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3章 椿分
秦嬤嬤呆住了。
這個人生的很年輕,看起來,甚至比許之恆還要年輕一點,然而目光看過來的時候,卻如一汪寒潭,冷徹骨髓。她過去未曾見過此人,不知道對方是什麽身份,但直覺危險,勝過於許之恆。
秦嬤嬤年輕就守了寡,不過她年輕的時候生的好看,死了男人後,也不是嫁不出去。但她不願意將兒子送給遠方親戚,旁的男人縱是願意娶她,卻不願意養一個拖油瓶。唯獨牛鐵匠願意。
可秦嬤嬤看不上牛鐵匠的身份,以為牛鐵匠窮了點,待後來進了賀府,日子好過多了,便歇了嫁人的心思。不過……與牛鐵匠間,亦有不清不楚的關系。秦嬤嬤原本倒也對牛鐵匠並不多上心,但賀宛如出事後,是牛鐵匠給她指了一條生路。兩人共患難的日子裡,秦嬤嬤也對他確實生出了一點真情。這年輕人打蛇打七寸,上來就以牛鐵匠的xin命要挾,秦嬤嬤便被動的多。
她道:“賀姨娘……賀姨娘是犯了錯,被夫人請了家法,挨了板子,賀姨娘身子弱,沒熬住,就去了。”說完,她就看向這年輕人,打量著對方的神情。
對方神情仍是淡淡的,聲音平靜,“我沒有耐心聽你東拉西扯,如果你認為這個人的xin命不夠的話,我可以加上吳晗父子的xin命。”
此話一出,秦嬤嬤失聲叫道:“不要!”
吳晗是她的兒子,這人……拿他的兒孫xin命要挾她。對方不是許之恆,許之恆若是殺了她的兒孫,還會怕秦嬤嬤來個魚死網破,將真相說出去,可這個陌生男子卻似乎並不在意。
他沒有任何把柄在自己身上,卻對自己了如指掌。
秦嬤嬤委頓在地,一瞬間,心中浮起絕望之情。
“不必擔心,我並不打算要你的xin命。”他身子微微前傾,盯著秦嬤嬤的眼睛,如水的清眸中,似有銳利鋒芒,“許之恆的人一直盯著吳晗父子,是為了逼你現身。但如果你把知道的說出來,我能保住他們父子的xin命。”
秦嬤嬤一震,這個條件,實在很佑惑人。
她生平第一次大膽了一回,“奴婢怎麽相信你?”
對方不甚在意的一笑,伸手,身後的黑衣男子上前,將一隻鐲子遞到他手中。青年將鐲子在秦嬤嬤面前一晃。
秦嬤嬤大驚。
這鐲子是她小孫兒甫出生時,她托人打造的,還請高僧開過光,能護佑孫兒平安康健。如今落在對方手裡……她自知自己已無跟對方講條件的可能,能做的,也無非是說的話能讓對方滿意,放過她的家人與牛鐵匠。
“我說……我全都說出來。”秦嬤嬤悲戚道:“賀姨娘是被大爺處死的。家法只是個幌子,姨娘被關在府裡頭,怕外人看出門道,日日灌藥,不過幾日就去了。”
青年並不意外,隻問:“許之恆為何要處死賀宛如。”
“因為……因為賀姨娘犯了大錯,不得不死。”
“何錯。”
秦嬤嬤手抖了一下,深深吸了口氣,像是要給自己鼓起一點勇氣似的,半晌才開口,“因為,賀姨娘殺了大奶奶。”
此話一出,屋子裡寂靜了幾分。
身後的鸞影與飛奴皆是心中震驚,全朔京的人都知道許家先前那位大奶奶,是因失明看不清路,不小心跌進池塘溺水而死,如今卻說,那大奶奶死在了妾室手中,何其荒唐?要知道無論如何,禾家的大小姐,禾如非的妹妹,身份並不低踐,如果是因與妾室爭風吃醋而死,未免也太過荒唐。
難怪許之恆要迫不及待的處死賀宛如與所有知情人,否則禦史一本治家不嚴的折子參上去,許之恆的烏紗帽都得丟掉。不過假如禾家並不知情,已經死了一個女兒,為何還要再送一個女兒過去?假如禾家知情,居然就這樣輕輕松松的揭過?
肖玨眸光微動,秦嬤嬤的話,證實了他的猜想。
“賀宛如為何要殺許大奶奶,或者說,”他換了個說法,“許之恆為何要殺許大奶奶?”
