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漸冷,小院裡滿階落葉。
文郡王府郡王妃屋裡,窗隙間透出些暈黃。
芳姿拿銀剪將桌上燈芯剪短了些,複又掩門出去。屋子裡便只剩下燭色下灰淡的影子。
裴雲姝坐在榻邊,輕輕搖動手邊搖籃,搖籃中女嬰睡得香甜,不過半月,皺巴巴的模樣長開,白嫩飽滿的樣子,除了格外瘦小些,絲毫瞧不出未曾足月便生產。
裴雲姝笑道:“你瞧她,睡著了跟小貓似的,是不是鼻子嘴巴像我多一些?”
小幾前正往湯婆子裡裝水的年輕人聞言一嗤:“那不太好了?”又側身低著下巴細細盯一眼搖籃中的嬰孩,評論道:“確實與她爹沒有半分相似。”
裴雲姝嗔他一眼,轉頭去看熟睡中的嬰孩,越看越是歡喜,“當日催產時,我還想著不到時候先天不足可怎麽辦,如今看來倒是放心了一些。”
這幾日醫官院的醫官來了幾位,看過後皆言孩子十分康健,且這孩子能吃能睡,至於“小兒愁”的毒性,雖未完全驅逐,但依陸瞳所言,如今是沒有性命之憂的。
想到陸瞳,裴雲姝忽然開口:“阿暎,這次多虧了陸大夫,陸大夫是寶珠的救命恩人,我想著寶珠滿月那一日,邀陸大夫一道來府上。上次她走得匆匆,我還沒來得及感謝她。”
裴雲暎笑了一聲,“好啊。”把灌好的湯婆子遞給裴雲姝。
裴雲姝接過來捂在手裡,天氣漸冷,夜裡已覺寒涼。陸瞳不讓裡三層外三層給產婦捂被子,府裡的奶娘卻堅持女子生產後不可著了風寒。僵持許久,最終折中處理,即是屋裡不放暖爐,也不必蓋三層棉被。
“姐姐。”
裴雲暎突然開口。
“怎麽?”
他沒有立刻說話,只坐在桌前,不知在想些什麽,沉默片刻,他道:“你想離開郡王府嗎?”
裴雲姝一愣。
似乎某個心照不宣的禁忌被提起,屋子裡陷入沉寂。
這些日子,文郡王穆晟一直沒出現。
一開始是裴雲暎的禁衛將裴雲姝院子門口堵住了,穆晟在門口暴跳如雷了幾日,揚言要進宮面聖,讓皇帝給裴雲暎這般囂張無禮的行徑治罪。然而不知裴雲暎與皇帝說過什麽,穆晟並沒有等到聖上對裴雲暎的處罰。
回府後,穆晟乾脆不來裴雲姝院裡了。
一來是裴雲姝生的是個女兒,這在穆晟眼中便沒那麽重要。二來,他也想借此發作對裴雲姝的怒氣。
他奈何不了裴雲暎,卻能冷落裴雲姝。他這樣冷待裴雲姝,整個郡王府都知道王妃誕女后,郡王一步也不曾踏入王妃院子,裴雲姝又慣來隱忍,只會將這苦咽進肚子裡。
穆晟在裴雲暎那裡受的氣,便要用加倍羞辱裴雲姝來取回。他一向如此。
窗外風聲寒涼,屋子裡燈火搖搖,裴雲姝笑容散了,目光有些沉寂。
裴雲暎坐在小幾前,漫不經心撥弄了一下眼前燈芯。
他說:“就算不為了自己,你不打算為寶珠想想嗎?”他目光落在搖籃中,在那貓兒似的小團子上定了片刻,“你要她今後都活在暗箭之中?”
裴雲姝渾身一震。
自打她嫁入文郡王府,穆晟對她的冷落羞辱,她都全然不在乎。總歸穆晟不敢和裴家撕破臉,昭寧公不會過問她的喜怒冷暖,只要她還在文郡王妃這個位置上就好了。裴雲姝自己也是這般想的,把數年活成同一日。
但有了寶珠後就不一樣了。
寶珠還尚在腹中未曾出世便遭受了這世間的惡意,而今後漫漫歲月,難道要讓寶珠這樣一直被惡意窺伺?
