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還沒亮透, 猛然一聲炸雷,下起大雨來。
雨珠順著瓦簷淌下, 在天井前掛起一道雨簾。
白準就坐在那裡, 目光透過水氤氤的天看向城隍廟的塔尖。
中元節,鬼門開,是一年之中陰氣怨氣最重的時候, 他想做些什麽,也只有挑在這個時候。
霍震燁一看下雨,怕紙扎淋雨糊壞,滿屋子找油布,想去城隍廟把紙扎都蓋起來, 費了這麽多心血,可不能被雨澆了。
白準瞥他一眼, 終於開口說話:“廟祝會收好的。”
霍震燁放下油布, 他也走到天井前,蹲身順著白準的目光看出去,皺眉問他:“你真的沒事?”他直覺白準有事瞞他。
白準神色一懶,窩在竹椅中:“你還是趕緊去喬家, 把喜紅的屍體挖出來,免得她再一間一間的敲門讓人給她縫皮。”
這可有點難辦, 霍震燁踱了兩步:“那我也不能去敲喬家的大門, 說你家花園裡飛來橫屍,要挖出來帶走吧?”
白準抬頭看這暴雨:“新翻的土,經不起這樣的雨。”
霍震燁咬咬牙:“行吧, 反正我的臉也早就丟光了。”說著他撐傘出門,還捎手把阿啾也帶上了,走之前對白準說,“晚上咱們涮鍋吃?”
這麽大的雨,最適合吃涮肉,叫京菜館子裡送個銅鍋來,片好的肉燙熟了沾麻醬吃。
白準點點頭:“好。”
他難得這麽好說話,平時就算心裡喜歡,也絕不說個好字,霍震燁笑了:“那我走了,等我回來。”
小黃雀十分不願意出門,它是紙扎的,翅膀不能碰水,碰了水就毛就花了,朱頂更瞧不上它。
但霍震燁把它放在肩上:“絕不讓雨淋著你。”
阿啾還是不樂意,外面那麽潮,水氣沾在身上,它一點也不舒服,氣得用喙啄霍震燁的脖子,霍震燁捂著脖子,帶阿啾出門了。
門一關上,阿秀就捧出香爐,她也不敢往天井邊靠,所有的紙人都貼著牆,就怕水氣沾身。
白準用黃紙點燃線香,往爐中一插,在紙上寫下“宋瑛”兩個字。
眼看煙霧透過雨幕飄了出去,白準撐著傘出了門。
長巷無人,家家戶戶都把門窗關緊,這種天氣誰也不出門,白準的輪椅聲被雨聲遮住,他到了巷子口,招手攔了一輛黃包車。
才剛走出長巷,長衫就已經被雨打濕,黃包車夫看他的樣子:“少爺,您可有人陪?”
“我要出城。”說著拋出一塊銀洋。
這個天氣還在外面拉車的都是家裡揭不開鍋的,一看白準出手闊綽,趕緊將他抬上車:“那少爺,咱走了。”
霍震燁開車去捕房,把大頭叫出來:“跟我走一趟。”
開車到了喬家花園,大頭看著鐵門問:“霍公子我們不是查閻裁縫的案子嘛,怎麽開車到這裡來啊?”
霍震燁拍一拍大頭:“等會我進去,你什麽都不要說,隻管聽我的。”
不帶個巡捕,喬家哪可能讓他搜花園。
大頭不明所以,但他十分信服霍震燁的,點頭答應。
霍震燁敲開喬家的大門,出來開門的是女傭人:“你們找誰啊?”
“找你們家說話算話的。”霍震燁穿著西裝,但他身後的大頭一身巡捕製服,腰上還掛著警棍,女傭人看一眼,把他們請進門廳。
沒一會兒從樓上下來個很憔悴的年輕女人,她打量霍震燁和大頭,輕聲問:“兩位先生,請問你們有什麽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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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接到匿名報案,說你們院子裡藏了屍體。”
霍震燁一點沒迂回,也不知是這雨下得他心煩,還是有什麽別的原因,他總覺得心裡不安寧,想趕緊把這件事解決掉,趕緊回去。
喬少奶奶臉都嚇白了:“胡說!我們家裡怎麽會有……會有……”
她連屍體兩個字都說不出口。
霍震燁掃她一眼,心中了然,喜紅報仇還真是有仇才報,看來這個喬少奶奶沒有參與其中,所以全家得“病”,只有她安然無恙。
“喬少爺是不是後背爛了?”
