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紅塵深處
徐致深一早就醒了。
多年形成的生活習慣, 即便現在脫去了軍裝,亦無官一身輕,到點卻依舊自動睜眼。
但身邊的她, 還在熟睡著。
一開始他沒動, 只輕輕地收了收抱著她的臂膀, 讓她貼的離自己再近些, 閉上眼楮,陪她繼續睡。
昨夜的那刻, 他披著滿身蕭瑟夜寒獨自歸來, 燈對人影,四壁空蕩,煢煢孑立, 曾于某個瞬間突然壓向了他的那種蝕骨嚙心般的孤單和疲倦,隨著她傳入他耳的聲音,消散的無影無影,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前所未有的滿足和充實。
鼻息里有她幽幽的芬芳。過了一會兒,他忍不住睜開了眼楮, 借著窗簾里透入的薄薄晨曦,看著身邊的她,粉嘟嘟、肉乎乎的一團小人兒, 酣眠著, 散發著暖洋洋的體溫, 溫順地蜷在他的懷里。
隨手即可得。
目不轉楮地盯著看了一會兒, 徐致深漸漸燥熱,蠢蠢欲動,忽然有點後悔昨晚自己對她應許下的事了。
仿佛為了考驗他的定力,睡夢里的她也不知道夢到了什麼,嘴里含含糊糊咕噥了一聲,身子動了一下,一條腿就抬到了他的腹上,一隻白生生的小腳丫子,不偏不倚,啪的壓了下來。
徐致深險些失禁。
從前的他,孟浪而自大。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有什麼好,竟然有幸能夠得到她的芳心,川西老宅不過一面,她就全心全意追隨于他,伴在他的左右,倘若不是後來他在張家婚事的問題上態度含糊,大約她還會那樣留在他的身邊,任他予取予求。
那時候的他,除了迷戀她的身子能給他帶去的享受和快樂之外,並沒真正將她放在心里。
而她卻分明這麼的美好,值得他最好的對待。
回首這輩子的往來路,在遇她之前,他年少得志,平步青雲,踩踏白骨,扶搖直上,也曾翻手為雲,覆手為雨,更曾深信,他徐致深終其一生,榮也好,辱也罷,所有一切,注定都將是由自己承擔。
而就在昨夜,在听到她那一聲隔著電波傳來的“你能來接我嗎”,那一刻他知道了,在他獨行了將近三十年後,她于紅塵深處,姍姍向他走來,不但教他始知情愛銷魂,從此他更無須獨行下去,這個仿佛因為命定而出現在了他面前的女人,她是懂他的,無論什麼時候,她也不會拋棄他,離開他。
琴瑟友之,鐘鼓樂之,這遠遠不夠,他欠她一個真正的婚禮。他要將她帶回徐家,再次明媒正娶,讓徐家列祖,讓整個長義縣的人都知道,這女人是他徐致深的愛妻。
在娶她之前,克制自己,這是他作為男人,現在唯一想得到的能夠給予她的最鄭重其事的對待。
但是一想到從現在開始,等到他能娶她,最快,想必也是幾個月後了。
接下來的一段日子,可以想象,對于他來說,將會是一種怎樣的煎熬。
徐致深屏住呼吸,等她安靜了下來,再次沉沉入眠,輕輕將她腳丫子從那個要命的地方挪開,這才慢慢地吁出了一口氣。苦笑。
……
無官一身輕,徐致深脫去穿了多年的軍服,頭壓一頂紳士圓帽,身著淺青長袍,再普通不過的一身時下男子的舊式常服,卻被他的一副腰桿硬是穿出了別樣的味道,那股子清瀟挺拔的勁兒,倒讓甄朱想起從前還在徐家老宅時候,那日中午她被他強行遣送回家,白姑夫婦來接時求見,他一身白衫兒,飄飄灑灑斯文敗類似的出得門來,對她倨傲相待的一幕,取笑了他一番,稱他“地主家的壞少爺”,徐致深非但不以為恥,反而一本正經地說,等著,很快就會讓你知道,什麼才叫真正的地主家壞少爺,輕飄飄的一句話,就把甄朱弄的心頭鹿撞,看著他禁欲似的假正經模樣,隱隱倒生出了些恨嫁之心。