秦嬤嬤嚇了一跳,連忙開口道:“不是,公子,賀姨娘殺大奶奶,就是女人宅子間的事,與旁人沒有關系。好端端的,大爺為何要殺大奶奶?大爺xin情和善溫柔,怎麽可能做下這樣的事?”
肖玨漠然的看著她:“我說過了,沒有耐心聽你說謊。”
下一刻,飛奴手中的劍已經抵上了牛鐵匠的脖子。
血絲順著他的脖頸流了下來,沒有人能在生死攸關的時候淡然處之,一直以來鎮定自若的漢子,此刻眼中也忍不住流露出一絲慌亂。秦嬤嬤更是嚇得面色慘白,“不要,住手!”
飛奴的劍沒有再進一步,肖玨道:“我再問一次,許之恆為何要殺死他的夫人。”
能讓秦嬤嬤在這個關頭,尚且有所顧慮而不肯說實話,看來所隱瞞之事,絕不是一個小秘密。
秦嬤嬤閉了閉眼,似是慌亂極了,對方的劍像是慢慢的往牛鐵匠脖頸深處壓去,那隻刻著經文的鐲子明晃晃的擺在眼前……她忽然大聲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太害怕了,我勸過她的,不要動手……可是她說,這是大爺的意思,沒有關系,她照著大爺說的做,不會出事。我離得很遠,我當時怕極了,我只聽隱約聽到了賀姨娘對著大奶奶說:禾將軍……”
肖玨驀地抬眸,一瞬間,眸光如刀鋒銳利,刺的秦嬤嬤不敢言語,他問:“你剛才說什麽?”
秦嬤嬤顫巍巍的道:“賀姨娘對大奶奶說……禾將軍……”
她那時候怕得要死,宅子裡雖然不見血的刀光劍影不少,可秦嬤嬤自己從未直接沾過人命。她當然也想賀宛如在許家地位穩固,可秦嬤嬤看的清楚,賀宛如的家世,永遠不可能當上許之恆的夫人。所以賀宛如跟她說,要殺了禾晏時,秦嬤嬤嚇了一跳,一直努力勸阻她放棄這個念頭。
但賀宛如卻鐵了心似的,不肯聽她一句勸。秦嬤嬤覺得奇怪,最後賀宛如終於吐露實情,此事是許之恆吩咐,要取禾晏xin命的,是許之恆。但許之恆為何要取禾晏xin命,這其中的緣由,賀宛如卻怎麽都不肯說,隻說那是許之恆與她之間的秘密。
在那個時候,其實秦嬤嬤就已經意識到不對了。
可惜的是,賀宛如年少時便被家裡人寵壞,嫁到許家,許之恆又是個溫柔xin子,就連頭上的主母禾晏也是個不管事的,空有野心,並無腦子,秦嬤嬤的話她一句都沒聽進去,等秦嬤嬤再想做什麽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
當日禾晏被溺死的時候,她藏在外頭的婆子婦人中,心中驚駭至極。賀宛如的陣勢太大了,那麽多人……居然就像是毫無顧忌一般,她模模糊糊聽得賀宛如與禾晏的對話,彷彿在打啞謎,說的並不清楚,可其中有一句話秦嬤嬤記得很清楚,賀宛如叫禾晏“禾將軍”。
“禾將軍”是飛鴻將軍禾如非,是禾晏的兄長,這與禾晏有何乾系?秦嬤嬤當時慌亂之下也沒想明白,直到後來她逃離許家,與牛鐵匠輾轉各處時,再細細琢磨此事,就嗅到了一絲不同尋常的味道。她似乎也窺見了一點這秘密的端倪,但是……這實在太聳人聽聞了,這個秘密一旦暴露天下,後果是怎樣,不堪設想。
所以不到萬不得已,秦嬤嬤絕不說出此事。而如今,每當她想起那一日的情景時,便覺得遍體生寒。
當日眾目睽睽之下,許大奶奶被棍棒所逼,生生按進一池冷水,再也沒能出來。可當時在場囂張無比的眾人,那時候在別人眼中,也早已全都是死人。就連賀宛如也沒料到,許之恆取了妻子xin命的不久後,就會對她下手。
全都是因果報應,冥冥中自有注定。
屋子裡沒有人說話,秦嬤嬤忍不住抬起頭看了一眼對方,心中惴惴不安,這是她最大的秘密,她並不清楚對方是什麽人,要打聽這些又是做什麽。
“說下去。”肖玨道。
有人說話,總比一直沉默來的要好些,秦嬤嬤索xin全都說出來,“大奶奶死後,我就預料到賀姨娘多半會被大爺滅口。我心中害怕,本想叫賀姨娘跟我一道逃走,但賀姨娘不肯。那個時候,府上的下人,尤其是姨娘院子裡當日在場的人,都已經禁止出府了。我後來逃走的時候,也曾托人打聽,聽說如今許家原先賀姨娘院子裡的人,全都換了新的……他們都死了。”
“大人……”秦嬤嬤說著說著,抹了把眼淚,“我知道的就是這些了,我雖然先前伺候賀姨娘,但大爺為何要殺大奶奶,賀姨娘一直不肯告訴我。我只是許家的一個下人,我什麽都不知道,求求您放過我們吧!”