喬少奶奶驚疑看著霍震燁,上下打量他,不光是她丈夫,連同婆婆公公,全家都染上一樣的怪病。
先是後背發癢,然後開始皮破肉爛,流出膿水。
偏偏還忍不住不撓,把肉都給撓爛了!為了不讓他動,隻好把他的手綁在床柱上,西醫中醫都看過,就是沒有一點辦法。
婆婆說是他從長三堂子裡染上了梅瘡髒病,可跟著婆婆公公都生了一樣的怪病,全家就只有她還安好。
“你怎麽知道?”
霍震燁笑了:“喜紅告訴我的。”她那爪子可不吃素,他現在說起來還覺得後背一癢。
大頭不知道喜紅是誰,喬少奶奶卻是知道的,她白著臉後退一步,身邊的丫環扶住她,她哆嗦著說:“你……你是陰陽先生?”
“別管我是誰,那東西不能再留在院子裡了。”
丫環拉了拉喬少奶奶:“小姐,他們一家子都病得古怪,就讓這人看看,要是真沒有咱們也心安。”
喬少奶奶咬牙點頭,似乎做了什麽決斷:“好。”
霍震燁在院子轉了一圈,雨水把血腥氣給衝淡了,霍震燁每一步都走得很慢,連小黃雀也因為怕雨,縮在他西裝裡面不肯出來。
就在霍震燁皺眉想拿個鐵鍬翻翻地的時候,喬少奶奶撐著雨傘出來了,她站在樹蔭幾步之外,低聲說:“在樹下面,我……我總能看見她在樹下。”
每到天陰,她就能看見一道紅色的影子,窈窕纖細的站在樹下,極淡極淡,要是下雨那影子就更濃一些。
“哪一棵樹?”
喬少奶奶抖著手指了指,她一直以為是她給喜紅燒了紙,所以才老是能看見她,現在想一想,可能就是因為燒過紙,所以她才沒害她。
鐵鍬隻挖了薄薄一層濕泥,就露出裡一隻雪白的手。
再一挖,又露出另一隻手,兩隻手埋在泥裡,同時做出勾爪的模樣,好像每天夜裡都要替人“撓撓背”。
大頭倒抽一口氣:“這,這是殺人埋屍?”
這可不得了,不管喬少爺是不是生病躺在床上,他都要上去問一問的,花園裡都掘也屍體來了,哪還能說跟喬家沒關系。
喬家就有電話,大頭把電話打到總捕房,由總捕房派巡捕過來接手。
霍震燁站在喬少爺的床頭,他整個人都被綁在床上,背朝上,臉朝下,身上隻蓋著一塊薄薄的綢,綢上浸出血水來。
喬家三人得了一樣的怪病,西醫中醫都束手無策,一開始還以為是他們自己把背抓破的,後來綁上了,白天傷口剛愈合不再流膿水。
到了晚上就又破開,日複一日,沒有盡頭。
喬少爺聽說花園裡挖出了喜紅的屍體 ,哽咽著又哭又笑:“她來找我了,她來找我的。”
“喜紅不是自殺的,她是……她是被綁著灌下藥的。”他痛哭失聲,他明明看見了,可他衝過去阻止他母親的時候已經晚了。
喜紅口吐白沫,一時還未死,她睜大了眼睛盯著他,好像是向他求救。
可他無能為力,她還是被剝光了衣服,抬回堂子去。她是堂子裡贖出來的姑娘,死了又有什麽要緊?
喬太太聽說院子裡挖出了喜紅的屍體,嚇得暈了過去:“是她自己喝藥的,自己喝藥的!”