徐致深帶著甄朱先回了天津,第一時間,兩人並肩登門去往石家,石督辦和夫人這才知道他二人關系柳暗花明,兜兜轉轉,如今這就準備一起回鄉成婚,詫異之餘,自然道喜。石督辦摒了一切應酬,在府里設私宴接風,說,回津怎不提早電話一聲,他好去火車站接乾女兒和乾女婿。徐致深笑說,如今我是過街老鼠,人人不是喊打,就是避之不及,督辦還肯認下我這乾女婿,我就已經受寵若驚。石督辦沉吟片刻,說,明眼之人,誰看不出這其中是非對錯。如今這樣也好,往後起灶重來,以你的才幹,何愁前行無路。徐致深壓低聲,又笑說,那就借督辦吉言,只是如今,我最想的事,就是先娶貴府小姐為夫人。石督辦哈哈大笑,看了眼一旁正和乾女兒低頭私語的石夫人,說,英雄難過美人關,我早有體會,放心,放心,一定會將乾女兒風光嫁你為妻。
當晚盡興,徐致深喝醉了酒,留宿石府,自然,和甄朱分房而眠。次日醒來,細數在津多年,今日陷入這樣境地,昔日肥馬輕裘,相交無數,躲的躲,避的避,竟再沒有多餘朋友需告別了,等到甄朱去向道森先生道明原委,提交請辭,向他道歉獲得諒解,給了德嫂足夠的遣散費,在她依依不捨的抹淚里,歸去時刻,終于到了。
這天兩人動身,預備回往川西,石夫人堅持同行,說,一定要親自看著乾女兒風光出嫁,才算了卻心願。石督辦自己無暇分身,指派眾多隨行,一路同行。
王副官也追隨,只說了一句話︰“長官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按照行程,先須得火車抵達漢口,因入川鐵路還沒修成,走水路抵渝城,再輾轉入川西。
上了火車,車子即將離站,甄朱看向徐致深。
他的視線投向車窗之外,凝視站台上綠地白字的碩大“天津站”幾字,眉宇隱鋒,恍若陷入了某種神思。
片刻後,仿佛覺察到了來自身畔的她的目光,他的手在桌下悄悄握住了她的,轉頭微笑,附耳對她低語︰“只是想起了年少時候,第一次踏足天津衛的情景,記得也是這樣坐著火車而來……”
甄朱的視線忽然定住了,看向車窗之外。
徐致深循著她的目光轉頭。
站台之上,大步匆匆來了一行幾十的軍人,當先的是個軍官,滿面絡腮,身材魁梧,凶惡雄渾之氣,迎面撲來,他領著身後一群人,沿車廂匆匆行走,似乎在找什麼人,近旁行旅見這一列人現身,似乎是來尋絆子的,面露驚懼,紛紛遠遠讓開,唯恐避之不及。
那漢子的兩道目光卻帶著焦慮,不斷地掃視著車廂玻璃里的乘客,忽然看到了包廂節里徐致深的身影,眼楮一亮,面露喜色,幾步並做一步,帶著人呼啦啦地沖了上來,迅速地在站台上排成一列,向他行了禮節,高聲喊道︰“徐長官!兄弟們听說,你曾和二師的兄弟喝過散伙酒,兄弟們原本都在等著你也來瞧瞧咱們,酒都預備好了,誰知你不聲不響,這就要走,莫非你心里也是瞧不起我們這幫子泥腿子,不配和你喝酒?”
這漢子竟是吳老七。
徐致深目光定了一定,隨即迅速站了起來,快步下了火車,來到吳老七那些人的面前,笑道︰“徐某人何德何能,敢讓吳大哥和一幫子好兄弟這樣惦記?”