肖玨站起身,看了他們二人一眼,道:“你們就暫時住在這裡。”走出了屋門。
門外守著的侍衛跟了進來,肖玨往前走去,這裡並不是肖家,是一處別院。鸞影和飛奴走在肖玨身側,彼此心中都震驚不已。
肖玨走到院子盡頭的花牆處,停下腳步。已經到了東西,花牆上只有翠綠的葉子,並無紅花。他的聲音落在風裡,帶著凜冽的寒意,“鸞影,禾如非與許大奶奶生辰日是什麽時候。”
鸞影答道:“是椿分。當日禾大夫人與禾二夫人同時分娩,禾如非與許大奶奶同時出生,生辰日都是椿分。”說罷,她與飛奴對視一眼,彼此都看到了對方眼裡的驚異。
在金陵的時候,已然從花遊仙的嘴裡得知,當時的“禾如非”是女子,如今禾如非在華原一戰的所作所為,無不昭示著他的確非當時的“禾如非”。肖玨一直令鸞影查探與禾如非走的親近的女子,可如今,似乎已經不必再查,秦嬤嬤雖然隻說了一個“禾將軍”,但就這三個字,已經說得很明白了。
當初的禾如非,在賢昌館裡進學的禾如非,在金陵與少年們同去入雲樓的禾如非,在撫越軍裡戰功赫赫的禾如非,其實是許大奶奶,與禾如非一同出生的堂妹。而如今,許大奶奶已經死了。世上沒有人知道這個秘密,於是禾如非,就成了真正的“飛鴻將軍”。
“你繼續收集有關許大奶奶生前所有事宜。”肖玨道:“許之恆與禾如非的關系,未必簡單。許之恆應該知道禾如非與堂妹互換身份一事。”
鸞影點頭應下,忽而又想到了什麽,遲疑了一下才開口,“可是少爺,禾姑娘買通許家守門的小廝,要打聽秦嬤嬤的下落,想來為的就是此事。禾如非與許大奶奶互換身份是秘密,禾姑娘又如何知道?又為何要查探此事,禾如非與許家同時盯上禾姑娘,先前屬下認為,他們真正目的是少爺,可如今看來,或許並不如此。”
“禾姑娘在其中,又扮演的是什麽角色?”
鸞影比肖玨年長許多,幾乎是看著肖玨長大的,許多時候,對於肖玨,倒不如赤烏飛奴那樣緊張。心裡想什麽便說了出來。
肖玨沒有做聲。倒是一邊的飛奴,終於忍不住道:“禾姑娘與許大奶奶同名。”
“那只是巧合。”鸞影想也沒想的繼續道:“我查過,禾姑娘就是禾姑娘,沒有被替代身份,而且禾姑娘的名字,一早就是這個名字。不存在別的可能。我原先也想過,是不是許大奶奶還有孿生的姐妹之類,可是年齡並不合適,而且禾家的四鄰都可以作證,禾姑娘生的像她的母親。”
所以,禾晏絕不可能是先前許大奶奶的孿生姊妹之類。
“關於禾晏的事,到此為止。”肖玨道,“我有分寸。”
飛奴與鸞影面面相覷,誰都沒有想到只是一件事,會引出這樣多的後續。不僅發現了禾如非與堂妹互換身份這個驚天秘密,如今連禾晏的行為都變得撲朔迷離起來。
但肖玨既已發話,他們也只能按吩咐辦事。
肖玨道:“看好這兩個人,別讓他們逃走。”
兩人應下。
待飛奴與鸞影各自散去做事時,肖玨才看向清寂的長空。
朔京的冬日,星子只有伶仃的幾粒,散在黑絨布上,如某個時間裡,清泉邊上,空中的熒熒微光。水面水下皆是燈籠熱鬧的明亮。
船上的長壽面熱氣騰騰,用葉子卷成的杯盞裡甜漿如蜜,女孩子的臉藏在燈火後,那時候夜色太美,風過於涼颯,以至於讓人忽略了她被熱氣騰起的眼眶,竟有些發紅。
他揚眉問道:“今日不是你生辰麽?”
