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愫/文
全城搜捕柳二已經兩天了,碼頭車站娼院都一無所獲。
霍震燁也在白家稱心愜意的賴了兩天,他第一天晚上還睡竹牀,第二天就搬了張彈簧牀來。
白準見這一堆鐵東西發脾氣:“這什麽東西,扔出去!”
什麽亂七八糟的玩意兒都往他家裡搬,白準瞥一眼霍震燁,乾脆連他一起扔出去。
霍震燁一把抱起他來:“你試試!比你那個木牀舒服多了,這彈簧托腰。”
白準指頭一動,嶽王爺的銀槍眼看就要刺上霍震燁的後背,可接著他就身下一軟,似躺在一團羽毛堆上。
嶽王爺的銀槍不動了。
白準確實躺在羽毛堆上,這牀是彈簧的,枕頭墊子都是鵝毛的,他睡在裡面就不會覺得牀太硬,翻身不舒服了。
白準伸手按一按枕頭,霍震燁給他墊起來:“怎麽樣?舒服些嗎?”
他夜裡翻身的動靜,霍震燁都聽見了,那木牀吱吱作響,再墊幾層棉花芯也不如鵝毛軟。
白準窩在鵝毛枕頭裡,懶洋洋抬抬指間,幾個紙仆魚貫而出,一人抬一只牀腳,把彈簧牀抬了進去,還把門給關上了。
沒一會兒又把木板牀抬了出來,擺在天井邊。
“這牀就給你了。”白準的聲音從房間裡傳出來,他一挨著枕頭就想睡,扎法船實在太費精神。
霍震燁一手叉腰,這人真是得了人的好,連謝都不謝一聲。
想想又氣不起來,還問他:“你晚上想吃什麽?”
屋裡沒有聲音,霍震燁走到門邊,從門縫裡往裡看,白準臉挨在鵝毛枕頭上,頭髮散在腦後,看樣子已經舒服得不想說話了。
白準與這牀纏綿一天,霍震燁買了晚飯回來,他還不肯起來。
霍震燁敲著飯碗:“吃飯了!你總不能老悶在屋裡,總得出來轉轉吧。”就算坐在輪椅上,那也算轉了轉。
沒一會兒內屋就有了動靜,霍震燁抬頭一看,氣得笑起來。
白準還躺在牀上,四個紙仆抬著牀,把他抬出來轉了一圈,又抬回去了,他連眼睛都沒睜開。
沒辦法,最後還是給霍震燁送上奶油餅乾,泡在牛奶裡給他吃,小孩子吃什麽,他就吃什麽。
霍震燁知道,白準這是太傷精神,這屋裡除了阿秀就是紙人,阿秀還半點世事都不通,沒人管他,只好他來管了。
白準吃著牛奶泡曲奇。
霍震燁問他:“給你的竹椅也定一個墊子?再加個抽屜什麽的,你往後出門帶東西也方便 。”
“我不出門。”白七爺如是說,說完又窩在被中,彈簧牀真是太美妙了,洋人也還是有好玩意兒的。
八月二十八,濃霧,韓三燒百日 。
韓珠推了輛板車出城去,板車上放著幾只竹筐,裡面是她疊的錫箔元寶。
路人看她推的東西和身上的孝衣,知道她是哪家的孝女,出城去給家人上墳的。
柳大就被壓在這些元寶紙扎下面,他的眼睛透過竹筐的縫隙望出去,目光凝固不動,他已經三天沒吃東西了。
韓珠想起他來就給他喂一點水,想不到他,就一天都不給他一點食水。
她並不是折磨他取樂,而是在她眼中,他已經是個死人,她甚至當著他的面,替他預備了一卷草席。
這卷草席鋪好,韓珠終於跟他說話了:“我們總是一起長大的情份,一卷草席也該給你。”
柳大望著韓珠的眼中露出哀求的神情,韓珠不為所動,她甚至笑了笑:“你不能說話的時候比能說話的時候老實多了。”
柳大的手指和腳趾已經微微能動了,他心中狂喜,但一點也不敢表露出來,每天趁韓珠不注意的時候拚命活動手腳。
他要逃走,他要離韓珠遠遠的,這個女人,比鬼還要可怕。