可她的丈夫兒子全都承認了,是喬太太灌藥毒死了喜紅。
他們以為是得病的時候,全力隱瞞喬太太毒死喜紅的事,等他們知道這是冤鬼回來索命了,又迫不及待的推出喬太太。
“你就沒想過救救她?或者給她一點最後的體面?”霍震燁懶得看這些人,他好像突然明白了白準為什麽總是那麽懶洋洋的。
喬少爺當然從沒有想過,喜紅對他來說就是個玩意兒,他可以毫擲千金,也可以棄若敝履。
霍震燁轉身下樓,接下來的事交給總捕房,不管喬家能不能花錢買到太平,記者總是要捅出去的。
大頭頂著雨出了喬家花園,他站在車邊問:“霍公子,我問你,你是不是也不會說啊?”
霍震燁笑了笑:“我有事,回去了。”
他開車回餘慶裡,阿秀給他開門,霍震燁大步邁進屋,把剛出爐的蝴蝶酥放在桌上:“事情解決了,但屍體拉到捕房去了,法醫官要先驗屍。”
那皮縫不縫上,什麽時候縫上還得看白準預備怎麽辦。
屋子裡靜悄悄的,雨聲太密,卻一點風都沒有,阿秀掛在天井裡的汽水瓶風鈴一動不動,宅中安靜的過分。
霍震燁沒等到白準的回應,他滿屋找了一圈,問阿秀:“他是不是出去了?”
阿秀點點頭。
“他一個人出去的?”白準最厭惡雨天了,每到這種天氣,他要麽懶在床上一天不起來,要麽就坐在天井前看雨,怎麽會自己一個人出去?
昨天那個女鬼,一定是說了什麽,霍震燁在屋裡踱來踱去,努力回想白準的話,他只聽見了白準說的話。
霍震燁突然站定,喜紅死了已經半年多了,怎麽喬家跟長三堂子,只是最近才剛剛開始“鬧鬼”?
喜紅是被喬太太灌藥毒死的,死都死了,為什麽還要扒走她的皮?
除非……是她自己用“皮”換了什麽!
屍體他匆匆看了一眼,雖然已經開始有不同程度的腐爛,但後背的皮撕的整整齊齊。
和宋瑛那次,一模一樣。
霍震燁呼出口氣,他問阿啾:“你能找他嗎?”
阿啾昂首挺胸,它當然能找到主人。
“咱們走。”霍震燁臨走又回頭,看了一眼這屋裡的紙人,他心裡有種不妙的預感,“你們有誰能幫忙?”
不論是“嶽王爺”還是“穆桂英”都紛紛低下頭,這麽大的雨,它們一出這個門,就會被淋濕,銀槍也成了軟槍。
霍震燁扭頭跑出去,小黃雀在雨天不能飛,只能用翅膀指揮。
他們開出城,一路經過荒郊,車子在泥地裡不斷打滑,好不容易停在一間大宅門前,小黃雀一伸翅膀,就是這裡。
兩邊都是土坡,這棟宅子造在低窪凹陷處,像是前清時候的宅院,大門緊緊關著,門前蹲著兩尊石獅。
天色又陰,雨下得又大,遠遠從雨簾間看過來,陰惻惻的。
霍震燁下車走到門前,黑漆大門自己打開一道縫,從這道縫隙能窺前庭中碎磚斷石,荒草叢生,裡面根本不像是住了人的樣子。
霍震燁推開門走了進去,視線一敞,他提了口氣,這裡像是剛剛辦過喪事。
抄手遊廊上掛了一排白燈籠,燈籠早已破敗,露出裡面的竹骨,庭前處處撒著紙錢,被雨打濕,沾在地上。
這從外到裡,都像是幢鬼宅。
此時已經接近黃昏,因為下雨,天比平時要黑得快,耳畔除了雨聲什麽也聽不見了,越是聽的久,越是覺得與世隔絕。
霍震燁這輩子還沒闖過鬼宅,他邁步進去,身後的大門“吱”一聲關上了。
天色倏地暗下去,宅中伸手不見五指,霍震燁沒有回頭,他掏出打火機,借一點微光順著廊道繞進廳堂。
堂屋裡擺滿了紙扎,金童玉女立在兩邊,這裡桌椅纏著蛛絲網,可紙扎身上都是乾乾淨淨的,一點浮灰也沒有。
廳堂前貼著一個大大的“奠”字。
霍震燁走到桌前,拿起半根斷頭蠟燭,蠟燭一燃,屋裡亮了一些,這宅子不知有幾進,白準會在哪裡?
