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回(12)
女傭再次進到秦可的房間時, 看見的就是個和之前那副髒兮兮模樣完全不同的孩子了。
借來的衣服不是很合身, 比他的身形要大上一號,袖子有些長,孩子垂著手也只能從袖口露出半個巴掌來。
此時他正安安靜靜地坐在沙發邊上, 他身後的女孩兒站在靠背後,一邊輕捋著他烏黑的濕發,一邊用吹風機小心翼翼地吹幹。
看著這一幕, 女傭忍不住笑了笑, 和跟在自己身後的傭人小聲道:「重樓少爺的這位未婚妻, 真的是個很溫柔的小姐啊。」
「是啊, 我好像已經能够想像,以後家裡多了一個他們的小孩子的話,會是什麽模樣了。」
「……」
兩人低聲間, 沙發上的男孩兒有所察覺,側回頭看向門口。
那張掩在黑髮下的小臉露出來,是沒有情緒的, 帶著點嬰兒肥,却藏不住已經初具雛形的五官的白晰漂亮。
兩個傭人的身影却是如遭雷擊, 僵在了那裡。
――
這張臉,未免和他們的那位重樓少爺, 也太相像了!
「秦、秦可小姐……」
兩人震驚地站在門口,爲首的一直跟在秦可身邊的那個女傭忍不住顫著聲綫開口。
秦可聞聲回頭, 面上還帶著點柔軟的笑意,「怎麽了?」
「他和重樓少爺……」女傭咽了口唾沫, 眼神驚慌,腦子裡一時飄過各種亂七八糟的猜想。
秦可準備安排這孩子住在這邊,自然也就沒想他的長相能瞞過自己的貼身女傭,所以從一開始就沒避諱。此時被發現了,她也早有準備。
「只是長得有點像,不用大驚小怪。不過我會讓霍管家查一下他從哪兒來,在霍管家那邊有確切消息之前,不要跟其他人透露哦。」
「是……」女傭剛點下頭,就猶豫地頓住,「連重樓少爺那邊也要先瞞著嗎?」
「儘量瞞吧。」
雖然不一定能成功。
秦可心裡無奈地想。
她抬頭看向後面站著的傭人,「是給他準備的東西嗎?拿進來吧。」
「是,秦可小姐。」
傭人回過神,遲疑著慢慢挪進房間。最初的驚訝過去之後,按說他們已經沒什麽感覺了,但那個孩子看著他們的眼神……
就像是獸類虎視眈眈地盯著妄圖踏足自己地盤的獵物。
儘管還只是只看起來無害的幼獸。
這種程度,和他們那位重樓少爺相比也差距不多了。說只是相像,怎麽可能呢……分明是一脉相承的可怕。
見兩個傭人放下東西便忙慌離開了,秦可還有點奇怪。她放下手裡的吹風機,拿起旁邊托盤上最柔軟的毛巾才小男孩兒的發尾做最後一遍輕柔的擦拭。
「他們好像有點怕你哎,可能因爲你長得和霍重樓太像了。」
「……那你也怕麽。」
一個低低的、啞啞的嗓音突然響起來。
「……!」
秦可的手驀地一頓。
幾秒後她回過神,驚訝地繞到沙發前,蹲下來,直面男孩兒的眼睛。
「你能說話?」
男孩兒沉默地看著她,幼獸似的烏黑的瞳孔裡帶一點點懊惱,又努力綳著,似乎因爲自己的失言有些挫敗。
秦可情不自禁地笑起來。
「明明會說話,爲什麽要裝啞巴?」
男孩兒仍沉默。
見秦可沒等到回答,便蹲在他面前不動,漂亮的面孔帶著柔軟的笑,一副絕對有耐心等到他再次開口的模樣。
男孩兒輕抿了抿淡色的唇,避開視綫不去看她。
「不說話……不會有威脅。」
秦可一愣。
小男孩兒的話讓她似懂非懂,想了幾秒才試探地問:「你是說,如果你不會說話,大家就不會防備你嗎?」
男孩兒搖了搖頭,頓了幾秒,又輕點了下。
「可以……少挨打。」
秦可瞳孔驀地一縮。
心口狠狠就揪疼了一下,不知道是不是因爲小男孩兒的這張臉,她突然想起了霍峻。她記得霍峻在以前笑著和她說,說小時候的自己就像是路邊的一條野狗,什麽人都可以踢上一脚,在霍家找到他之前,他已經吃過太多的苦,像野草一樣恣意生長許多年,滿身滿心的泥濘和污髒,爲了活下去他只能那樣。
就像……這個孩子一樣嗎。
