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愫/文
洪老爺子的隨葬紙馬成套送去一門。
一門中有人來請白準去“主持公道”, 站在白家小樓的堂屋中,話說得很客氣:“七爺, 這事兒您也得當個見證, 總不能他洪四海說什麽就是什麽吧。”
白準手裡扣著個精巧的紫砂壺,他瞥了幾人一眼,拎起壺把喝一口茶, 架勢十足:“這是你們一門的家務事,洪老爺子也不是沒留下話來,你們照著做就是。”
霍震燁看他喝茶,繃著臉忍笑。
那紫砂茶壺裡,泡的可不是什麽雨前龍井, 太平猴魁。那裡面裝的是他早上現煮的奶茶,弄了一小袋茶葉, 加牛奶和糖煮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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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來想給他灌熱巧克力的, 白準眼皮一翻:“這可是茶壺。”
還是名家手筆,輕易求不來的。
白準長了一張該喝雪梅龍井的臉,可他明明不愛喝茶,霍震燁試探著問:“要不然, 給你煮點奶茶灌進去?”
白準動動眉毛,奶茶也是茶, 是茶就能灌進茶壺裡, 也算不辱沒了這名匠做的紫砂壺:“行吧。”
白準舒舒服服咪上一口,這紈絝總是有新鮮玩意兒。
一門的幾人還想再勸,白準看他們一眼, 似笑非笑:“要不然,把老爺子再請上來,看看他怎麽說?”
幾人俱都一震,面面相覷。
白七爺說要請上來,只怕是真,光想一想就寒毛倒豎,就算是假,依七爺的脾氣,那還不是想怎麽說怎麽說。
不能冒這個險。
幾人立刻改了口風:“老爺子去都去了,豈能拿後事打擾他,若攪得他泉下不安,是我們晚輩的過錯。”
“七爺說的也有道理,這畢竟也是咱們一門的家務事,總不能叫大家看笑話。”
“叨擾七爺了,咱們這就回去。”
片刻就散得乾乾淨淨。
白準看著他們逃出門去,他掂著茶壺,挨在軟綿綿的鵝毛墊枕上,把手一抬:“再給我灌點來。”
洪老爺子出殯那日,八門齊聚。
一門孝子賢孫個個哭得直不起腰,吹吹打打送洪老爺子的棺木到南郊墳地,弟子們每人一鎬土,最後由洪四海壓墳。
把土壓實立碑,他圓胖身子團成一團,哭得發抖。
才剛立了碑,五門主便站出來說:“一門究竟拿出章程來沒有,咱們若是一齊並入一關道,往後還算是一家人。”
洪老爺子死的那天,白準就料到這局面。
韓珠腰上系著白布,石寬跟在她身後,兩人站得頗近,倒有些親近的意思。
原來這幾門瞧不上韓珠是女人,如今要並入一關道了,反而勸說起韓珠來:“世侄女,一關道除了先師還有地母,依你的本事,自立一壇又有何難?”
“依我的本事,自立一門也沒什麽難的。”韓珠頂了回去。
霍震燁推著白準的竹輪椅,站在最外圍,他知道白準心裡這難過勁兒,已經過去了,這些人都不在他眼中。
伏身玩笑:“這韓珠說話,是跟你學的?”
這調子,這口吻,這噎死人不償的勁頭,簡直跟白準一個模子印出來的。
白準微微一怔,他一直覺得韓珠的脾氣很對他的xin子,如今一想,原來是這丫頭總是說些他會說的話。
白準煞有介事的點點頭。
霍震燁還怕幾個門主發難,他還沒動,石寬上前一步,回護之意大家都看得明明白白。
三門這是要肥水不流外人田了。
“小姑娘家家沒見過風浪,憑你一個怎麽在江湖上立足,原來你是八門中人,有什麽事兒咱們自會幫手,八門散了,你還靠誰?”
韓珠冷冷瞥他一眼,走到洪老爺子墓前,先上柱香,跟著袖子一拂,墳前土中便插進兩根綠苗。
綠苗見風就長,層層攀高,不一時就長成與石碑齊高的小樹,鬱鬱蔥蔥枝繁葉茂,接著枝底打苞,層疊綻放。
兩棵矮樹上開了幾十朵碗口大的白山茶,外人瞧見還以為是子孫特意種在這裡的。
這就是石寬的拿手絕活。
“我也沒什麽拿得出手的,就送兩株花給洪老門主。”
沒等霍震燁鼓掌,先有人哈哈大笑,鼓起掌來,那人白衫黑卦,腰間別著一把斧頭,長相並不英俊,但濃眉虎眼,讓人一見難忘。
是四門主。
他上回鬥彩沒來,這回一門主落葬終於露面了。
八門之中除了一個活無常白七不好惹,另一個不好惹的是瘋子王四。
連三門一個孤女韓珠都不肯並幫,四門主自然也不肯。
霍震燁輕聲問:“城隍三巡的時候,耍大刀點肉心燈的,就是這個四門?”