何其殘忍。
裴雲姝低下頭,看著搖籃中的嬰孩,眼裡漸漸蕩起漣漪,輕聲道:“他不會給我休書。”
穆晟這個人從來死要面子,如今被裴雲暎綁走愛妾,又在王府下人面前失了臉面,心中必然憋著一團火,絕不會輕易放過她。穆晟不會對她打罵,只會冷待,讓她在郡王府中漫無目的消磨生機,漸漸枯寂成一潭死水。
“休書?”
他笑了笑,眸色涼如雪水,“他想得美。”
裴雲姝一怔。
“我要他,恭恭敬敬送你出門,還不敢說你半分不好。”
裴雲姝眉心微蹙,沒來由有些不安,“你想做什麽,不要亂來。”她遲疑一下,“況且父親那邊……”
高門家的姻親,有時候婚姻本身反而是最不重要的了。一旦她離開郡王府,今後裴穆兩家的關系便要重新審視。
“你管他做什麽,這些交給我。”他起身走到搖籃前,伸手摸了摸女嬰團團的臉蛋,女嬰似有所覺,發出咿呀細聲,他便收回手,望著搖籃中的小貓兒笑。
“你只管擬滿月酒的帖子,提醒一句,那位陸大夫可忙得很,又最不喜豪貴,未必會前來赴宴。”
他睫毛微垂,掩住眸中洶湧浪濤,只笑道:“要早點下帖子才行。”
……
刑獄司大牢裡,夜裡格外安靜。
牆上火把靜靜燃燒,影子落在地上拉成吊詭一條,越往深處,昏暗越深,唯有朦膿月光透過牆上小窗柵欄間泄下,在地上鋪了一層冷霜。
草垛中蜷縮著個人,衣衫襤褸,蓬頭後面,兩手埋在草垛間,試圖用潮濕的乾草抵禦地牢夜的寒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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噠、噠、噠。
有人腳步聲響起,在寂靜夜裡分外清晰。
范正廉翻了個身,沒睜眼。這個時辰,當是來巡視的獄卒。
腳步聲卻在牢門前停下,緊接著,耳邊響起門鎖窸窣聲,有人打開監牢鐵門。
范正廉迷迷瞪瞪坐起身,就著昏暗火光往前一看,面前站著個獄卒,正轉身將門關上。
他見這獄卒臉生,不是平日那個眼睛長在天上的混蛋,一時有些疑惑,又見這人看著他,低聲喚了一句:“范大人?”
范正廉一震,顧不得其他,一骨碌爬起身,試探地回了一句:“可是戚家府上?”
獄卒點頭。
范正廉登時狂喜。
自打那一日見過祁川以後,他便在這獄中苦苦等候。雖然於太師府而言,陸家一門微若螻蟻,然而戚太師愛護子女,絕不會允許有損戚公子聲譽之事發生,只要他拋出陸家引子,不管太師府會不會出手搭救,至少不會無動於衷。
他是這般想的,誰知一連幾日過去,祁川不見蹤影,范正廉一面疑心祁川是否並未按他所說找到太師府,一面又擔心太師府得知此事並不在意,最終還是會對他冷眼旁觀。
等了幾日,漸漸心冷,就連范正廉自己也有些絕望之時,沒想到今夜卻會有人從天而降。
他賭贏了,老天還是站在他范正廉這邊。
“多謝大人襄助。”他忙不迭地躬身表達感激,同時心中又有些疑惑。
他讓祁川給太師府傳話,只是個引子,他想過太師府的人動手,但也不是現在,更沒想到對方會親自派人前來。
他按捺心中狐疑,問面前人:“大人可有帶話給卑職?”
獄卒搖頭。
“那這是……”
“噓——”對方比了個噤聲動作,范正廉立刻不敢開口。
因此案複雜,他被安排在刑獄司監牢最靠裡一間,四處都無囚犯。獄卒對他使了個眼色,暗示他往前走。
這是……劫獄?