吳老七搖頭︰“長官這話就見外了,敢情二師的兄弟和你摸爬滾打過,我們這些就都是外人了?我吳老七混了大半輩子,沒服過誰,長官你是頭一個!我們不管別的那些個囉嗦,長官你就算真下了個開槍令,不過死幾個人而已,有什麼打緊?長官今天要走,兄弟們別的忙也幫不了,就想過來和長官再喝一口酒!長官要是賞臉,和兄弟們把這酒喝下去了,我們兄弟和長官就是自己人了!長官此去,高山流水,往後要是有用得到我們兄弟的地方,只管說一聲,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
他從身後一人手里拿過一個酒壇子,拍開封泥,朝著徐致深遞了過去。
徐致深目光掃視了一遍站在自己面前的這一張張臉,動容,雙手接過,仰脖就著壇口,咕咚咕咚喝了幾口,放下酒壇,放聲笑道︰“徐某有幸,得以結識了你們這些好兄弟,今天縱然卸甲,生平又有何憾?今天我去了,盼眾位兄弟,有婆娘的升官發財,打光棍的早日弄個婆娘到手,吃好喝好,戰無不勝!”
吳老七和身後之人哈哈大笑,接過酒壇,一個輪一個地喝了下去,最後將酒壇砸在地上,高聲說道︰“借長官的吉言,兄弟們記住了!請長官上車,往後遇山開山,遇水成龍,逢凶化吉,大富大貴!”
徐致深和吳老七等人一一握手,轉身登上火車。
這陣仗,將月台上的一眾旅人和當差巡警看的目瞪口呆,畢竟不是人人都能認得徐致深,也不知道這前有後果,哪敢靠近,只在遠處好奇觀望,低聲交頭接耳。
伴隨著一聲汽笛長鳴,火車啟動,慢慢出了車站,終于將站台上那一行相送的身影和天津衛的繁麗綺華,徹底地拋在了身後。
徐致深上車落座後,再次將甄朱的一隻手握住,包覆在自己的掌心里,凝神片刻,他轉頭向她,溫柔一笑︰“我們回家了。”
……
路上幾多輾轉,半個月後,徐致深帶著甄朱以及石夫人、隨從等一行人,終于踏入了長義縣的縣城。
徐致深的事發酵到了現在,最近的幾天報紙,甄朱背著他,悄悄有看,發現熱度開始降溫。長義縣這種地方,消息雖也相對閉塞,但這事的動靜,一開始鬧的實在太大,說舉國皆知,毫不誇張。
在長義縣,徐家是首戶,上回徐致深死而復生做了大官回鄉,造成轟動效果,他更成了全縣知名人物。甄朱原本以為,現在他這樣回來,多多少少,應當會遭縣民側目以對,令她意外的,一踏進縣城的門,被人認出來後,沒片刻,人還在路上,那個徐縣長竟就帶著一大幫子的人,急匆匆趕了過來,態度恭恭敬敬,非要親自引著徐致深回徐家,口口聲聲,稱呼依舊是長官,這架勢,要是再加上敲鑼打鼓披掛紅花,簡直就和迎接英雄凱旋沒什麼兩樣了。
甄朱未免驚訝,但路上也不方便問什麼,悄悄看身邊的徐致深,他倒仿佛沒什麼意外,態度依舊不卑不亢,是他平常的樣子,一行人接近徐家老宅,徐老太早幾天前就知道孫子要回來的消息,老遠,徐家大爺二爺和一眾族人就都出來相迎,見面一番熱情不必贅述,進了徐家大門,白太太來接兒子,因前些天的信里,知道了同行的石夫人的身份,現在見了面,見她滿身大地方的富貴之氣,怎敢怠慢,連一年沒見的兒子也顧不上了,親自帶著大奶奶,二奶奶招娣接待石夫人,引她安頓歇腳,唯恐怠慢了,徐致深則領著一身錦衣珠翠,看起來比從前愈顯嬌麗的甄朱,在滿宅驚詫的快要掉出了眼珠子的目光注視下,徑直去見徐老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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差不多一年過去了,徐老太看起來和甄朱印象中的樣子差不多,依舊盤腿坐在床沿邊上,一身老藍褂,抽著煙桿,一隻小腳懸空掛在床沿外。
徐致深帶著甄朱,向她叩頭行禮。听到甄朱開口說話了,徐老太眼皮翻了翻,喲了一聲︰“會說話啦?那就好。”
徐致深說︰“奶奶,孫兒對不住你,也對不住徐家列祖列宗,現在在外頭混不下去了,只好帶著婆娘回來了。”
徐老太吧嗒吧嗒抽了兩口煙,把煙桿子在布滿火燎焦痕的老紅木炕頭磕了磕,點頭︰“回來就好,奶奶養孫兒,天經地義。”
徐致深扭頭,偷偷朝甄朱歪了歪嘴巴,咧嘴一笑。甄朱心里打了個顫悠兒,後脖頸汗毛直豎。
這模樣……活脫脫一個地主家的壞少爺!
