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心朝雪原看去。
就好像她在欲海時,無數次自烏蓮池朝下凝望人間。
天樞的屍體落下去,便如一片雪花落入水中。
人類太有意思,會愛會痛,會傷心會高興,也會死。會變成白森森的骸骨,會化作泥巴,會長出新的枝葉,會開出花。
就像一只只有趣的螞蟻,出生、活動、衰敗。她知道人會死,那是一些無足輕重的死亡。
卻從沒有想過,會是他。
天邊的遠處劫雲收斂,無盡的黑暗之中,陰霾漸散。兩位史無前例的亞神渡過注定的劫難,再臨人間。
浩瀚的天穹之上諸星亮起,古戰神與酆天子的星軌堪然旋回命定的星軌。無邊的法能徐徐彌散直至天際。
玉皇天君逆身而望,甚至還沒看清劫雲褪去之後來人的模樣。便被一黑、一緋兩道光耀吞噬。他袖中的神通無上的神符黃表恰是被火灼過,轟然燃燒而起,只留下一個逆身的剪影。
十八仙將鳴金欲走,被那光芒照耀的瞬間,崩爆做漫天煙塵般的粉齏——
病心的眼中沒有那些,她甚至沒有回看玉皇道君隕落的瞬間。
她的眼裡只有蒼茫的雪野之上,天樞落下去的方向。
她朝那處奔赴。
黑衣的神姬奔向他,靈力耗盡的腳步踉蹌,袖袂於雪地上拖曳出歪曲的痕跡。深深淺淺的腳印,好像個凡人的少女努力跑向心儀的少年郎。
“小師叔……”她跌在地上,九寸深的雪地裡,看見天樞的身體開始崩解。就像是,就像是本來就沒有存在這世間一般徐徐消弭。
太短暫了呀。
她得到過他寶貴的真心。
——“人死可以複生嗎?”這是很久很久以前,病心曾問長生君的問題。
彼時她攏著一只撿來的小靈貂,在掌上把玩,懶懶散散沒個正形。就那麽隨手翻閱著長生君瓊殿案上的數本天奏與陳表,一腳踢開長生君案下仔細放置的一卷仙筆所描的畫卷。
那畫卷應聲滾落開,緩緩打開的,是個女神的背影。那女神黑發如瀑,分花拂柳,自畫卷中心漸漸被行遠去。
病心覺得眼熟,沒來得及細看。
長生君於案後抬手,將那畫卷收入袖中乾坤:“人死不可以複生,他們與我們不一樣,終有盡時。”
“可是你不就是‘生’?”她逗弄著懷中的靈貂,“神仙死了,不入輪回,便也罷了。可凡人死了,便進入了你的規則。你掌天地神靈,連人也不能複生嗎?”
長生君沒有回答她可不可以,聲色淺淡,“我們只要遵循紫霄君的安排即可,切莫逆天改命。”
“你說不可以,沒說不能。可不可以跟能不能,不是一樣的事情。紫霄凡事只講結果,不講緣由。”病心笑盈盈靠近長生君,撐著下頜看他神聖無暇的眉目,“我倒覺得不必盡守。若你是掌管生的神,我是掌管死的神。我們若不司本職,時間便無生死,若無生死……”
“世間若無生死,你便不是你。”他垂眸不敢看她,“我也不是我。”
“為何我們就該是這樣。因為混沌誕生之時,便各賦其職?”病心隨手捉了案上一只仙筆,上面水漬還未乾透。她偏過筆端,掃過長生君的手背,“我偏偏喜歡‘不’。”
長生君渾身一滯,靜默少頃:“病心。”
“嗯?”她面帶笑意,看他熟悉的臉。
“我不可以。”他神情複雜,欲說卻止,“我們不是無所不能。”
“豈會?”病心輕笑一聲,“諸天之下,你我為尊。法駕無邊,摘星攬月。”
“若我們注定有一次無法掌握的劫?避無可避,總將到來。”
“阿兄。”她鮮少如此喚他,令他渾身一震,“你我本也不同。你知道我的,與天命鬥,其樂無窮。”
長生看她,無比認真的看她,少頃沉聲說道:“心兒。有的事情,不可轉圜。”
……
麒麟與陸崖落與與雪野之上,此時玉皇道君已成為統紀上灰敗的歷史。
燭陰幻化回人身,吹散漫天血腥的塵埃。
青丘躍回昆侖之巔,甫見眼前的場景,便紅了眼眶。
昆侖乾淨得好似洗過。
病心跌坐在那處,神情呆滯,望著天樞彌留的最後一絲幻影。
麒麟抖開玄黑的羽衣,輕輕攏在她的肩上。
“麒麟,我感覺……身子裡,好像有什麽東西碎了。”
她沒有哭,伸手嘗試觸摸那不真實的最後一絲粉末。天樞的肉身散入虛空,一朵小小的海棠花,徐徐飄入她的掌中。
……若小師叔死去死骨腐朽,又會開出什麽樣的花。我猜是海棠,紅得燙眸的那種……
病心第一次體味這樣的感覺。凡人的生離死別、求之不得、無可奈何……那種遺憾的痛真真實實地猶如針刺,讓她前所未有的難過。
於人間流浪的神靈,施舍凡人以愛。無所不能的神靈,終迎來她命定的劫。
病心抬頭,仰望無盡的天穹。手上緊握著那朵燙人眼眸的海棠花瓣,滿腔愛恨糾纏,只溢出一聲淒然的聲嘶力竭的長嘯——
流亡於人間三十載的熒惑星君、絕命真人、五鬼道君驟然舉頭而望,太陰天將、九曜仙官、天空星君、地劫星君,於沉睡的黑暗中睜開眼睛。
海境妖巢之中,金鱗、銀鱗倏覺浪潮奔湧,渾身似被前所未有地召喚。
逍遙谷中,懸崖之上,月德仙子手中昆侖鏡的碎片忽然熠熠生輝。
欲海遺留於塵世的三百酆神玄仙、世上或隱居或逃亡的萬千玄修,皆聞遠處的一聲地殼的微動。
紅鸞星君立於風巔,袖袂之中的法祭不斷震動。將天地所有的心意昭然揭幕,是他的宿命。
太白手上的酒盞滿滿,映照古今的月光,落入一片忘情花瓣。
今日,銀河迢遞,星漢燦爛。
……層雲之上,欲海遺跡的輪廓,在天際隱現。
低下頭來的病心,肉身如煙塵散去,法衣霧繞雲籠,神骨畢現。
滿頭鴉發皆白。
“回家了。”她拍了拍身上的雪絮,緩緩站起身來。
麒麟、陸崖與阿陰撩袍朝天地一跪,青丘低眉俯首。
“神姬在上,恭請歸位,百無禁忌。”
“小師叔,我帶你回家。”她背身而立,凝望天穹,衣袂飄拂,如一尊高不可攀的神像。
青丘低歎:“神姬……”
“我要拿長生君的命,給小師叔點、魂、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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