范正廉愣了一下。
他是想要太師府出手相助,以戚太師如今朝中地位,只消在陛下面前動動口舌,此案便有轉機。然而對方卻直接將他帶離刑獄司,雖這樣也能保住性命,可日後他便不能光明正大出現於人前,更勿提東山再起、卷土重來。
范正廉不甘心,然而如今勢不如人,只能低頭。
他只好按下欲說的話,往牢門前走去,月光跟在他身後,在地上投出張牙舞爪的暗影,他走了兩步,終是覺得有些古怪。
不對。
太師府若真心想救他,何至於親自遣人,此案重大,如今上下多少雙眼睛盯著,他今日要是出了這牢門,城中必定大肆搜查,太師府就不怕沾上麻煩?
他心中一緊,還沒來得及回頭,下一刻,脖頸間傳來一道劇痛,拇指粗的麻繩緊緊扼住他咽喉!
“不——”
他的聲音消失在昏暗刑獄中,雙手拚命去夠頸間繩套,瘋狂踢蹬雙腿,試圖擺脫對方的禁錮,然而這力量在對方手中弱小得可憐。
他甚至看不到對方的神情,眼淚驚懼從眼眶中湧出,他不明白是哪裡出了差錯,他拿了陸家的信,太師府縱然不肯出手相助,但信還未出現前,他們怎麽會貿然滅口,就不怕那信傳得到處都是?
頸間的力道越來越大,他漸漸感到窒息,他淚流滿面,想要求饒,想要尖叫大喊,叫醒這牢中其余人,哪怕是一個人也好,然而他發不出一點聲音,只能絕望地感覺到自己生機在一點點溜走。
他後悔了,他不該去招惹太師府,他不該去拿那封信,更久遠一點,他不該在那個姓陸的小子找到他時,第一時間生了貪欲,與戚家通風報信。更在收到舉告時,把對方收入牢中,施以極刑。
那個小子,那個姓陸的小子,他叫什麽來著?
許是生機慢慢流逝,他視線開始變得模糊,而在混混沌沌的暗色裡,他看見那個人。
少年一身舊衫,掩不住的資質豐粹,一雙眼亮得灼人,像是含著怒火。他攔住他的轎子,把那些證據一一指給他看,他從千裡之外的小縣車馬渡水而來,跪在他眼前,請求他說:“求大人,還我姐姐一個公道!”
他那時正忙著趕去應酬酒局,本不耐煩應付,卻在聽到“太師府”三字時戛然而止。
太師府啊……
那可是求也求不來的人脈。
這樣一份人情送上去,日後官路何愁不通達。他盤算著能借此獲得多少好處,看不見那少年的眼淚與激憤。
不就被人澱汙了清白,不就是死了個女人,不就是個教書先生家……
何至於此呢?
平人與官家爭,到最後苦的只是自己。他看著少年挺直的脊梁,心中思量,果真是讀書讀飄了,不知人間疾苦的呆書生。於是他親切將地上人扶起,怒道:“如此囂張惡行,放心,本官必還你姐姐一個清白。”
轉頭就將此事告知太師府。
然而那少年竟有幾分機靈,不知從哪知曉他的打算,竟在眼皮子底下逃走。他已對戚公子誇下海口,必須得給個交代,不得已張貼懸賞告示,蒼天有眼,竟真叫他等到了人。
少年的叔叔又將他送了回來。
只為了一百兩的賞銀。
他望著昏睡的人,如瞧見失而復得的寶藏,心中得意,看吧,平人就是如此,給他們一點點甜頭,兄弟鬩牆,至親反目,他們什麽都做得出來。
他把姓陸的帶回大牢,他原本已記不清對方的模樣。於他而言,那少年是他官路上的墊腳石,是他搭上太師府的投名狀,是草芥,是螻蟻,是微不足道的一切。他從沒將這樣低踐的人放在眼裡。就算他們陸家一門加起來,也不過是幾條卑踐生命。
翻不出任何風浪。
只要他想,他就能輕易而舉給足對方苦頭吃。
然而不知為何,彌留之際,他竟清清楚楚看到了對方的影子。
少年站在自己面前,昏暗囚牢中,破舊衣衫遮不住清雋風骨。