見完了面,徐致深帶著甄朱要出去時,徐老太忽然說︰“老三兒,你在外頭的事,老太太我不清楚,也不想過問,只是頭幾天,家里來了個姓曹的,帶了一大拉子的兵,威風凜凜,縣長陪過來的,說是什麼有來頭的大人物,和你是鐵桿子的兄弟,路過咱們這里,就跑過來看望我老太婆。我一快進棺材的老太婆,有什麼好看的,還不是沖著你的。你的事,我做不了主,那天抬過來的東西,我全叫人原封不動放著,怎麼處置,你自己看著辦吧。”
徐致深收了剛才對著甄朱的無賴之色,目光微動,恭敬地說道︰“孫兒明白了。”
甄朱想起進縣城時縣長的那個態度,這才有所頓悟。
這什麼姓曹的,想必也是一方勢力,這是趁這機會,迂回拉攏徐致深?
見完了徐老太出來,按照石夫人原先定好的,今天就由她直接帶著甄朱先回興隆鎮,當然,不是住回薛家的麻油鋪子,倒不是要和薛家脫離干系,而是那邊太小,石夫人隨從眾多,想住也住不下,預備落腳在先前甄朱住過些天的徐家靠近鎮子的那所田莊里,等著兩家操持婚事,選好日子,徐致深來迎娶甄朱。
就這樣,當天的傍晚,石夫人領著甄朱,一行人,在鄉民好奇敬畏的目光之中,抵達了田莊。
石夫人這一行人還沒到田莊,麻油鋪薛家那個當初被徐家給休了回來的啞巴小姑子如今衣錦還鄉,徐三爺要再次娶她進門當少奶奶的消息,就已傳遍了整個興隆鎮。街頭巷尾,到處有人議論此事。
第八十六章紅塵深處
麻油鋪消息靈通, 午後起人就進進出出,絡繹不絕,全是來探听消息的。
上回石家派人來打听, 在確知薛紅箋的身份和薛慶濤的兄妹關系後, 當時並沒說什麼, 只給薛慶濤兩夫婦留了筆錢, 隨後就走了。白姑憑空發了筆不小的財,隱隱就覺得小姑子似乎是走了什麼運道了, 但具體自然猜不出來, 直到今天,消息傳來,這才恍然大悟。
鎮上有戶人家, 兒子在田莊里幹活,說小三爺帶著薛家姑娘回了,陪姑娘一起來的, 還有個天津衛的夫人,听說那個夫人來頭很大,姑娘叫她乾媽, 這回一同過來,是要把姑娘風風光光給嫁進徐家。
白姑心頭亂跳,把站在鋪子里談興正濃的人都給請了出去, 上了排門, 把鋪子一關, 換了身體面的衣服, 拽著男人立刻就奔去了田莊,和莊子里的人一塊等著,等到天黑,終于等到了縣城里過來的一行人。徐家小三爺親自送人過來的。
白姑見到了那個傳說中的天津衛石夫人。氣派不用多說,雖一臉和氣笑容,但那道目光看過來,叫人不敢平視,白姑被領到了她的跟前,原本唇齒最是圓滑的一個人,這會兒也是不敢多說半句話。再看小姑子,一年不見,不但治好了啞,穿衣打扮,舉手投足,和從前相比,脫胎換骨了似的,和徐家小三爺並肩一道站在石夫人的邊上,宛如一雙璧人,熠熠生輝,險些被刺瞎了眼楮,哪里還有從前半分潑辣恣睢的模樣,不過小心奉承,唯唯諾諾,唯恐行差踏錯,惹出笑話。
