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愫/文
大頭親自看守著紅陽, 霍震燁千叮萬囑,讓他不能瞌睡, 不能靠近。
大頭在桌上放一盆涼水, 只要覺得困了,他就把手往冷水裡一浸,這麽冷的天, 五指浸冷水,寒意直鑽進骨頭裡。
一下就把他凍醒了,比喝濃茶還管用。
他還時不時站起來跺跺腿伸伸手,怕自己睡過去。另一個巡捕綽號叫阿四,跟大頭是搭檔。
他睡了一覺看見大頭還乾撐著, 砸巴著嘴說:“大頭,也眯一會兒吧, 這門鎖得這麽嚴, 他還能飛啊。”
再說了,兄弟們請這人販子飽吃一頓竹筍燒肉,打得他屁股開花,連平躺都不成, 派兩個人看管他,根本就多余。
大頭搖搖頭:“不行, 霍公子吩咐了, 一定要仔細看著,這人有點邪門。”
阿四一下笑了:“邪門?就他?咱們剛打他的時候,他連哼都哼不出來。”說著他打了個長長的哈欠, 吸著鼻子說,“今兒天可真冷,我去買碗甜酒釀,你要不要?”
大頭早就餓了,他點點頭,一看阿四打哈欠,他也想跟著打,哈欠一打,睡意就湧了上來。
手剛要伸進冷水裡,就聽見牢房門內“咚”一聲悶響。
大頭拿著警棍走到門邊,拉開牢門上送飯的小格往裡看,紅陽摔在地上,大頭用警棍敲門框。
鐵門發出“呯呯”聲響:“哎,幹嘛呢,趕緊起來。”
紅陽臉貼著地,大頭看不見他的臉色,視線受阻,只能從小格孔中望進去,紅陽先是不動,接著腿部抽搐起來。
大頭一驚,這人不會有羊角瘋吧,萬一咬著舌頭死在牢裡,那他可得擔責任。
紅陽被捆著手腳,看他一眼總沒礙,大頭摸出鑰匙,把門打開,還不敢靠近,用警棍把他翻過去。
紅陽緊閉雙眼,翻過來的那一瞬,倏地睜大雙眼,咧嘴衝大頭笑了一下。
嘴巴一下咧到耳根,鮮紅長舌“突”一下彈出來,這哪是人呢,這是活蜥蜴!
大頭驚叫著往後仰,他剛要逃出房門,就見門上已經貼了一排小紙人,小紙人們手拉著手,也都跟紅陽一樣咧著嘴。
紙人不過幾寸高,不見眼鼻,只有嘴巴,一張張嘴衝著大頭哈哈笑,整個牢房卷起一陣陰風。
“咿嘻嘻嘻嘻……”
大頭胡亂揮著警棍,紅陽長舌伸出卷擊他,這小巡捕年輕力壯,正好吸個夠。
舌頭卷上大頭的脖子,長舌帶著黏液刮過大頭的的頸項,舌尖一勾一挑,巡捕服領上扣子就彈落出去。
大頭猛踹鐵門,希望阿四能聽見。
可阿四還在外面等甜酒釀,冷風一刮,一邊搓手一邊跟攤主說:“哎,你給我多放點圓子,再給打個蛋,這天兒也太冷了。”
大頭反手用警棍猛抽紅陽的腦袋,紅陽舌尖挑開衣領,剛要戳破他的氣管,大頭脖子上掛的小銀片銀光一閃。
紅陽哀叫一聲,捂著嘴,指縫間汩汩流血。
大頭退到牆邊,他伸手摸著脖子上的銀片,這是爺爺給他的。
爺爺當了一輩子的仵作,這塊小銀片就是他吃飯的家夥,跟了他一輩的剖屍刀。
大頭小時老是夜哭,爺爺就把刀柄撅了,磨鈍穿孔,給小孫子掛上,說小孩兒的眼睛太乾淨,這東西煞氣重,髒東西不敢碰。
自掛了這銀片,大頭還真沒哭過,從小掛到大,一直都沒解下來過。
物老生靈,剖屍刀銀光閃閃,紅陽的舌頭被戳,痛楚難當,舌頭不停滴血,他不敢久留,打開門跑了出去。
正遇上買了甜酒釀回來的阿四,阿四被他當頭一擊,昏了過去,滿滿兩碗甜酒釀全灑在地上。
大頭追出去時,街上已經沒有紅陽的身影了。
阿四受了重傷,大頭脖子上一圈血痕,由紅變紫,他說不出話來了。
白陽坐在高壇上,宣完神諭,回到房中,還沒走進就先聞見一股甜膩膩的酒釀味,桂花味中還摻雜著一絲血腥氣。
他身邊的黑衣女人先衝進去,從櫃子裡把紅陽揪了出來。
紅陽渾身是傷,舌頭破了個血洞,嘴角不斷滲出血來,他不肯浪費,用手接著,再喝進肚中。
白陽看他,就似看一顆棄子:“你怎麽在這兒?”
紅陽咳笑兩聲,吐了口血:“你想過河拆橋?”
“是你碰了不該你碰的東西。”白陽面色如常,除了覺得紅陽吐得血十分腥氣之外,看他受傷,半分不忍也無。
他抽出手帕,捂住鼻尖。
紅陽一直盯著他的動作,看到這裡突然想起什麽,白準在鏡中也是這樣,他驚問:“你跟白準,是什麽關系?他是不是你的後代?”
白陽面現怒色,燈火照著他的影子。
白陽身體離紅陽七八步遠,但他投在牆上的影子伸出手,住紅陽的喉嚨,將紅陽提了起來摔到地上。
黑衣女人走到門邊,把門窗關上。
“我對你已經手下留情了,你怎麽還不知好歹呢?”