韓珠推車出城,到埋葬父親的墳場,說是墳場,其實就是塊荒地,四下裡都是墳包,韓三落葬的時候種下一棵樹,樹杆上系著白布帶。
韓珠舉目四望,就見布帶迎風飛揚,她低頭對柳大說:“你看,阿爹也在等著我們呢。”
柳大從腳趾到小腿已經有了力氣,他知道今天是他逃生的最後機會,他盡力乖順,一動都不敢動。
韓珠把柳大從車上搬下來,又把他擺成跪拜的姿勢:“來,給我爹磕頭。”
柳大假裝軟手軟腳任她擺布,觀察四周地形,看看往哪裡逃跑更方便。
韓珠把醬肉黃酒擺在親爹墳前,取出香爐,點起線香,對石碑磕了三個頭,跪著說道:“阿爹,我來看你了。”
她看一眼柳大,舉香對石碑道:“女兒不想嫁給大柳了,特意請來白七爺作證,廢去婚書。”
柳大聽了心頭一喜,她要退婚,是不是肯放了他的意思?轉念一想,心又涼透了,她要退婚是不想他死了,還當他的未亡人。
韓珠先在墳前燒化錫箔元寶,又將紙花籃燒給親爹,聽見身後有輪椅聲,知道是白準來了。
白準的輪椅後面墊了個鵝毛枕頭,膝上還蓋了塊薄絨毯子,阿秀打傘,他手裡還拿了瓶桔子汽水。
插根吸管,一小口一小口嘬著。
霍震燁跟在白準身後,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兩位少爺出來郊遊。
這四面墳包已經埋伏著巡捕,墳場中還有零零散散來上墳的人。
濃霧掩去日光,四周白蒙蒙一片,一只又一只墳包安靜躺著,上墳人拎著竹籃,穿梭在墳間。
乍看上去彷彿是一群無頭的行屍走在墳場內,分不清是人是鬼。
霍震燁四下觀察,不知柳二躲在什麽地方,今天到底還會不會來。
韓珠見白準來了,從袖中取出婚書,雙手遞給白準:“請七爺為證。”
白準這會兒又很有長輩風范,他微微頷首,先給韓三上香。
香煙一起,石碑旁就顯出一道灰影,那道灰影對著白準點了點頭。
白準就用線香點燃那張婚書,爾後松手一揚,白紙黑字被風吹起,一面燃燒一面在韓三墳頭盤旋,直至全部燒為灰燼。
“你爹同意了。”
韓三站在自己的墳邊,接到女兒燒去的婚書,虎掌一斷,碎成兩半,他低頭盯住柳大,腰間系著的神仙索微微顫動。
韓珠按住柳大的頭:“給阿爹磕三個頭吧。”
柳大被按頭磕地,這三下磕得極重,他也咬牙一動不動。
低頭時瞥見韓珠袖中一點寒光,再細看是只尖尖的銀挖耳,他突然明白,她就是用這東西挖了金丹桂的眼,她還要用這個,挖他的眼。
韓珠按著柳大磕完頭,站起來燒花盆法船。
柳大頭皮貼地,就在火苗“噌”一聲躥起的時候,柳大掌心一撐躍了起來,他手臂有了力氣,腿還麻著,差點兒就摔在地上,手足並用逃開幾步。
霍震燁剛要動,白準攔住他:“用不著你。”
果然有道身影從霧中蹦出,攔在柳大面前。
“哥。”
柳大驚喜出聲,他一會比比自己的喉嚨,一會兒又指指韓珠,拉著弟弟的袖子,示意韓珠要殺他。
臉上露出笑意,憑他們兄弟兩個,還打不過那個瘋女人?
可柳二只是盯著自己兄長的臉:“你既然能動了,怎麽連頭都不給師父好好磕一個?”
柳二一向崇拜兄長,哥哥學什麽都快,師父寵愛他,師姐愛慕他,連三門也由也承繼了。
可他偏偏不肯好好過日子。
“你原來總說咱們的命是師父給的,師父問你願不願意娶師姐,你又賭咒又發願,說你這輩子最開心就是那一天,你說的究竟是不是真的?”