甄朱還是叫她嫂子,不過也只叫了一聲而已,沒有多話,對著薛慶濤卻親熱許多,徐致深也和薛慶濤說了些話,請他吃茶,薛慶濤本就是老實人,看到妹子這回出人頭地有了好歸宿,自己也被徐家小三爺這麼抬舉,自然欣喜,最後听石夫人說,婚事所有事項,一概由她著手操辦,讓他夫婦二人不必掛心,到時一道送親吃酒即可,立刻點頭答應,喜笑顏開,扯了白姑告辭回去。
徐致深當夜很晚才回,隔日大清早,縣城里那個當初給他倆做了冥婚的媒婆打扮的花枝招展春風滿面地來了,兩腳踩了風火輪似的,一趟一趟在縣城徐家和莊子里滾,沒幾天就把該有的禮數全給弄妥,婚期也定了下來,半個月後的一個大吉之日。
媒婆還是頭回操辦這麼急的婚事,徐家給的大紅包也封不住她那張怪力濤濤的嘴。剛開始那幾天,全縣人都還在私底下議論徐家小三爺在外頭的事。據說原本混的極開,還是總理院那個張大帥身邊的大紅人,好像殺了不該殺的人,落難犯了事,回鄉正在避風頭——如今這年頭,權力場的人,就跟搭台唱戲,風光個一陣子,一個不好下去了,再下個場子開鑼,換個扮相又粉墨登場,這樣的戲碼,不要太多,川西雖說地方偏,但光是省城地頭上那些大人物的你來我往,就被茶館說書人給編的成了段子,連那個張大帥本人,不也是二出二進?何況前些時候,小三爺人還沒回,就有個听說是什麼三省巡閱的大人物跑來這犄角旮旯的地方去拜見徐老太,什麼意思,茶館里的那些說書人,早編排出了各種花樣。長義縣的人,是覺著本地可算出了這麼個出息娃子,就這麼被禿嚕了下來,心有不甘,都在打賭他什麼時候再復出。但是等這媒婆一張嘴,到了徐家娶親的那天,全縣人就不再關注小三爺哪天復出了,全在傳他想成親,想的簡直快失了心瘋,什麼都要往快里趕,當時一听最近一個適合娶親的好日子要等半個月,當場拉下臉,拿了那本老黃歷翻來翻去,老黃歷差點被他翻出一朵花,看的媒婆也是目瞪口呆,最後還是徐老太一個拍板,他才無可奈何丟下黃歷走了人。
這消息傳播的飛快,不厚道的就在茶館里編排,笑話徐三爺猴急,厚道些的就感嘆,說薛家那姑娘當初陰差陽錯進了徐家門,守了幾年,一波三折,如今終于修成正果,可見是個有福之人。
正所謂,小三爺日思夜想只恨紅粉佳人難為妻,俏啞女苦盡甘來終得乘龍快婿有情郎,人間之樂,大抵也就不過如此了。
徐致深早就知道媒婆嘴大,把自己的婚事兒弄的成了全縣人民茶余飯後麻將桌頭的談資,至于家里,大奶奶二奶奶更是看見他就取笑,他也不在乎,心情好,索性就當起了正兒八經地主家的紈褲少爺,把從前那些吃喝玩樂的東西全都上回了手,每天歪戴頂帽子,鼻梁上架副縣城里正流行的算命瞎子圓片兒墨鏡,頭髮往後抹蠟,打扮的油光水溜,一開始,天天大早地騎馬往莊子里跑,吃喝全賴在那里,不到天黑不回來,趕也趕不走,到了婚前三天,“硄當”一聲,老張頭給他吃了個閉門羹,因為徐老太發話了,不準三爺再過去,照當地風俗,為取婚後好兆頭,兩人成親之前,是不能再見面了。