女孩子眼角彎彎,“都督,你對我真好,謝謝你。”
他慢慢的低下頭,目光落在靴子邊,池塘裡水面的倒影。
那一日,是濟陽的水神節,椿分。
……
禾晏的心情,著實不好。
沒能找到牛鐵匠,順著找到秦嬤嬤的下落,總讓她心中諸多猜疑,如果許之恆先她一步找到秦嬤嬤,秦嬤嬤必然凶多吉少,於她而言,便少了一個重要的人證。
她本來想去見福旺,但如今的自己已經囊中羞澀,許家的小廝又格外貪婪,空著手去,只怕也不能得到什麽有用的消息。於是禾晏從集市上回來的第二日起,禾家的每個人都發現了她情緒的低沉。
“晏晏,爹今日路過東街,聽說進來朔京的小娘子們時興了一種香膏,爹給你買了一個,你素日抹點在手上,也香香的。”
禾晏無精打采的道:“謝謝爹。”
禾綏也很苦惱。原先他這個女兒,生的花容月貌,xin子雖然驕縱些,但女孩兒嘛,嬌嬌的惹人憐愛。同僚好友都知道他家這個千金柔弱美麗,如今禾晏回來,xin子與從前截然不同,每日早上起來打拳劈柴就罷了,往日給她買的胭脂水粉什麽都不用,成日裡素著一張臉,連裙子都撿不耽誤乾活的穿。
雖然這樣也很好,但未免差距太大了些,有時候禾晏自己看著看著,都懷念起過去那個嬌滴滴的女兒。是以他企圖買些小玩意兒,讓禾晏記起自己是個女子。雖然他覺得禾晏這樣也很好,可那封雲將軍是娶妻,不是娶個兄弟回去的。總不能讓禾晏與肖玨走出去,外人都說禾晏比肖玨瞧著還像男子,這成了什麽樣!
禾晏並不知道自己的所作所為已經令禾綏苦惱到如此地步,她一心惦念著秦嬤嬤的事。雖然知道牛鐵匠絕大可能不會再出現在昌茂鐵鋪了,但心中到底是存著一絲僥幸,又過了兩日,早上天不亮的時候,禾綏與禾雲生都還沒出門的時候,禾晏便悄悄地摸黑起來疊了被褥,牽著香香再次奔向了那個城鎮。
於是等青梅起來喂馬的時候,又發出了如前些日子一般的驚叫,這一回她比上一回穩重多了,沒看見屋子裡沒人就大哭起來,而是走到了赤烏的房間,頗有禮的敲了敲門。
赤烏打開門:“何事?”
青梅微笑著指責他道:“赤烏公子,你是不是睡得太死了,姑娘又帶著香香出門了。你沒發現嗎?”
赤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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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214章 我的名字
禾晏這一去昌茂鐵鋪找人,去的很早,至於她走之後的雞飛狗跳,想來赤烏會安撫好青梅,一回生二回熟,她這回知道路,走的就順利多了。
但她並沒有料到,今日家中會來客人。
肖玨到禾家的時候,禾家一個人都沒有。青梅不在,赤烏不在,禾晏更不在。禾家的大門緊閉,本就破舊,看起來簡直像是無人入住的廢棄老宅。
先前肖璟和白容微來過一次,回家後,白容微便委婉的提起,要不要替禾家另尋一處宅子。肖玨拒絕了,雖然這並不是一件很難的事,不過以禾晏的脾xin,大抵又要說什麽“無功不受祿”的鬼話。文宣帝也是個不食人間疾苦的皇帝,封個侯位,卻不賜府邸,就連俸祿都被罰了一年。不過早在涼州衛的時候,禾晏也得了一些賞賜的銀兩,這些銀兩,應當能暫且換一處宅子。
禾晏他們住的這條街,四鄰都是尋常人家,白日裡都要出門做工做活的,就並未如先前夜裡來的時候一般,人人都要來圍觀。家中無人,肖玨思忖片刻,就要離開,剛轉身,迎面就撞上一個人。
這人看見肖玨,吃了一驚,“肖都督,您怎麽在這?”