他舉著蠟燭轉身打量這屋子,想找一找線索,目光一掃,又停在門前,門前站著的紙扎金童玉女,少了一個。
金童頭不動,眼珠倏地一轉,盯住霍震燁。
霍震燁一步上前, 兩指齊出,戳破了“金童”的眼睛。
分明是層薄紙, 觸感卻像是戳在皮上, 霍震燁戳完就甩手,手指頭上濕噠噠的。
“金童”眼眶裡流出兩行血水,滿屋陰風卷起, 兩扇開著的雕花門“呯”一聲關上,掀起的風吹熄霍震燁手上蠟燭。
桌椅搖晃震動,漆黑屋內滿是紙竹摩擦的“沙沙”聲。
霍震燁“啪”一聲打開銀盒,火苗一躥,照亮方寸, 剛剛還貼牆站著的紙扎人,全部面向著霍震燁, 僵直著手腳向他走來。
“白準!”霍震燁提高聲音, 沒人回答他。
他罵了句髒話,從口袋裡掏出一個小瓶子,咬開瓶蓋,潑向離他最近的紙人, 然後點起蠟燭扔了過去。
火苗剛沾上紙立刻“噌”一聲燒燃起來,被燒到的紙人揮舞著手足, 兩只手抱著臉, 像哀嚎那樣張大了嘴巴,偏偏發不出一點聲音。
剛才還要撲上來的紙人停住腳步,紙臉上笑意不變, 紛紛往後退去。
霍震燁手裡還拿著的是個小酒瓶子,他冒雨跑出餘慶裡,跑過煙酒店時又折了回去,櫃台上擺滿了巴掌大的小酒瓶,霍震燁全買了下來,一時買不到油,高度酒也可以。
他渾身上下的口袋裡全部塞滿了這種小瓶子的酒,只要火星一點,這些酒就能當成流彈扔出去。
別的紙人都往後縮,只有“金童”被他戳瞎了眼睛,不肯放過他。
金童兩只手抬平,身前掛著一條綬帶,上面寫著“金童接引西方路”,輕身躍起,綬帶抽向霍震燁胸前,帶起一陣勁風。
霍震燁眼看它連火都不怕,退到門邊,隨手拆下一根門上朽壞的木條,向“金童”揮去。
“金童”單手接住,一下掰成兩半。
它兩只眼汩汩流出血水,張嘴衝霍震燁無聲咆哮,露出嘴裡細細密密的竹齒。
霍震燁突然想起宋瑛死時手指齊根而斷,上面布滿了齒痕,原來紙人小傑是用這個咬斷她手指的。
金童張大嘴撲上來,霍震燁格臂一擋,它一口咬在霍震燁的胳膊上。
磨得又尖又細的竹齒一下嵌進肉裡,霍震燁倒抽一口冷氣,他後背撞開雕花門,乾脆也不掙扎,空著的手按住金童的腦袋 ,把他拖進雨裡。
金童感受到濕氣想跑,可被霍震燁按住了頭,那條綬帶卷起纏上霍震燁的脖子,越纏越緊。
霍震燁屏住一口氣,他少爺脾氣上來了,死死拖住金童不讓它動。
金童在大雨裡很快被澆透,開始還想用綬帶勒死霍震燁,等綬帶吃足了水,它也整個伏在地上,沒了“生氣”。
霍震燁雙手扒開脖子上濕紙,他掏出竹刀,一刀下去挑開了金童的頭,像扔個破燈籠那樣把它的踢得滿地滾。
胳膊上全是一個又一個牙齒洞,不斷沁出血水來,他一把撕下西裝袖子,把傷口隨手一綁。
重新進入廳中,扯下堂前掛著白色帳幔,纏在木條上,倒上酒液,點起火來。
火星時不時爆開,飛濺出去,滿屋的紙人四下逃散,霍震燁又是血又水的,濕淋淋往屋裡走。
“白準!你在不在?”