先前雖說只能看不能吃,但好歹還是能背著人,親個嘴說幾句話,也算聊勝于無,這下三天不能見面,徐致深那個煎熬,就跟二爺沒抽鴉片犯了癮似的,度日如年,好容易挨到了娶親的那天,不止徐家,大半個縣城都跟著熱鬧了,到了下午出發迎親的吉時,徐家門外的街巷,里三層外三層,擠滿了來看熱鬧的縣民,徐致深頭戴黑呢禮帽,兩邊插花,簇新的大紅底子起萬福紋長袍,黑色暗花馬褂,身上斜斜掛著朵盆口大的大紅花,身下騎著匹膘肥體壯的大白馬,連人帶馬,打扮的花里胡哨,精神抖擻,引著身後的八抬大轎和浩浩蕩蕩的迎親隊伍,在震耳欲聾的鞭炮響子和嗩吶喜號吹出的喜樂里出了門,一邊晃悠悠騎馬往前,一邊笑嘻嘻朝兩側沖自己起哄的縣民拱手,身後徐家下人跟著,一路撒著纏了紅線的喜錢和花生糖果,引的大人小孩競相撿拾,場景之熱鬧,盛況之空前,也算是開了本縣之先,就這樣一路吹吹打打,熱熱鬧鬧地出了縣城大門,來到了田莊門前,這才消停了下來。
到了吉時,一身嫁衣的新娘子頭蓋蓋頭,被左右兩個喜娘攙著,沿著從大廳一直鋪卷到門口的大紅喜氈,慢慢走了出來。
徐致深坐在馬背上,盯著看了片刻,忽然一個翻身,敏捷地下了馬背,撇下身後忙不迭阻攔的管事,大步徑直朝著新娘子走了過去,不顧喜娘高聲阻擋,笑嘻嘻一把橫抱起了新娘子,轉身直接自己就給送上了那頂八人抬的大紅喜轎,唰的落下轎簾,在路兩邊看熱鬧鄉民的高聲起哄和小伢兒羞他的童謠曲里跳回了馬背,一聲“起了”,嗩吶號子,鞭炮響子,嘀哩嗚嚕,砰砰啪啪,震天的熱鬧聲中,迎親隊伍掉頭,朝著縣城直奔而去,入城門天已擦黑,那條通往徐家大宅的街面兩側,到處都是人,燈火通明,煙花絢爛,猶如開了元宵花燈節,一直延伸到了徐邸大門之前,在又一發震天的喜炮聲中,新娘子被新郎接下轎,一人手拿結花紅綢的一端,被簇擁著進了中堂,里頭徐老太坐中間,白太太在左邊,右邊坐著特意請來的石夫人,都是一身新衣,笑容滿面,新郎新娘三拜過後,在司儀的高呼聲中,新娘先被送入洞房,新郎則被強行留下陪客,喜宴開場。
……
洞房布置在傍著徐老太屋不遠的一處獨門院落里。
從前薛紅箋住過的院子,原本是徐致深少年離家前的屋,徐老太疼愛小孫子,現在嫌晦氣,不讓兩人再住那里,選了這地方,自己出體己錢布置屋子,院落雖沒有原本的大,但窗淨几明,獨門出入,正合小兩口住,婚期雖然緊的成了全縣人的笑談,但並不影響徐家準備婚事的利索勁兒,到今晚,里里外外,早布置的全部一新,牆粉刷一白,張貼剪出各種花樣的大紅雙喜紙花,紅燭高燒,家具漆亮,靠北牆,是張結結實實的梨花木月洞廂式大牀,四邊懸著織金紅幔,左右兩幅鎏金掛鉤,將帳門懸起,牀上鋪了疊的幾尺高的大紅大綠錦緞面喜被,一雙枕上,蓋著並蒂蓮子枕巾,從里到外,全部都是照著老規矩來的。