秦可回過神的時候,發現自己已經無意識地把小孩兒抱住了,扣得緊緊的,抱在懷裡,這個帶著幼獸一樣警覺目光的孩子却不掙扎,乖巧溫馴得像只小猫。
「不會了,以後不會了。」她聲音帶著一點微栗,「你不需要再裝啞巴,有我在,以後不會再有人欺負你。」
小男孩兒沒說話。
遲疑了幾秒,他伸出手。細白的小手上洗淨了污髒,只剩一些擦傷的痕迹。他輕輕攥住了女孩兒的襯衫衣擺。
他聽得出女孩兒掩飾不住的心疼,他其實還有沒有說的――秦可最開始說得對,啞巴、柔弱、傻子……這樣的假像都會蒙蔽人。在他們真的放鬆警惕的時候,他會毫不猶豫地反擊,就像在那個小洋樓後把個子最高的男孩兒壓在地上痛打一樣。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麽來到這裡的,他忘記了自己的以前,但是他有在這種環境下生存的本能。
反倒是眼前……這些好像才是最讓他無法適應的。
不過也沒關係。
小男孩兒慢慢放鬆下緊綳的身體,依偎地抱住面前的人。
沒關係。因爲她能讓他安心。那種安心的感覺是他從來沒有過的,就好像只要這個人在,他什麽都可以不在意。
所以她如果心疼這個樣子的自己,那他可以一直都是這個樣子。
*
小男孩兒的存在,被秦可成功瞞了霍重樓一個周。
有霍景言幫忙,每當霍重樓要來找秦可的時候,秦可會提前得到消息,然後她就讓知道小孩兒存在的傭人帶著小孩兒去後院玩。
霍家家大業大,一個莊園占地無數,整整一周過去,霍重樓還真就一次都不曾發現主樓多了這麽一個小孩兒。
不過霍重樓畢竟是霍重樓。
即便因爲婚禮籌備的事情忙得焦頭爛額,但經了一個周,他還是慢慢察覺出點不對來――
「秦――秦可小姐!」
房門被人猛地推開,女傭慌慌忙忙地跑進來。
「怎麽了?」正在沙發上抱著硬殼精裝書給小孩兒講故事的秦可一怔,不解地抬頭。「這麽慌亂,出事了?」
「重樓少爺!」女傭指著身後,「已經快上到這層了!」
「――?!」
秦可幾乎是從沙發上彈起來,把書合上一夾,然後抱起沙發上還懵著的小孩兒就衝進了臥室。
把人放到牀前,秦可蹲下身,壓低聲音囑咐他:
「你待在這個房間裡,在我來找你之前,不要出來哦――待會兒要來的那個大哥哥可凶了。」
秦可說完就要出去,剛起身却發現腰間傳來一點阻力。
她低頭一看却是小孩兒正抓著她的衣角,低垂著腦袋。
養了一周,那只原本帶著好幾處擦傷的小手上已經褪了疤痕,只有一點發紅。
秦可看得心疼了下,聲音放的更輕了些,「怎麽了?」
「你……快點回來。」
小孩兒低著頭,聲音啞啞的。
「我會等你的。」
「……好。」
秦可眼神一軟,伸手揉了揉小孩兒的頭髮。
秦可關上門到了外間,收拾掉第二個人的存在痕迹後,正聽見門口「把風」的女傭提高了嗓門――
「重樓少爺!」
顯然是爲了提醒門內的秦可,只不過連秦可都被嚇得手裡一哆嗦,心說真是辛苦這位了,回頭一定得表達一下感謝才行。
容不得她多想,霍重樓已經走進來。
進門的第一秒,那人微乜起眼,視綫在外間掃了一圈,最後落在秦可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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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在霍重樓身後,女傭小心翼翼地也看了遍,才無聲地鬆了口氣。她剛要上前,就見霍重樓轉身,伸手「砰」地一聲把門關了。
也把女傭關在了門外。
秦可:「……」
這可不像是個好節奏。
房間裡只剩下兩個人。
霍重樓轉身,走過來,聲綫沉穩平靜:
「你好像有事瞞著我。」
秦可無辜地眨了眨眼:「有嗎?」
「……」
霍重樓在沙發前停下,和女孩兒對視幾秒,他撑著沙發靠背俯下身,正把人圈在中間――