居然是江蛟。
江蛟今日沒有穿新兵們的勁裝,隻穿了一件渚色錦袍,一時間肖玨並未將他認出來。倒是江蛟話一出口,便在心中暗罵自己昏了頭,禾晏如今既是肖玨未婚妻,肖玨來找她天經地義,自己在這詫異什麽。
“肖都督是來找禾兄……禾姑娘的吧?”江蛟有些想要將方才的話挽回一些,又看了看他背後緊閉的大門,“我方才從這裡過,問了一個賣果子的小販,他說這裡就是禾家……怎麽,今日他們家中無人麽?”
肖玨搖頭,複又看向他:“你來做什麽?”
“哦,我是來給禾姑娘送劍的。”江蛟撓了撓頭,“營帳裡家住在朔京的兵士們每月能有一日回家探親的機會,我昨日回的家,今日就該回營了。回去之前,想把這把劍送給禾姑娘。”
肖玨微微揚眉,江蛟回過神,心道壞了,生怕肖玨誤會,於是解釋道:“是因為禾姑娘前些日子在朔京被人行刺的事,涼州衛裡都傳開了。兄弟們擔心她出事,我們家是開武館的,我就寫信托我爹替禾姑娘找了一把劍。”他將手中用布包著的長劍掂了掂,似是赧然,“並不是什麽寶劍,勝在輕巧鋒利,禾姑娘能有一把劍佩在身上,倘若日後出門,就算再有不長眼的刺客來襲,手中也不至於沒把趁手的兵器。”
“劍?”肖玨蹙眉,“怎麽會想到送劍?”
“啊?”江蛟似是沒想到肖玨會這麽問,“禾姑娘的劍法精妙,若是要送兵器,當然應該送劍。她鞭法與刀法雖然很好,但我看劍法更勝一籌,就自作主張選了這個。”
肖玨盯著他的眼睛,“你從何而知,禾晏的劍法精妙?”
“就是之前在潤都的時候啊。”江蛟恍然,“對了,禾姑娘使劍的時候,都督還沒到潤都,所以沒瞧見。當時我和王霸他們都看見了,那一日禾姑娘帶著我們夜襲烏托敵營,我們人人都戴了惡鬼面具,禾姑娘戴的那隻面具不同,聽李大人說,同飛鴻將軍曾戴過的面具一般無二。當日禾姑娘就戴著面具,假扮飛鴻將軍,將那些烏托人打的丟盔棄甲。那時候,她是用了劍的,我雖沒有見過飛鴻將軍使劍是什麽樣,但我覺得,禾姑娘的劍法,不比他差。”
江蛟一口氣說完,又驚覺自己說的太多了一些。他雖與禾晏是朋友,無關風月,但如今禾晏已經成了肖玨的未婚妻,還是應當避嫌為好,於是便輕咳一聲,“我今日來,就是為了送劍,沒想到禾姑娘家中無人,既然在此遇到了肖都督,不如這劍就由肖都督交給禾姑娘為好。”
他將手中的布包遞給肖玨,“時日不早,我還得趕緊出城回營,此事就辛苦肖都督了,多謝。”他衝肖玨拱一拱手,便提著家中帶出來的包袱,轉身往外頭走去。
江蛟的身影消失在長街盡頭,肖玨低頭,望向手中布包著的長劍,長劍很輕,看起來纖薄小巧,他垂眸,不知道想到了什麽,過了一會兒,轉身往另一個方向離去了。
……
這一日,禾晏又是無功而返。
昌茂鐵鋪的老師傅告訴禾晏,這幾日以來,牛鐵匠並沒有出現,連帶著上月訂好的十把鐵鐮也沒有送來。老師傅與牛鐵匠也有些交情,鐵鐮雖然重要,可倘若無事,牛鐵匠應當不會失約。
禾晏問起老師傅可知道牛鐵匠家住在什麽地方,老師傅搖頭,表示牛鐵匠家住荒山上,具體是哪個位置,無人知曉。牛鐵匠素日裡也不喜歡告訴別人自己的家事,旁人不便多加打聽。
事情幾乎是已經很明了了,牛鐵匠和秦嬤嬤,多半已經被許之恆的人先她一步找到了。
這確是一件令人沮喪的事。
待回到家中,今日因她出門的早,禾綏與禾雲生還未回來,暫且還沒發現她這偷溜出門的行為。倒是青梅坐在門檻上等人,一見到禾晏牽著馬到家門口,立刻喜的站起身,“姑娘,您可算回來了!”
