲在公司樓道裏哭而已。她當時連他們是誰都不認識。
這麼多年過去,他退出舞臺改做幕後,姐姐也從勤雜工混成了金牌經紀人,但他們一刻也不敢忘記究竟是誰將他們救出了地獄,又給了他們美好的明天。莫說薛姐只是讓他們暫時帶一帶肖嘉樹,就是讓他們一輩子給肖嘉樹當保姆,也沒什麼不可以的。
當黃子晉陷入回憶時,季冕的臉色卻有點古怪。他先是用餐巾捂住嘴,然後猛灌一杯酒水,末了搖頭失笑,低不可聞地斥了一句“活寶”。方坤注意到他的反常,湊過去問道,“怎麼了?是不是頭疼?”
“沒,我很好。”季冕放下酒杯,又回過頭看了看坐在另一桌的林樂洋,發現他與周圍的人談笑晏晏十分融洽,這才放心地出去了。
肖嘉樹吃飽以後想放水,也出去了,洗完手回到包廂,看見季冕站在走廊盡頭的窗戶邊抽煙,不禁走過去,“季哥,能給我一根煙嗎?”
“你也抽煙?”季冕有些意外。別看肖嘉樹長得高大俊美,實則內裏就是個小男孩,稚嫩得很。
“我抽得少。”肖嘉樹不敢在母親面前抽煙,一旦被她發現,挨抽的就不是煙,而是他自己。所幸他煙癮不大,回國之後才沒暴露。
季冕低笑起來,然後將整包煙遞過去,語重心長道,“中國人在聚餐的時候往往不是為了填飽肚子,而是交際。別人都在說話,唯獨你埋頭吃東西,誰也不理,這就太扎眼了。背景再強硬的人也需要人脈,尤其是在娛樂圈,與別人多多交流,結個善緣,對你只有好處沒有壞處。”
“這個我知道,謝謝季哥。”肖嘉樹一點兒也沒覺得季冕多管閑事。他是個明白人,知道季冕是真心為自己好才會說這些話,否則誰理你?在這個圈子裏,咖位決定一切,為了往上爬,誰都可以踩上一腳,像季冕這種既不踐踏同行,還能設身處地為後輩著想的人,已經太少太少了。
季冕果然像百度資料裏說的那樣,是個大好人!肖嘉樹對季冕的好感度蹭蹭上漲。雖說他曾經護著李佳兒,但他所做的每一件事都出自本心、出自善意,實在是不可多得。
面對他,肖嘉樹忽然有了傾吐的欲望,低聲道,“季哥,其實我一點兒也不會演戲,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把淩峰這個角色塑造好,所以我不敢跟劇組裏的人套近乎。你想啊,我要是整天在劇組裏上躥下跳,讓大家都認識我了,結果因為演技爛,不得不退出,那得多丟臉!還不如我一開始就誰也不搭理呢,安安靜靜地來,安安靜靜地走,好歹還能為自己留些面子。”
他用力吸一口煙,繼續道,“我早就想好了,我要是能把這個角色演下來,我就演,演不下來我就趁早走人,把位置留給真正有演技的藝人,所有的損失我來賠償。有一句俗話叫做‘佔著茅坑不拉屎’,我感覺自己就是那種‘佔著茅坑不拉屎’的人,特別虧心。”
季冕深深看他一眼,勸慰道,“說什麼傻話?你可以賠償劇組金錢上的損失,但你能賠償時間上的損失嗎?因為你,劇組臨時換角,所有戲份重拍,檔期就耽誤了,這是金錢無法彌補的。你先別想著自己演不好該怎麼辦,而要想著自己拼盡全力也得把它演好,這才算成功跨出了第一步。淩峰這個角色我看過,設定跟你本人很像,難度並不大,你只要本色出演也就差不多了。”
“真的嗎?”肖嘉樹果然被安慰到了,原本灰暗的眸子變得亮晶晶的。這種話薛淼也曾說過很多次,但肖嘉樹總以為那是一個母親對兒子的偏愛,是戴著濾鏡的。然而現在連季冕也這麼說,他一下子就放心了,感覺自己得到了很大的鼓舞和肯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