影子抬起腳踩在紅陽背上,用腳背狠狠碾壓紅陽的背,紅陽受力不過,噗一口吐出血來:“我沒有……我沒有……”
“你入夢窺探,不就是想習得我的法術?”白陽盯著紅陽的目光,像看個死人。
紅陽也確實是他從土裡挖出來的,將死未死,還有一口氣在,白陽看他皮膚如玉,身上沒有一塊損傷,把他帶走救活。
“你別忘了,我能讓你活,就能讓你死。”
紅陽到這份上,還有什麽好怕的,他咳出口血:“你舍不得。”就算舍得他的命,也舍不得他這身皮。
白陽知道他在想什麽,他看一眼黑衣女人。
黑衣女取出櫃中的箱子,箱子一打開,裡面是一套工具,竹刀竹剪一應俱全。
白陽抽出細窄竹刀,到這時候才笑了:“你放心,看在往日的情份上,我一定留你一命,不會讓你太痛苦的。”
紅陽被黑衣女人抬到桌上,他四腳被固定在木板上,黑衣女點起一支香,在他鼻尖一晃。
香煙鑽進他鼻孔裡,紅陽眼睛還睜著,但感官遲鈍。
白陽手中薄刃對準他的臉:“別動,刀要是歪了,你的皮也就沒用了。”
一張沒用的皮,留在一個沒用的人身上,紅陽知道後果是什麽,如果他不動,如果他乖乖交出人皮,白陽一定會留他一命。
黑衣女默然看著,屋裡除了紅陽忍耐不住痛苦時的粗重呼吸聲之外,就只有刀片劃開肌膚的聲音。
鮮血順著木縫滲下桌板,落在磚地上,“嘀噠嘀噠”聲連綿不斷。
白陽動作很輕,刀片一劃,將人皮輕輕撕開。
紅陽能看見連粘的血肉碎屑被白陽刮下,他手中薄刃一撇一刮,就只留下那張輕盈人皮。
當整塊皮被撕下,白陽把皮泡在鮮血裡,他給紅陽裹上一張紙,那紙一貼血肉便緊緊依附。
白陽擦著手說:“留你一命,趕緊滾吧。”
紅陽還想催動紙人,可他無論怎麽動,剪紙人都不聽他的話,一疊紙人軟軟趴在地上:“怎麽動不了?怎麽會動不了了?”
黑衣女人抓起他,她五指戳破了紅陽的紙皮膚,痛得他慘叫一聲,被扔進廂房看管起來。
紅陽一直忍耐,等白陽出門講道時,他拖過個小弟子,換上他的衣服逃了出去。
紙作的皮膚,伸展不了,他蜷縮著慢慢離開,逃出租界,逃進老城廂。
霍震燁還是照老樣子在茶館樓上定下包間,等著看白準做的獻神紙扎從大街上抬過去。
白準懶洋洋靠在搖椅上,隊伍還沒走到茶樓前,捕房就有人來找霍震燁。
“霍公子,咱們找了一圈,可總算找到你了!”
“怎麽了?”霍震燁放下茶盞,難道是紅陽逃走了?
“犯人逃跑了,大頭和阿四都受了傷。”宋總捕封鎖消息,全城緝捕,到現在還沒找到紅陽的線索。
霍震燁一下站了起來:“全找過了嗎?”
“找是找了,可虹口是日租界,咱們進不去。”日本人的地方,英美現在也不能插手,再說宋總捕不肯承認丟了犯人,又怎麽大張旗鼓的去找。
“咱們來倒不是為這個,是大頭,他昨天不知被那個犯人用什麽給掐了脖子,昨天是紅的,今天已經發紫了,話都說出來了。”
好在大頭識字會寫字,他寫了“霍公子”三個字,他們這才來找霍震燁的。
心裡也有疑問,找霍公子有什麽用?霍公子又不會看病。
“抬過來吧。”白準眼睛還盯著窗外,搖椅晃晃悠悠,外面城隍爺的神像還沒到,但路人已經跪拜在路邊,給城隍爺燒金銀獻酒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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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巡捕看了眼霍震燁,他點點頭:“聽七爺的,把人抬來吧。”
他把白準的姓氏隱去,但他都尊稱白準了,兩個巡捕趕緊將人抬過來。
白準坐到輪椅上,滾動到大頭面前。
大頭人清醒著,可他的脖子受傷很重,歪著腦袋,得人扶著才行,好像一不留神就會折斷一樣。
白準用竹杖挑開大頭的衣領,看了眼深紫處,他頗有些驚奇。
“這是怎麽弄的?”
大頭寫了個紅字,又寫了個舌字。
白準一看,滿臉嫌棄,輪椅退遠兩步:“去買口大缸,買些新糯米,把糯米煮開,給他泡澡。”
大頭“哦哦”出聲,他聽爺爺說過,糯米是用來祛屍毒的。
“算你運氣好,這東西以後就沒用了。”白準也看見他脖子上的小銀片了,銀刀發黑,這屍毒少說也該有幾十年了。
大頭連點頭都廢力氣,他怎麽也沒想到,昨天關的那個不是紅人,竟是具屍體。
兩個巡捕去找水缸煮糯米,準備給大頭泡糯米澡。
外面城隍遊行的隊伍突然騷動起來,有人高聲喊著:“不好啦!城隍廟著火啦!”
白準臉上驟然色變,竹輪椅直衝出去,霍震燁緊跟在後,背起他來往白家小樓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