柳大覺出不對,想往後退,可身後就是韓珠。
柳二繼續逼問:“你說咱們三個好好過日子,你說要發揚古彩門,叫那些老東西別以為師父不在了,就能看低咱們。”
柳二一步一步上前,柳大一步一步退後,他急著要分辨什麽,可一個字也擠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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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二最後看了眼韓珠,他眼睛看著韓珠,問的卻是柳大:“好好的日子,你為什麽不肯過?你為什麽要騙人?”
話音一落,銀刀入心,柳二這才正眼看著哥哥,一字一頓:“你為什麽不肯!”
柳二刀子一出,霍震燁就掏出槍來,可沒等他叩響扳機,槍聲響起,埋伏在四周的巡捕一槍打中柳二的腿。
柳二根本沒想逃走,他抽出小刀,看著柳大倒地,自己往前韓三墳前走了兩步。
他一動,身上又挨一槍。
柳二這回支撐不住伏倒在地,他手腳並用,爬到師父墳前,搖晃著身子給韓三磕個頭。
面頰貼著墳上新生的青草,眼睛望向韓珠。嘴裡已經發不出聲音,只是張著口“師姐”。
韓珠哭倒在地,摟著他的肩頭:“小柳!”
柳二一動不動,他最後眼中浮出笑意,他沒讓師姐髒了手。
柳大一躍起來時,霍震燁就把白準擋在身後,白準只聽見聲音,看不見人影,他氣得伸根竹條來把霍震燁給格開。
幾個巡捕從四處墳包後現身出來,大頭跑到霍震燁身邊:“霍公子!你不知道,剛剛我們兄弟繞這墳場找了好幾圈,就是沒看見柳二的蹤影。”
要不是青天白日,他們還以為是鬼打眼了。
兩個巡捕確認柳大柳二是否還活著,兩兄弟都已經死透了,他們還得抬屍回去驗明正身,才算結案。
韓珠伏在墳前,她終於落淚,哀哭不止。
火舌輕輕舔過紙舟,船衣船骨瞬間點燃,頃刻就全燒起來,火花燎著一些,那只紙船就浮起來一些。
等船燒盡,煙灰浮空,又拚出一整只船來。
柳二跪在韓三身前,韓三伸手去撫柳二的頭頂,重重歎息一聲,師徒二人攜手登舟。
柳大魂魄離身,轉身就想逃走,韓三爺一抖腰上的神仙索,吊住柳大的頸脖,繩子一抖,把他拖到船上。
韓三最後看了眼女兒,又渴盼的看了白準一眼。
白準半天不動,眼看船要開錨,他微微闔眼,算是應了。
霍震燁看白準盯著天空出神,須臾又示意什麽,他矮下身來,視線與白準齊平,順著他的目光看出去。
空中大霧茫茫,只有風卷紙灰,他什麽也不見,他問:“你在看什麽?”
白準收回目光,打個哈欠,懶骨病發作:“趕緊的,開車去。”他要回家睡他的彈簧牀。
大頭偷偷打量白準,這年月了,誰還留頭髮呀,連遺老遺少都剪辮子了,再說這男人也長得太好看了。
等聽他這麽跟霍震燁說話,大頭更是驚詫,這霍公子可是連他們總捕都捧著人的物,這人怎麽呼呼喝喝的。
偏偏霍震燁還聽他呼喝。
“你晚上想吃什麽?荷葉粉蒸肉好不好?荷葉降燥,粉蒸肉嫩,你好消化。”
“你是說我火氣大?”白準挑剔,想了想又點頭,勉強答應,“那也行。”
大頭微張著嘴,眼睜睜看著霍公子笑得跟朵喇叭花似的,他想起正事兒,追了幾步問:“霍公子啊,這捕房你還去了去了呀?”
霍震燁連頭都沒回,反手一揮:“有空再說!”
再走幾步,霍震燁問:“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知道三人同歸,所以法舟才有三個位子。
白準懶洋洋打個哈欠:“囉嗦。”
作者有話要說: 白七:彈簧牀真是好東西
霍七笑眯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