「是我問你,答案該你告訴我。」
秦可心虛兩秒,笑容不變。
「應該沒有。」
霍重樓沒說話,慢慢轉過頭,幾秒後視綫停住。
秦可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裡間緊閉的房門。
「真沒有?」
霍重樓不回頭,盯著那個門的方向問。
秦可心虛地笑,「我能有什麽事情啊……」
「有什麽事,看看就知道了。」
霍重樓話聲落時,人已經站直身往裡間走過去了。
秦可想都沒想,站起來便跑到了霍重樓面前,擋住了他的去路――
「……你吃晚餐了嗎?」
霍重樓身形一停。
「今天霍管家推薦給我一家還不錯的餐廳,我有點想去試試。」
秦可努力綳住表情。
兩人對視幾秒。
在秦可感覺自己的心臟都要從嗓子裡跳出來的時候,她聽見面前的男人聲音低啞地笑了笑。
「好。……既然你想。」
一點薄薄的戾意被壓進眼底深處,男人轉身往外走。「那走吧。」
「…………」
秦可長鬆了口氣。她擔心地看了眼裡間緊閉的房門,但到底還是沒敢冒險多耽擱,快步追向了霍重樓。
*
霍景言當然沒有給秦可推薦過什麽餐廳,但不妨礙他們之間因爲小孩兒的事情而存在的默契。
半個小時後,秦可就和霍重樓一起被霍家的私家車送到江邊的一間餐廳外。
餐廳的地理位置選的是最好的一片臨江的景兒。到了店外時,天色已經暗了許些。天空被抹上一層濃鬱的蒼青色,隔著江,橋對岸的燈火盞盞,在模糊的城市輪廓下盈盈點點地亮起來了。
如果不是心頭挂念著事情,那和心愛的人一起欣賞這樣美的夜景,一定是最心曠神怡的事情了。
秦可心裡無聲地嘆了口氣,不知道霍景言有沒有聽懂自己臨走前的那番暗示。
「在想什麽?」
「我在想霍管家會不會――」話聲戛然一頓。兩秒後秦可眨了眨眼,無辜地抬頭,看向對面開口提問而語氣漫不經心的男人。
差點被套了話了……
秦可後怕地想著。然後她小心翼翼地把話收回來:「我在想,我前幾天讓霍管家幫我查了一件事情,不知道他會不會忘了……」
霍重樓就好像只是無心問了,絲毫沒有追究的意思。
「是什麽事,我能幫得上忙麽?」
秦可:「……」是我房間裡那個孩子到底跟你是父子還是兄弟的事情。
秦可思考了幾秒,最後還是把坦白的衝動壓了下去。
她搖了搖頭,心不在焉地吃了塊沙拉。
「還沒有出結果。等霍管家那邊有了消息,我會第一時間告訴你的。」
「……」
霍重樓沉默兩秒,沒抬眼也沒做聲。
這餐廳裡被霍景言提前安排清了場,一個客人都沒有,連餐廳裡的侍者也提前到角落裡候著,以免打擾這「燭光晚餐」的氛圍。
空氣格外安靜,讓秦可更加不安。
直到對面那人開口。
「今晚似乎不是一個合適的時機。」
秦可茫然了下,「?」
而霍重樓已經站起身。
他繞過長桌,走到秦可的椅子旁邊,才停住。
扶著雕琢了玫瑰花型的椅背,霍重樓微微俯身,秦可僵著身體看他,然後便見男人膝蓋一彎,在她眼前單膝跪下了。
與此同時,他掌心裡多了個深藍色寶石絨的盒子。
柔軟的絨布戒托上,一只鑽戒在璀璨的水晶燈下也熠熠奪輝。
「婚禮已經基本準備好了。」
霍重樓仰視著她,漆黑的眸子裡情緒沉浮。須臾後,他微低下頭,啞聲一笑。
「儘管我的未婚妻好像有事情瞞著我,但我考慮了一整晚,還是忍不住想問她――不知道秦可小姐在想方設法隱瞞我的百忙之中,做好準備嫁給我了嗎?」
秦可完全懵在了原地。前幾天她或許還考慮過霍重樓可能會在什麽時機跟她求婚的事情,但是這兩天被小孩兒的事一鬧,她根本沒再往這方面想。
也就更想不到,在這樣一個晚上,明顯霍重樓對她的隱瞞有所察覺得時候,竟然會突然向她求婚。
秦可大腦裡一片空白,全憑本能,小聲開口:
「除了『準備好了』和『我願意』之外,我有『再想想』這個選項嗎?」
說完之後,秦可就想拍自己。已經捋虎鬚捋了一晚上了,她怎麽還捋上癮了嗎?