“我就是出去逛逛,逛得忘記了時間而已。”禾晏繼續敷衍。
“禾姑娘天不亮就出門,請問逛的是哪裡的集市?”赤烏從門背後走了出來,語氣不善的開口。他與青梅也是剛到家不久,說實話,赤烏並不認為出去找人能有什麽結果,禾晏安心要躲著他們,誰能找到?只是但凡他流露出一點不必出去找人的念頭,面前的小婢子立馬就要流眼淚。赤烏險些懷疑,青梅是否是自己想上街玩兒,才這麽執著的要找禾晏找了整整一天的。
可憐他個大男人,要被個小丫頭扯著走街串巷了一天,肖家的暗衛朔京城裡也不少,誰知道明日九旗營裡會怎麽傳這件事。更讓他感到挫敗的是禾晏不僅自己走了,還帶走了一匹馬,就在他眼皮子底下,他居然什麽都沒發現,還被青梅嘲笑學藝不精。
鬼知道禾晏是怎麽跑出去的。
不過今日的禾晏,比赤烏還要挫敗,早出晚歸的,一點兒收獲都沒有,更令人心疼的是打點福旺的那些銀子,好容易有了條線索,如今全都打了水漂,真是人財兩空。
她懨懨的敷衍了幾句,又道:“逛了一日,有些疲倦,我先回屋休息去了啊。”不等青梅回答,就自己一頭栽進了房中。
青梅站在門外,眨了眨眼睛,對赤烏道:“赤烏侍衛,今日你可不要再睡的太死了,夜裡注意聽姑娘房間的響動。”
赤烏:“……”
現在連赤烏公子都不叫了,直接叫赤烏侍衛,而且這話裡是什麽意思,是讓他晚上都不要睡覺了嗎?
呵,可笑。
……
夜裡,華燈初上,遠處的坊市中,傳來醉客的歌聲。
朔京城裡,終於迎來了這個冬日的第一場雪。
雪粒似鹽絮,風從城外刮進來,片片飛花。窗前的石榴樹上,石榴早已熟透,沉甸甸的壓在枝頭,彷彿只要用手輕輕一碰,就能自己掉下來,掉在泛著雪色的泥土中。
屋裡的暖爐上,煨著清茶,四方的窗恰好映出一副雪景。有人站在窗前,望著窗外的雪出神。
“我雖沒有見過飛鴻將軍使劍是什麽樣,但我覺得,禾姑娘的劍法,不比他差。”江蛟的話又浮現在耳邊,他回過頭,走到桌前,拿起桌上的長劍。
包裹著劍身的綢布已經被拉開,露出這柄劍完全的樣貌,劍身很窄,大抵是為了方便女子掌握,通體漆黑,劍鞘上刻了細細的花紋,也很輕。
世人皆知,大魏兩大名將,封雲將軍的飲秋劍,飛鴻將軍的青琅劍,乃天下利器,切金如泥。比他們的寶劍更珍貴的,是他們的劍法,劍鋒凌厲,已臻化境。
他少時遇到禾如非,禾如非的劍法,實在算不得漂亮,後來於他暗中傾授指點,倒是比過去好了一些。不過自打禾如非投軍以後,他並未有機會見過禾如非使劍,是以關於禾如非的劍法,也只是有所耳聞而已。
桌上摞著的信厚厚一疊,肖玨隨手拿起,翻閱了幾下,目光微凝。
禾如非與許大奶奶是同時椿分日出生的,十四歲的時候,禾如非入賢昌館,十五歲的時候,禾如非投奔撫越軍,待禾如非戰功越來越顯赫時,回京領賞的前不久,一直在莊子上養病的禾家二小姐“禾晏”也跟著回京了。
禾如非領賞,得封“飛鴻將軍”,與禾二小姐與許之恆定親的事,幾乎是同時發生。
禾二小姐成了許大奶奶,許大奶奶在嫁進許家的三個月後,就瞎了眼睛。一年過後,失足溺水而亡。
關於這位死去的許大奶奶,能找到的生前的事少得可憐。除了嫁給許之恆以外,她在禾家,並沒有任何值得人留意的事,彷彿就像是一粒毫不起眼的塵埃,鮮有人注意。她一生中唯一能沾染上一些鮮活光彩的事,也就是回京後,有了一門人人稱羨的好親事。可惜的是,就是這一點點好事,似乎就將她的運氣耗光了,接下來,眼盲、身死,又如一粒塵埃般,回歸於虛無中去。
她的出生與消亡,在兄長禾如非的襯托下,如微小的石礫投入大海,難以激起一點水花,人們聽見,至多也只是歎息一聲。
一個可憐的、卑微的、無人注意的女人。
他又拿起另一封信函,這一封信函裡,與許大奶奶不同,密密麻麻的記載著另一個同名同姓的女孩子,自打出生以來的所有趣事。
