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發佈時間: 2024-08-09 15:32: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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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六章執子之手

後記——節選自石經綸日記。

民國十年, 2月5日。

“我的心緒有些紛亂,加上最近倒春寒的天氣,海上陰寒更甚, 故有些睡不著, 到十點多, 忽听舷窗如被雨點敲打的之聲, 下去察看,意外發現降下雹雪, 一時興起, 穿衣上了甲板,彼時,耳畔隱隱有餐廳方向傳來的樂曲之聲, 我沿著甲板,散步去往船頭,卻看到了意外的一幕。徐和她竟沒在艙房, 而是和我一樣,或許是被這海上夜雪吸引,也雙雙到了甲板, 他二人正于雪中相擁,她輕靠在他懷里,兩人踏著隱隱樂聲, 于甲板的昏暗中, 翩翩起舞。

彼時萬籟闃然, 漫天飄雪, 天地海上,彷彿惟余甲板他夫婦二人,連那唱機里的隱隱樂聲,也消散而去。

我不覺停下腳步,屏息望了許久,見徐在她耳畔不知說了句什麼,她便吃吃低聲笑,抬臂勾住徐的脖頸,仰面望他,即便隔了些距離,我彷彿也能感覺到她此刻的愛嬌動人,徐便低頭下來,和她深深接吻……

我恐驚動了他二人,轉身悄悄離去,回到艙房,輾轉思量許久,心中原有的那一絲惆悵,終漸漸排遣而去。

其實我亦明白,即便沒有徐,她也不大可能與我攜手同行這人生之路,于她,我更多的,或許也是一種當初在露台偶遇,月光下那驚鴻一瞥過後的不甘和不捨吧。想到今夜聚餐飯畢,她特意追上了我,最後還擁抱了我的一幕,忽然覺得,即便追求失敗了,但得了這樣一個妹子,未免不是收之桑榆。

罷了,不必多想了,還是祝福她和徐吧。

去睡了!

又及,我為自己的心胸感到些須的欣慰,希望再接再厲。”

……

民國十年,2月8日。

“軍艦于昨日中午抵達天津港。當時我站在甲板上,看到對面不遠處的港口,密密麻麻,全是人頭,見軍艦快要抵岸,軍樂隊奏起樂曲,旗幟招展,熱鬧極了。

我自小出生天津衛,對這里熟悉的就像自家後花園,這麼多年,從沒有見港口像今天這樣,來了這麼的人。兩道臨時拉出的警戒線前,站滿了維持秩序的軍警。碼頭上,除了受大總統委派前來迎接的一行人,剩下的都是民眾和學生,中間還有諸多的報紙記者。

自然了,徐是今天的焦點人物。中原戰後,他沒出現在慶功會上,而是連夜親自南下去往江東接他夫人去了,雖官方不會明報,但神通廣大的記者,總是能從各種渠道獲悉他們想要的消息。中國人的天性里,對這種男女之間的風流韻事,難免總是好奇,何況此次事件的主角除去英雄美人,還夾雜了個同樣大名鼎鼎的譚青麟,旁人早猜測無數。今天來的這麼多人,大部分恐怕都是抱著為親眼目睹徐和她伉儷風采之目的而來的吧。

他們應該不會失望的。

我與徐從前不算深交,但對他也略知一二,他為人向來低調,面對報紙記者,一向是沒有多話的,但今天,應該是他心情好的緣故,帶她下船去往接車的那段路上,面對記者的圍追截堵,破天荒的有問必答,全程笑容滿面,最後臨上車前,大公報記者請他和夫人合影拍照留念,他也應許了,第二天,他夫婦的合影就登上了報紙頭條。所謂英雄凱旋,情場得意,大抵不過如此了。記得當時從下船到上車,短短一段不到百米的路,竟走了將近二十分鐘才到。

父親和小媽在家中設私宴,為徐和她接風,席間我留意到,他兩人不時目光交流,愛意溢于言表。我本已經想好不再掛懷,但終究還是覺得刺目,有些看不下去,借故提早離席。

我對徐,這輩子大概是沒法真正做到釋懷了。就這樣吧,我是個心胸狹窄之人。”