像這種宅子,裡外皆通,舉著火把進去,一邊走一邊大聲喊白準的名字,聲音透過雨幕,一點回應也沒有。
雨漸漸小了,霍震燁拐到花園,這裡的情形比堂前還更駭人。
破舊戲台上站著幾個唱戲的紙扎,廊下站著紙人丫環男仆,霍震燁深吸口氣,握緊了火把。
可這些紙人一動不動,並沒有攻擊他的意思。
身後腳步聲一響,霍震燁回過頭去,就見“玉女”半個身子藏在拐角處,臉上還帶著喜氣洋洋的笑容,被他發現,“嘻嘻”一聲,藏了起來。
都已經“殺”了一個,估計這一個也不會饒過他。
與其等著玉女偷襲,不如他先把這個也乾掉,霍震燁追了上去,沒跑幾步,看見一扇開著的屋門,屋中一點火光,白準坐在竹輪椅上,頭歪在一邊,看上去像是暈過去了。
霍震燁衝進屋扶住白準的肩膀:“你怎麽樣?”
“白準”脖子整個往後一仰,衝霍震燁咧開嘴,滿口都是細密竹齒,對準霍震燁噴出一口濃煙。
霍震燁猝不及防,吸個正著,再想屏息已經來不及了,他咬破嘴角,想用疼感支撐,可迷藥藥效太快,他扶住輪椅跪在地上。
等他再醒來,眼睛還沒睜開,先聽見聲音。
“別怕,今天你就會醒了。”那聲音異常溫柔,像是情人間的低語。
霍震燁聽覺恢復,眼前還一片模糊,他掀開眼皮,只能看見自己被幾根竹子架起了胳膊和腿,整個人站著被綁住。
有個人背對著他,滿頭銀絲,但看體態像個年輕人。
“你是誰?白黎呢?”藥效還沒過去,他說話十分緩慢,聲音也含含混混的。
白發的男人轉過身來,看著霍震燁,正是白黎。
霍震燁瞳仁一縮,白黎輕聲說:“放心吧,我不會殺你的,小準會怪我的,你對我也沒有用。”
他只要女人的皮。
“白準呢?你把他怎麽了?”霍震燁咬住舌尖,痛意和口腔裡的血腥味讓他逐漸清醒,舌頭也靈活起來。
白黎沒有回答,他站起來,走到霍震燁面前,拿起一張紙,在水盆裡沾洗,“啪”一下貼在霍震燁的臉上。
指尖輕壓霍震燁的臉,按出眉骨、鼻梁。
霍震燁屏住呼吸,他知道有種刑法叫加官進爵,就是用濕紙,一張一張的貼在臉上,一開始人還能勉強呼吸,紙越厚,越沒法透氣,最後雙目瞪出,舌根整個掉出來,死相極慘。
但那張紙很快就被掀掉了,紙上拓出他的臉,白黎看他一眼,坐到燈下,就在這張紙上描出眉眼。
霍震燁深吸口氣,他視力恢復,這裡四方都是磚,靠牆還有磚梯,他們在大宅的地窖裡。
紙扎玉女立在角落裡,雙手抬平,她的綬帶上寫著“玉女隨行極樂天”。
靠牆邊擺著一張牀,牀上躺著個女人,女人一頭烏發,眉睫秀氣,身上蓋著一牀錦緞被子。
這宅中處處破敗不堪,可這女人身上,還蓋著一牀粉白底子,繡百蝶穿花的被子。
剛剛白黎就跪在牀前,在跟她說話。
女人眉色如黛,頰泛粉紅,看上去就像是睡著了一樣,可她一動也不動。
人就算是睡熟了,總還會胸膛起伏,睫毛顫動,可她都沒有,她沒有呼吸,躺在那裡就跟紙人一模一樣。
霍震燁瞬間明白過來,白黎想做跟宋福生夫妻一樣的事。
“你該讓她入土為安。”
白黎筆尖一頓:“住口。”
霍震燁繼續勸他:“你明明知道宋瑛召回來的根本就不是小傑,她的兒子躺在教堂後的墓園裡。”
白黎渾身氣勢一變:“我叫你住口!”