城門校尉禾綏的女兒禾晏,縱然幼年喪母,家境貧寒,卻在父親的呵護下,也算嬌身慣養。她鮮活的和市井中所有平凡家中長大的少女一般,喜愛胭脂香粉、漂亮的衣裙,手不能提肩不能扛,最大的願望也就是能嫁上一戶家境殷實的人家,倘若這人家裡再有個一官半職在手,夫君又生的俊俏的話,就實在是謝天謝地了。
她與范成的糾葛,街坊四鄰都知道。一條街看著長大的小姑娘,想要知道她的過去,挨家挨戶的問過去,輕而易舉。正是因為如此,街坊鄰居口中的“禾大小姐”,與如今這個武安侯“禾晏”,才會顯得判若兩人。
禾大小姐愛美愛俏,禾晏卻成日隻穿男子衣衫。禾大小姐講究穿住,禾晏和十幾個男人擠一張大通鋪也沒關系。禾大小姐身嬌體弱,走兩步就要喘氣,禾晏在涼州衛每日按時行跑,上百斤的石鎖亦能擲的輕松。
同一張臉,xin情截然不同。
她會背《吳子兵法》,對操練的兵陣了如指掌,能一眼看出烏托人的兵法弱點,也能面對敵軍的長刀面不改色。世上不可能有這樣的天才,有也不可能出現在涼州衛,但倘若這人本身便不是天才,而是從詭譎戰場中成長出來的悍將,似乎那些無法解釋的事情,統統都有了合理的解釋。
肖玨默了默,將手中的信函全部放回抽屜,轉身出了門。
他的院子很大,空房很多,肖玨徑自走向最靠裡的一間房,房門口有侍衛把手,見肖玨過來,便讓開路。
肖玨走了進去。
屋子裡,秦嬤嬤與牛鐵匠坐在塌邊,不知道在說些什麽。乍一看到肖玨,秦嬤嬤嚇得立刻站起身,道:“大人。”
如今許之恆四處查探秦嬤嬤的下落,那別院裡還有先前從城外接回來的兩兄弟,秦嬤嬤住在那裡反而麻煩,肖玨就令人將他們送到自家院子裡。許之恆縱然再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上肖家來找人。門口有侍衛守著,秦嬤嬤也逃不出去。
肖玨進來後,並沒有說話,只是目光落在秦嬤嬤身上。
秦嬤嬤身子微顫,到了現在,她仍然對這長相俊美的青年一無所知,但每一次看到對方眼睛時,都忍不住脊背發寒。
“許大奶奶是怎麽死的?”肖玨問道。
秦嬤嬤一愣,下意識的答道:“是被賀姨娘害死的。”
“我是問,她是怎麽死的?”
秦嬤嬤這才回過神,吞了口唾沫,才道:“那一日的事,奴婢不是太清楚,只知道大奶奶的丫鬟先是給了大奶奶一杯茶,茶裡有東西。大奶奶有功夫,功夫還不錯,大概……他們是怕大奶奶逃走了吧。後來大奶奶就動不了了,那些家丁用棍子將大奶奶打傷,把她拖到池塘邊,把她的頭按下去……”
似是回憶起了當日的慘狀,秦嬤嬤說著說著,自己都覺得渾身發冷。
許大奶奶死的太慘了,她沒有掙扎,沒有慘叫,沒有求饒,沒有如那些瀕臨死亡的人一般失態崩潰,她只是執拗的反抗命運,明明是個瞎子,什麽都看不見,但她的眼底就像是有一團火,堅決的、頑強的、努力的反抗。正因為如此,當那具軀殼被按進池水裡,漸漸不再動彈,失去了氣息的那一刻,才如此令人心驚。
秦嬤嬤閉上了眼,“大奶奶是被溺死的,不過,不是失足溺死,是被生生按進池水裡,活活溺死的。”
肖玨的指尖一顫。
眼前漸漸浮現起昔日的過往,濃煙滾滾的運河上,火海一片。椿日的河水尚且帶著涼意,水下的女孩子不如往常活潑,明明會泅水,身體卻漸漸僵硬。她神情痛苦,長發在水下散開,如琉璃般脆弱易碎,彷彿下一刻就要消逝在水下似的。
被火燎過的人,後來看見火就躲避,從馬上跌下來受傷的人,日後再也不肯上馬。那麽死於冰冷池水中的女子,日後再入水,只要想起臨死前那一刻池水的冰冷,和天光近在咫尺而不可得的絕望,就永遠不可能釋懷。
原來如此。
秦嬤嬤不知對方問此話有何深意,仍在告饒:“大人,奴婢真的沒有參與!都是賀姨娘做的,不,都是大爺令人做的,奴婢只是站在那些婆子中,奴婢什麽都沒做……”
她話還沒說完,就看見眼前的青年已經推開門走了出去。