……

民國十三年,8月16日。

“前幾天是我結婚之日,因忙碌,日志耽擱了幾天,今日趁著太太在客廳晤客,得閑遂補記一二。

我最後還是照了家中的安排,娶了這位世交小姐做了太太。她可謂大家閨秀,容貌端麗,知書達理,性子也頗疏闊,溫柔而賢淑。婚前我和她借相親之機,約會過幾次。對這樁婚姻,雖無驚喜,但也不算不滿。

我想我大概是老了,或許人未老而心先老,這兩年,漸漸對從前曾熱衷的諸多勾當消退了興趣,人人都詫異于我的變化,自然,我的父親是十分欣慰的。決定結婚的那一刻,我腦海中忽然閃過一個念頭,倘若一開始我就是如今現在的我,那麼我和她在法華飯店露台的那場偶遇,是否會有一個不同的結果?

我很快就把這個念頭趕走了。有些不安,為自己現在還有這種不合時宜的荒唐念頭。

從今開始,我就是有夫之婦了。我決心也好好地去對待一個女子。

婚禮那日,她和徐一道從四川趕來,出席了我的婚禮。

這兩年,她跟隨徐,生活往來于北京成都之間,天津倒不大住了,我已有一年沒見到她面。此次重逢,她依舊明眸皓齒,眉目比之從前,甚至愈顯明麗動人。徐同行,兩人並肩而來,如同一對璧人。婚禮後,她和徐一道起來,含笑向我和妻子祝福恩愛白頭,那麼我也祝福她和徐恩愛白頭吧。

結婚實在是件充滿了繁瑣的疲累之事。此刻依舊還有些乏,就這樣了。”

……

民國二十七年,4月20日,深夜。

“多年以來,我一直有記錄日志的習慣,事務再忙碌,堆積數日,也必會抽空回記,哪怕寥寥數語。

但這兩個月來,我卻無法記錄下任何的文字。人至中年,我以為自己本已閱盡人情,不為物喜,不以己悲,但我卻做不到了。

繼北京後,天津也如我所想的那樣很快陷落。10日,在我率部于大沽炮台阻擋日軍艦數天後,接到一紙上令,城中重要物資已然搬遷完畢,為保存抗日之有生力量,決定實行戰略性撤退,放棄天津。

現軍隊撤退已經完畢。我知在民眾眼中,我將背上無能懦弱之罵名。但這無關緊要,比起二十年前那場護國革命前徐曾背過的舉國滔滔罵名,我這點水花又算得了什麼?

令我心神難以自持的,去是另外一個消息。

從獲悉的那一刻起,我就陷入巨大的驚慟,幾乎無法自拔。

兩個月前,在齊魯戰役終于取得足以鼓舞全國抗日人心的階段性勝利前夕,徐致深犧牲了。

最近這四五年里,許是感于派系紛爭,人至中年的徐,以陸軍中將之身份,蟄居退回了四川,呈半隱之態,但從去年抗戰爆發伊始,他就第一時間應召,毅然親率麾下再次出川,屢創日寇,兩個月前,面對魯南十數萬精英日軍的洶洶之勢,為保證令這場籌謀已久具戰略意義的齊魯大戰贏得寶貴的備戰時間,在無人願意擔此重大責任的時候,他主動請纓,率部呼應原江東譚青麟部,于魯南設下了防線,抗擊日軍。徐部成為魯南大地的最後一道屏障,在堅持半個月後,因彈盡糧絕,于城頭與敵共亡,壯烈犧牲,剩餘部下則以刺刀與撲來的如蝗敵寇繼續巷戰,直到倒下。無一人投降。

我的妹妹,以將軍夫人之身份,不願留在後方,隨軍成為了醫護。我不知當時大戰前夕,她是如何成功留下的,以我對徐的了解,他原是絕不會允她留下的。但最後結果,是她留了,並且于最後一刻,她伴在徐的身邊,隨他一道于城頭殉戰。