他話音剛落,玉女動了起來,它拿了一團布塞進霍震燁的嘴裡,讓他不能再開口。
白黎怒意漸平,他已經沒有多余的精力生氣,試過許多方法,他沒有時間再一次次嘗試了。
本來以為只要是“自願”獻出的人皮就可以,後來才知道,必須是生前就自願獻祭,所以他需要很多個“小傑”,讓宋瑛們自願獻出她們的皮。
攢了這麽久,終於攢下足夠的人皮了,只要過了今夜,她就能回來。
白黎取出一具竹腔,敷上紙衣,草草扎出個紙人,他把剛剛在霍震燁臉上拓下來的臉,糊在竹腔上。
他動作極快,扎完人形就用濃墨給“霍震燁”點眼,紙人當即立了起來,身高體態,行動舉止,與霍震燁如出一轍。
白黎手指一動:“去。”
“霍震燁”晃著步子上了樓梯,從屋中出去了,霍震燁盯著白黎,難道他以為憑這種手段,就能騙過白準?
白黎掃過霍震燁,看穿他的心思,但白黎一言不發,玉女上前來,用布把霍震燁的眼睛蒙住了。
他什麽也看不見了,但還能聽得見。
他先是聽見撕紙的聲音,接著白黎又用那種溫柔的口吻對牀上的女人說話:“別怕,給你換一身衣裳。”
霍震燁恍然,那個女人也是紙扎的,黛眉桃腮全是畫出來的。
跟著霍震燁聞到一股刺鼻血腥氣,白黎打開盒子,從裡面取出人皮。
人皮要保持“活度”,需要用人血來養,每天一換,盒中的人皮一塊一塊疊得整整齊齊,白黎取出一塊,拿出竹剪,剪了下去。
霍震燁聽見一陣讓人頭皮發麻的刀剪聲,好像在剪著什麽又輕薄又柔軟的東西,聲音鈍鈍的,跟著是穿針引線。
白黎坐在燈前,滿懷愛意的望身前的人骨,裁好一塊敷上一塊。四肢身體都按樣裁出,就只剩下頭顱。
他輕輕托起頭骨,與她四目相對,彷彿能從骨中看見愛人柔情的眼。
開眼、捏鼻、填唇,一筆一筆,按他心中的記憶,造了個“人”出來。
最後,他替她穿上衣服,一件白底子繡喜上梅梢的舊式旗袍,跟她離開他時,穿的那件一樣。
女人在椅子上“活”了過來,她抬眼看向白黎,漆黑的眼珠中泛著燭火幽光。
白黎笑起來,伸手撫摸她的眉眼,還差一點了,就只差這最後一點,她就能回來。
白黎悶聲咳嗽起來,咳得胸膛不斷震動,他推開椅子,伸出手去,女人也跟著伸出手,把手放在白黎的掌中。
兩人牽手一起離開了。
霍震燁等了一會兒,屋裡一點響動都聽不見了,他搖晃腦袋,把眼睛上蒙的布甩下一角,剛能看見,就見玉女跟他臉對著臉。
兩頰點著腮紅,嘴唇櫻紅一點,笑嘻嘻看著霍震燁,又笑嘻嘻用綬帶纏上了霍震燁的脖子。
霍震燁不覺得白黎在說謊,他確實沒想殺他,可玉女不受他的控制了。
玉女頂著那張表情無法變幻的臉,把綬帶越纏越緊。
霍震燁屏住一口氣,他腳尖勾住地,腦中飛快想著辦法,他蓄力在腰上,整個人撲向玉女。
細竹扎出來的紙腔,經不住這一壓,玉女的手和腳被壓扁了,但它的頭還在,它張開嘴,竹齒洞穿霍震燁胸前肌肉。
就在他想再直起身硬撞的時候,小黃雀飛了進來。
它猛扎玉女頭頂,竹骨崩散。
霍震燁身上又是血又是灰,小黃雀一口叼走他嘴裡的布,他異常狼狽的坐起來:“你到哪兒去了?”
遇上紙人“白準”之前,小黃雀還呆在他西服口袋裡。
小黃雀挺起胸,霍震燁用牙咬開綁住手腳的繩子,扯掉脖子上的紙綬帶,把綬帶上極樂兩個字撕個稀巴爛。
他邁步走出地窖,就見白準正上面等他,見他出來,目光在他身上從上掃到下,在他胸口手臂上的血跡處停了停。
“你去哪兒了?我到處找你,你知不知道!”霍震燁沒見到他的時候,只有擔心,他知道白準這人看著很硬,其實是很心軟的,萬一被騙了呢?