甄朱進了洞房,知道喜娘和丫頭都在屋里陪著,雖然蓋頭蓋久有點氣悶,卻也老老實實地坐在牀沿正中等著今晚的新郎官兒,大約等到晚上九點鐘左右,終于听到門口傳來了一陣雜亂的腳步聲,中間夾雜著起哄,甄朱豎著耳朵,仿似是徐致深在擋,不讓人跟進來鬧洞房,隱隱听見他說,老子不怕全縣人編排,等這洞房花燭夜可等的夠嗆,再不麻溜地滾蛋,老子翻臉不認人,幹死你們這幫生兒子沒屁眼的龜孫!話音落下,就起了一陣哄堂大笑聲,有人要他喝酒,說喝了就不進去鬧,又一陣亂哄哄的動靜,也不知道他最後到底喝了沒有,片刻後,伴隨著漸漸遠去的嬉笑聲和腳步聲,院落外終于安靜了下來。
徐致深推開貼著大紅喜字的房門,一腳跨了進來,三兩句就打發走了屋里的人,又硄一聲關門,上閂,扭頭看向坐在牀沿上蒙著蓋頭一動不動的新婦。
甄朱屏著呼吸,耳畔听著他朝自己走來的腳步聲,分明是熟的不能再熟,三天前才分開的那個男人,卻不知道為了什麼,到了這刻,隨著他越來越近的腳步聲,心跳竟也慢慢地加快了起來。
眼前光線忽然一亮,有點猝不及防,蓋住她頭臉上的那幅喜帕,就被徐致深給挑開了。
甄朱睫毛顫了下,抬起雙眼,微微仰面,對上了一雙俯視著自己的男人眼眸。
她今夜是朱顏綠鬢,霧眸絳唇,紅燭搖曳里,在身上那件大紅底繡以精致金絲蜀繡的喜服烘托下,雙頰如暈,嬌艷無儔。
他一如平常英俊迫人,眉梢眼角,略略泛出酒色,透出了紅暈,一雙眼眸卻被浸潤的愈發漆黑,閃閃發亮,定定地,一下也不錯眼地盯著她,看起來,晚上應該被灌下去了不少的酒。
但這不是重點,重點是他這身喜慶的花里胡哨的打扮……
實話說,今晚從被他抱上轎子開始,甄朱就一直蒙著蓋頭,包括後來拜堂,一直沒見過他的樣子,這會兒突然看見了,視線從他頭上禮帽左右插著的兩朵紅配綠花一直往下,落到還掛在胸前的那朵大紅花上,忽然想起傍晚自己沐浴更衣時,喜娘遞進來一件繡著百子蓮的大紅肚兜要她穿,說本地風俗,洞房花燭,不止新娘,新郎也要穿的,除了闢邪趨吉,也是為了討個好彩。
她自然照辦,現在那件肚兜就穿在身上。
目視他這打扮,應該也是穿了的。
只是她實在沒法想象,在京津洋場那個英明神武英俊瀟灑的徐致深,現在里頭穿著只大紅肚兜的模樣。
光是想象,就已經夠銷魂了……
她實在忍不住,噗嗤一聲,悶笑了起來。
徐致深一怔,順著她的視線,低頭看了一眼自己,似乎猜到了她的所想,臉色一沉,咂了咂嘴,餓虎撲食,直接就朝她壓了下來,甄朱還沒笑完,哎呦一聲,立刻被他壓在了牀上。
“敢笑話我?”
他張嘴,一口就咬住了她紅艷艷的一張櫻桃嘴,狠狠地用力吸吮,手也跟著動了起來。
這一夜的起初,甄朱被他弄的真是欲仙欲死,但是漸漸,就變成了死去活來。她要累死了,到了最後,腰肚皮快要斷了,他卻還是不肯放過她。身下原本應當牢固無比的那張大牀,到了後來,也不知道哪個榫頭松了開來,咯吱咯吱,這響聲伴隨著嗚嗚咽咽的女孩兒的乞憐之聲,夜深人靜,听的睡同院的丫頭臉紅心跳,老媽子關門閉窗,一直到了下半夜,這才終于漸漸平息,止了下去。
新房那張幽密的大牀之上,甄朱被地主家的小三爺摟在臂彎里,閉上眼楮,腦袋一歪,人就睡死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