二十餘年來,諸多列強親略銀威,記得許多熱心國事的人,口中不斷疾呼救國斗爭,卻往往是叫旁人斗爭,而局勢稍有緊張,無不攜家帶口遷往租界尋求一己之安。徐以如此高官之地位,本早可撤離至安全區域,卻與麾下壯士一同殉國,消息震驚全國,更是振聾發聵,齊魯戰役取勝後,徐被追為上將,這兩個月來,舉國悲慟之余,各界紛紛紀念,以此激勵國人之斗志,而徐氏夫婦生死相依的伉儷深情,更是被人傳為美談。

回憶往昔,三十年間交往,徐與她的音容笑貌,點點滴滴,如在眼前,我原本悲慟難當,徹夜無法入眠,然轉念再想,終于釋然。

人生自古誰無死。見多了夫妻同林,他二人相遇相知,繼而攜手同生二十載,最後共從容而赴死,此生無憾。

勝利必將到來。

深夜寫下這段日志,以為紀念。”

……

甄朱眼皮子,微微動了動。

鼻息里那嗆的要令肺腑幾乎爆炸的滾燙硝煙味道消失了,耳畔也沒有敵機從頭頂呼嘯而過投下的震耳欲聾的炸彈爆炸之聲,世界彷彿沉入了一只古井的井底,寧靜的如同陷落夢中。

她想她一定是在夢中。這不是個真實的世界。

在那個她已經熟悉的真實世界里,敵寇以飛機瘋狂轟炸,加上連綿不絕的地面攻勢,惡戰持續長達半月,徐致深和他的英勇部下,沒有讓出半寸的陣地,直到今早,在抵擋住又一波新的攻勢之後,打完了槍炮中的最後一發炮彈。

她是從被他強行遣送走的車上下來,回到陣地的。

看到她登上被炮火轟炸的坍塌了半邊的城樓,再次現身在他面前的那一刻,他凝視她,沉默著,沒有斥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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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的近旁,倒滿了橫七豎八的屍身,那些屍身,有他已戰死的部下,也有死在刺刀下的敵寇。一輛敵機從城樓頂上低空呼嘯而過,他將她撲在身下。

飛機過後,他的雙耳被投下的炸彈震聾了,流著鮮血。

身畔充斥著瘋狂的炮火,世界再听不到別的聲音。他緊緊抓住她的一只手,一筆一劃,用自己的指,在她的手心里,寫下“願有來生”幾字,淌血的雙眸,一眨不眨地凝視她淚流滿面的臉龐,充滿了依依不捨,吻住她的唇,在身後最先沖上城樓,朝他們狂喜跑來的敵寇的腳步聲中,引爆了身邊剩下的最後一枚炸彈。

那一刻,她沒有分毫的恐懼,腦海中流光瞬息,閉上了眼楮,最後浮現出的,是許多年前,他曾給她寫過的那封沒有發出的信。

他說︰“上回通話時你叮囑我,打仗務必小心謹慎。卿卿放心,你尚未老去,我怎敢獨死?即便你已老去,我也不捨早于你死去,我必要千方百計,活的比你長久些,如此你才不至于在我離去後,受著孤單無依之苦。

我記得清楚,曾經你對我說,你來,是為尋到已然逝去的轉世愛人。你雖沒明講,我卻知道,你言下之意,想必我就是那個男子的轉世了,否則我何以有幸,能得你一路相隨。但對此,我是不信的,以為你不過是在調笑而已。方才午夜夢回,醒來恍惚之間,有一種隔世之感,如三生石上,你我曾有約定,今生才如此得以相遇。再想起從前你曾對我說過的那句玩笑之言,忽竟就信了。