可等見到白準,又只有怒火:“你要幹什麽就不能說一聲?你就非得自己一個人來?”
白準難得一言不發,連眉頭都沒皺起來,等霍震燁說完,他才開口:“我可沒讓你來。”
“是,是我自己要來的,我上趕著。”這句說完,扯動胸前傷口,霍震燁按住胸口,抽一口氣,玉女咬得還真狠。
小黃雀撲棱著翅膀,鑽進白準袖子裡,從他袖籠裡翻出塊手帕,又叼給霍震燁。
霍震燁接在手中,這意思是道歉?他把手帕按在胸前傷口處,雖然傷口很密,但好在沒咬到要害。
白準已經轉身,輪椅滾動著往宅後去,他們走出屋門,一條長廊站滿了紙扎人。
院子裡面那些還有臉有嘴有衣裳,能稱之為“紙人”,長廊上的這些就像一個個“紙俑”。
只粗糙的扎出手腳身形,臉上罩著一層薄紙,沒有五官。
霍震燁摸摸酒瓶,還好白黎沒掏他褲子口袋,他剛要動手,那些紙俑一個個往後倒,白準的輪椅暢通無阻。
紙人,當然聽七門主的話。
兩人很快來到宅後,一片空地中間有個磚石壘起的法壇,法壇四周插著一圈竹杆,竹杆上掛著寫滿符文的白幡。
分明下了一天的雨,但此刻天幕澄澈,空中孤月皎明。
白黎聽見聲音,轉過身來,線香已經點燃,招魂幡無風而動,方才還澄明的天空,湧上絮絮雲絲,將月亮遮蔽住。
“阿準,都到了這一步,你還想攔我嗎?”
白準目色漸濃,他盯著無風揚起的,烈烈聲響的招魂幡說:“你會後悔的。”
死了就是死了,再“活”過來的也不是原來那個人了。
白黎笑容倦極:“後不後悔,總要試一試。”說著他又轉過身去,完全不怕白準這時候發難。
“你不阻止他嗎?”霍震燁皺眉,白黎用了這麽多人皮,這些人皮都是哪來的?
白準沒有動。
招魂幡中狂風卷動,白黎割開手腕,鮮血灌入石台上的的法陣,女人就坐在圓圈內,無知無覺,似乎抬頭看著白黎,可目中一絲情緒也無。
白黎發眉皆白,他放了一碗血,人就已經支撐不住,雙膝一軟跪在壇中,著魔似的看著引魂幡。
等引魂幡垂直不動,壇上血線緩緩流動,被濃雲掩住的月色破雲透出一線白光,白光打在女人頭頂。
白黎笑著,幾乎是爬過去的,他摟住女人的肩,她抬起頭來,看著白黎,張嘴說了十年來第一句話。
“好餓。”
她一口咬在白黎的胳膊上。
白準闔了闔眼,微微歎息一聲,他指尖微動,法壇四周的立著杆子破土而出,招魂幡垂落到泥地裡,竹杆齊齊指向壇中的女人。
“不要!”白黎轉身將她護在背後,可那女人沒有咬到血肉,她張嘴撕掉了白黎身上的衣服。
霍震燁大吃一驚,白黎的身體半邊已經紙化了。
他一半是人,一半是紙,在月色的映照下,紙與肉融合在一起,紙的那半邊,正在迅速搶奪有血肉的那半邊。
“讓開!”白準這麽說,竹杆分裂成無數竹劍,騰空飛起,劍尖對準了白黎,“這不是她,這是惡鬼。”
“再不放開她,你就活不成了。”
白黎低頭看向咬住自己肩膀的女人,他已經快沒有血了,她咬開也吸吮不到多少,他滿腔愛意看著這具拚湊起來的皮囊,將她抱在懷裡:“我本來,也活不成了。”
百來柄竹劍中,有一柄破空而去。
白黎被竹劍貫穿,閉上了眼睛。
女人的牙齒還咬在他肩上,他眼睛一閉,人皮一塊塊剝落,露出骷髏本相,一人一骨,交纏擁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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