霍重樓輕眯起眼。
「再想想?你確定?」
感覺到男人眼底蟄伏的某種深沉的情緒,秦可:「…………」
她立刻搖頭,眼神真誠。
「我確定我不用想了。」
霍重樓啞聲笑:「你可以想。」
「……?」
秦可剛驚訝,還沒等表情做出來,面前的男人已經從單膝跪地的姿勢直接起身,同時伸手把她向前一勾,半壓到了椅背上,吻了下去。
秦可被他親得腦袋裡七葷八素,才聽見男人聲音低沉地在耳邊笑:「等到了我的婚牀上,你有的是時間想。」
「……」
秦可迷迷瞪瞪地一低頭。
無名指上,鑽戒的一顆光晃了晃。
*
霍重樓把秦可送到了她的房間門外才離開的。
秦可推門進去時,外間和裡間之間的房門敞著,沒開燈。落地窗的窗簾沒有拉合,大片的月光灑在地板上。
安靜得能聽見呼吸的聲音。
借著月光,秦可看向桌上,她臨走暗示了霍景言,對方果然送來了晚餐,然而一點都沒有被動過的痕迹。
秦可心裡一緊。
她燈都顧不得開,先快步跑進了裡間,推開敞著縫隙的門。
牀頭的感應燈亮了起來。
拉出一道小小的影子,從牀角位置起始,淺淺地拓在柔軟的牀鋪上。
秦可鬆了口氣,連忙走過去,「怎麽自己坐在這兒?送來的晚餐沒有吃嗎?」
「……」
直到秦可蹲下來,牀角縮著的小孩兒才抬起頭。一雙烏黑的瞳子裡清清靜靜,沒什麽情緒地望著她。
「是你說……在你來找我前,我不出去。」
秦可一怔,隨即心疼地皺起眉。
「我不是不讓你出去……」
她一頓,輕嘆了聲,揉了揉男孩兒的頭髮,「對不起,是我的錯,我回來晚了。」
男孩兒沒說話。
不知何時,他目光就著落地燈的燈光落到秦可的手上。
無名指處的戒指熠熠地亮。
「……這是什麽。」
盯了幾秒,男孩兒輕聲問。
順著小孩兒的目光看到戒指,秦可有些赧然,「這是今晚過來的那個大哥哥送我的禮物。等你長大以後,你也會把這樣一個禮物送給……」
「我也會送給你的。」
「……」
秦可一楞,有些哭笑不得,「那不行,你不能送給我,這個禮物不能隨便送的。」
「爲什麽不行?」
在秦可有些頭疼自己該怎麽跟一個七八歲的孩子解釋鑽戒和求婚的關係的問題時,男孩兒的目光裡溫度凉了下去。
須臾後,他低低地垂下眼。
「因爲姐姐只會嫁給那個大哥哥,對不對。」
「――!」
秦可怔然地低頭看向面前抱著膝蓋縮成一團的小孩兒。
她一時不知道該震驚這小孩兒知道鑽戒和婚嫁的問題,還是該震驚他明知道這個却那樣問自己的問題。
等秦可冷靜兩秒之後,她眼睛一彎,伸手摸了摸男孩兒的頭。
「你還是個小孩子呢,等你長大以後就會知道,這種話不能亂問的。」
「我沒有亂問。」
小孩兒沉默過後,突然出聲。
他原本一直都低著頭,此時扶著身旁的桌棱,慢慢站了起來。
這孩子到底還小,即便秦可此時仍沒回神地蹲著,站起來的他也不過比她高了二三十公分的模樣。
只是這麽小的孩子,看向秦可的眼神却格外認真:
「我沒有亂問,」他重複了一遍,「我是認真的。」
「……」
秦可拿這小孩兒沒辦法。
她伸手在他挺翹的鼻尖上輕勾了下,莞爾失笑。
「你知道自己叫什麽、從哪兒來嗎?」
「……」
「連這個都不知道,還敢說大話?」她玩笑著打趣他。
小孩兒輕皺了下眉。
「我會想起來的。」
「好好,那就等你想起來。」
秦可無奈地笑。
她按著膝蓋站起身,「現在你的任務,是跟我出去吃晚餐,知道嗎?」
秦可說著就要轉身,却聽見小孩兒問:「那在我想起來前,你能不能不要嫁給他?」
秦可一愣。
幾乎是同時,她聽見身後有人陰沉地笑了聲――
「你瞞著我,就藏了個這麽點的小白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