但是不瞞你,此刻在我深心,對此感到慶幸之餘,並無多少喜悅,並且,也是不願接受的。因我感到了諸多的失落和不甘。想到你將熱愛饋贈于我,只是因為我是你從前那個愛人的替代,而到了下一輩子——如果真的還有來生的話,你或許已經決然回到了那個男子身邊,和他朝夕相伴,而我卻無知無覺,在不知何處的黑暗虛空中永遠就此失去了你,一想到這個,我就控制不住地感到空虛,失落,乃至強烈的嫉妒。我只願你當初那話真的是在和我調笑,你我這一生一世,永遠沒有盡頭,你屬于我徐致深一人所有,永不分離。

深夜夢醒,有些腦子不清,寫完通讀,滿篇多愁善感,亂言囈語,應當不會寄出,免得被你笑話。”

在愛人的深吻和靈魂幾乎都要震蕩破碎的轟然爆炸聲中,一切彷彿都煙消雲散。

腦海中的最後一幕,就此定格。

……

“致深!”

甄朱大叫了一聲,猛地睜開眼楮。

眼前一片漆黑,她的面頰,滿是溢出的洶涌汪涼。睜眼的一刻,在腦海中定格住的那一幕,是如此的真切,以致于她的耳畔,再次回蕩起了炮火的轟隆之聲,唇上也彷彿還留著他的深吻印痕。

她渾身布滿了冷汗,臉也是冰冷。抬手胡亂擦了下,手心潮濕無比。忽然,她的手停住,整個人僵了片刻,彈坐了起來,摸索了下,台燈立刻亮了,照亮了四周。

她睜大眼楮,環顧了一圈。

這里不是坍塌的城樓,身邊也沒有徐致深。這是她的臥室。從向家搬出來後,她自己買的房子里的那間臥室。

熟悉的牀、擺設、台燈,白色牀頭櫃上,一只天鵝造型的lique水晶煙灰缸,半包沒有抽完的davidoff香煙,一個手機。

甄朱雙眼發直,突然,低頭狠狠咬了自己的手腕一口。

劇烈的疼痛。

她想起來了。全部。

前夫向星北的噩耗。老貓。她依次經歷過的那三生,青陽子、紂,以及……

徐致深!

猶如經歷了一個長長的夢境,現在她不過是夢醒了。

但是這一切,她卻似乎卻又真的經歷過,刻骨的真切。

到底是夢,是真,或者,就連這一刻,她也是身在夢中而不自知?

她自己也弄不清了。

她看著四周,失神,忽然醒悟過來,翻身下地,動作太急,摔在了地板上。

她不顧疼痛,飛快地爬了起來,牀底,角落,窗台,客廳,甚至是儲藏室,到處的找,想找那只引出了這一切的原本已經死去的貓。

找遍了整間房子,什麼都沒有。

最後她無力地軟在了地板上,靠在牆邊,慢慢地抱住了頭,身子蜷縮成一團,瑟瑟發抖。

突然,她想起了什麼,連滾帶爬,沖回了臥室,一把抓起手機。

手機界面上的日期,回到了她曾經預備坐飛機出國前的半個月!

倘若夢中的一切都是真的,那麼這就是向星北母親告訴她的向星北出事的前一天。

她的心臟狂跳,躍的幾乎撞破了胸口,她靠坐在牀邊的地板上,用抖的幾乎無法控制的手指,胡亂地撥出了最近的一個通話號碼。

手機通了,幾道嘟嘟聲後,耳畔傳來了一個帶著睡夢惺忪,卻又不乏驚喜的聲音︰“甄朱?怎麼是你?這麼晚了,有什麼事?”

甄朱閉了閉目,用顫抖的聲音,問道︰“程斯遠,你告訴我,向星北,他死了沒有?”

那頭遲疑了下︰“甄朱,你怎麼了?是不是做噩夢了?要不要我過去——”

“你快告訴我!”

甄朱幾乎是沖他喊了起來。

他彷彿一愣,立刻說道︰“你別怕,只是噩夢而已!他當然沒死。你們只是上個月剛離婚而已,你們辦完手續後,他就回去了,現在應該在他的那個基地……”

甄朱掛斷了電話,軟軟地趴在了牀邊,一動不動,整個人濕漉漉的,如同剛從水里撈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