范正廉一向不喜歡讀書人,他討厭讀書人的清高,討厭他們自命不凡,討厭在這些人的襯托下,渾濁不堪的自己。
那少年即將被套上繩索,死命當前,仍面無懼色,只平靜道:“天地無私,果報不爽,久滯之獄,終有明斷一日。”
他看向范正廉,眼中輕蔑不掩:“范正廉,你會有報應。”
你會有報應。
他張大嘴巴,雙手徒勞在空中抓握幾下。
“喀——”
有輕微的斷裂聲。
緊接著一聲悶響,有什麽東西被拋擲在地,激起一小捧灰塵。
有人踩著乾草走過,地牢重歸寂靜。
唯有地上人如死狗般躺倒在地,囚服鐐銬,歪著的頭正對地牢高牆處小窗,瞳孔睜得很大,映出月亮灰淡的暗影。
月亮從枯敗的眼睛裡流出來,流過盛京坊間酒樓間時,便褪了一點死氣。
仁和店裡,夜裡熱鬧得很。
酒樓裡座無虛席,人聲鼎沸,杜長卿招呼眾人在桌前坐下,望著一桌子酒菜歎氣。
八月十五的酒席,九月才得空吃。好在雖無月可賞,菜肴猶在,也不算浪費。
隔壁間食客正談起近來貢舉舞弊案,說起死而複生的傳奇儒生,說起最近京中關於太師府莫名的傳言,最後,說到了那位曾經美譽滿身、如今鋃鐺入獄的詳斷官。
“那范正廉當初在盛京可是椿風得意,短短幾年做到審刑院詳斷官,我還以為他仕途還得再往上升一升,誰知道啊——”
“所謂榮枯貴踐如轉丸,風雲變幻誠多端嘛!”
“可不是,你以為官場就是搭梯子往上升囉,一個不小心,沒爬穩當,摔死了也不知道!”
那些沸騰的談論越過席面,鑽進陸瞳耳中,她不動聲色聽著,神情微斂。
她讓人在祁川家中附近傳言,說朝中近來打算倒查貢舉舞弊一案,祁川心虛之下,必會自謀生路。而最好的生路,最穩妥的辦法,是讓范正廉沒法再開口。
她想借祁川的手殺人,未曾想祁川也是這般想的,更沒想到祁川將太師府的傳言散播開去。
這實在很妙。
不管太師府對此事作何感想,被“損害”了聲譽的戚家,勢必不會放過范正廉。范正廉的下場可想而知。
范正廉以賞銀佑惑劉鯤,使得陸謙被親眷背叛。如今她便以利益佑惑祁川,使得范正廉被部下背叛。
范正廉將陸家一門的性命做投名狀攀附太師府,她便佑惑祁川,讓祁川將范正廉的性命當做投名狀攀附別家。
范正廉讓陸謙嘗盡牢獄之苦,她就讓范正廉也在獄中為囚。
貢舉案之前,陸瞳見過劉鯤,知曉范正廉對陸家所犯之罪,銀箏問她:“姑娘準備如何?是打算下毒,要了他性命麽?”
那時陸瞳回答:“他是官員,殺他太麻煩,我有別的安排。”
她不打算直接動手。殺了范正廉,他還是清清白白的青天大老爺,說不準還有百姓為他身死歎息扼腕。
范正廉想要仕途高升,她就讓他官星絕現,他想要美譽清名,她就要他聲名狼藉、人心散盡。
要他苦心孤詣經營的一切皆成泡影,要他范正廉所投誠之人,親自送他上路。范正廉眼中陸家一門如草芥,她便要他體會在更高位置的人眼中,他也不過一草芥而已。
杜長卿嚷道:“好好的中秋宴,現在月亮都不圓了,吃著沒滋沒味的,真是血虧。”
陸瞳轉頭看向窗外:“有嗎?”
杜長卿:“沒有嗎!”
已過了十五,月亮不如先前團圓明亮,像把薄而鋒利的鍘刀,閃著銀光懸在天上,要把世間的冤屈斬碎。
四周熱鬧廳堂裡,食客於席間觥籌交錯、舉盞盡歡,不知恭賀什麽好事發生。
陸瞳低頭,遠處天邊的月落便落進酒盞,蕩起一點漣漪。
“我倒覺得今日的月亮更美。”
她舉杯,含笑將杯中酒飲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