門在身後被關上,肖玨往前走了幾步,飄雪的夜裡,風格外冷,將方才在屋中沉悶的窒息感也吹散了一些。
他慢慢地順著長廊走著,今夜無月,孤燈明滅裡,過去如走馬燈一般極快的從眼前閃過,那些似曾相識的畫面,終於如一柄鋒利的劍,刺入他的心房,漸漸蔓延出一片尖銳的疼。
時空交疊,月色下,穿著勁裝的女孩子費力的拉起長弓,一遍遍不厭其煩,在涼州衛的曠野裡,慢慢模糊,模糊成一個熟悉的身影,戴著面具的少年笨拙的揮舞手中長劍,摔得鼻青臉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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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哂道:“竟有人這般努力,還如此不堪一擊。”
那女孩子卻帶著滿身酒香,神情憤憤的質問:“你為何寧願喜歡雷候也不喜歡我!論容貌,論身手,還是論你我過去的情分,我很失望!”
在賢昌館裡《大學》背的磕磕絆絆的少年,如今可以在酒醉後,不費吹灰之力的背完一整篇,卻還要摟著他的腰,期期艾艾的求一個爹爹的誇獎。
她在演武場上望著底下操練的新兵,對自己的問題對答如流,被誇讚時,笑嘻嘻的自誇道:“有時候我甚至覺得,我上輩子就是女將軍。”
騙子最高的境界,大抵是說真話的時候,也要藏在看似無心的謊言下。
花遊仙笑著問他:“您身邊的這個姑娘,就是當年那個小姑娘嗎?”
她就是當年那個小姑娘嗎?
是那個弓馬劍術一塌糊塗,認真又固執,努力又孤僻的小姑娘嗎?
是那個會說出“手中執劍之人,更應該明白劍鋒所指何處,是對著身前的敵人,還是身後的弱者。我絕不向弱者拔劍”的小姑娘嗎?
是那個被同窗遺忘在田莊上,即便被揍的鼻青臉腫也不肯背叛說出朋友下落的小姑娘嗎?
還是那個在玉華寺後,雪蓮山上,一次尋死不成又來第二次,對著他哭哭啼啼,凶巴巴卻又莫名可憐的許大奶奶。
他那時為她撐過一把傘,送過她一顆糖,贈與她一輪並不存在的月色,可並不知道,她過的如此悲慘,悲慘到連自己真正的姓名都無法擁有,在沒有月亮的夜晚,一個人躲在面具後,孤單的、卑微的度過了許多年。
他救過他一次,卻沒能救得了她第二次。
濟陽的水神節上,禾晏的臉藏在傳說中那因說謊受到懲罰的狸謊面具下,說出了十個秘密,十句真話。
“我與都督上輩子就有緣分了。”
“我前生是個女將軍!”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他抬起頭來,長空黑沉沉的,今夜沒有明月如霜,好風如水,清景無限。今夜是如此的冷,他不過騙了她一次,她卻騙了他許多年,以至於當謊言被揭開的時候,才會格外心痛。
肖玨走得很慢,走到了長廊盡頭,書房前,花牆下的石榴樹下。似乎有女孩子笑靨如花,試圖伸手去摘那隻尚且青澀的石榴,一下又一下,背影與許多年前的某個椿日漸漸重疊。
他在樹上,她在樹下,面具牢牢地覆住了小姑娘的臉,只露出一雙明亮的眼睛,和奮力去撲那一隻黃澄澄的枇杷的滑稽姿態。白袍少年翩然落地,看著面前瘦弱矮小的少女,嘴角微微勾起。
那一日椿風和暖,天青水碧,一如初見。
有人的聲音響起,在長空中,原野地,泉水邊,帶著無法言明的悵然,同無數密林深處的螢火一同散落在夜風裡。
“有時候做一個人的替身久了,難免會忘記自己是誰。”
“都督,你一定要記住我的名字。”
“我叫……”
青年漂亮清絕的眼底,暗色漸漸蔓延一片,他垂眸,看向手中那隻被握的緊緊的香囊,輕輕吐出兩個字。
“禾晏。”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