“不錯。”白準微微蹙眉。
肉心燈,就是用鐵鉤穿過胳膊上的肉,提著銅燈繞城一圈,這東西鮮血淋漓的,白準從來都不喜看。
“那八門願意加入一關道的,還是一起走,不願意的就各奔前程。”
墳前站成兩派,一門二門五門六門站在一起,余下幾門零零散散站在另一邊。
楚老門主一直沒說話,他獨子死在了響水鎮青陽的術法中,是絕不肯與一關道共席的,他一直站在後面,這時才站出來。
他拐杖柱地,看了一眼這百來號人,揮揮手:“散了吧。”
並入一關道的,一起離開洪老爺子墳前,沒一會兒墳前只余下二三十人,王瘋子幾步上前來,對白準點了點頭。
就是瘋子,也敬鬼神。
阿生跟在八門戲班後,他這才湊上前,咧開白牙跟霍白二人打招呼:“七爺,霍師兄。”
“阿生,你戲練得怎麽樣了?”霍震燁拍拍阿生的肩。
阿生撓撓頭,滿臉喜色:“門主說我唱得比原來好。”說他在“唱”字上,終於開了竅,好好練就能登台了。
“我師姐怎麽樣?”他去響水鎮給門主和小師弟們建了墳,埋了陳師兄,一直想去找禇芸,又怕白準嫌他煩。
“你師姐挺不錯的。”不是在壇子裡睡大覺,就是踏著月色在屋頂上唱戲。
阿生聞言心安,他想了想告訴白準:“戲班子要散了。”吉慶班沒了,義慶班和豐慶班兩個班子還在唱,他們打算分家了。
楚老門主經歷喪子之痛,身體大不如前,他想葉落歸根。
“那你去哪兒?”霍震燁問。
阿生笑了:“洪師兄他們說要去香港,我想跟著他們去。”他也有七八個武行的兄弟,大家一起去。
南邊,香港。
“那也挺好,我跟七爺得空了,也去香港住一段時間,到時找你來玩。”霍家在香港也是有宅子的。
“哎。”阿生看楚老門主要走,跟霍震燁白準告別。
韓珠一直靜靜站著,石寬就站在她身後,她等人走了,這才上前來:“七爺,我想請七爺替我證婚。”
霍震燁猛然想起,白準說他作了一樁媒,怎麽也沒想到,竟是韓珠的婚事。
石寬站在韓珠身後,聽見韓珠說證婚,嘴角翹起來。
韓珠一直素著臉,霍震燁從未在她的臉上見過笑容,到這時她才微微一笑,略遜神采的眼中一下就添了光彩,淡目生輝:“不許笑。”
石寬還在笑,但他答應一聲:“好,我不笑。”
韓珠臉上一燙,想起他求婚時的情形,他闖上門來,先把“開花結果”變給她看:“這是我娶媳婦的聘禮。”
韓家小院長出一棵一人半高的桃花樹,朵朵桃花絢爛如錦。花落結果,石寬摘下顆鮮靈靈桃子,遞給韓珠。
韓珠一時看不破他是如何變的戲法,忍不住伸出手去,接過鮮桃,心裡想著,要是能把神仙索與開花結果揉雜在一起,那就是個新戲法了。
桃子剛沾手,就變成一只金鐲子。
石寬笑看她:“這也是聘禮。”
韓珠托著金手鐲,目光冷下來:“我不美。”
她不是妄自菲薄,只是疑惑,她不美,柳大就嫌棄她不夠美,嫌棄到拋棄師門兄弟,都要跟金丹桂一起走,難道石寬就不嫌棄嗎?
石寬可比柳大,還多幾分瀟灑。
石寬目光奇異:“我也不富有,我全部的身家也只有這只金鐲子。”
韓珠把金鐲扔還給他,扭頭就走:“那就收著你全部身家。”
“我知道你不屑這些,我教你剛剛那套戲法。”
韓珠頓住腳步:“你肯教我?”
“我肯。”
“我不會把神仙索教給你。”
“我知道。”
“哪怕我不嫁給你?”
“哪怕你不嫁我。”
“我做的事,你知道了就不肯教了。”
“我知道。”他猜到了。
韓珠如此維護三門,那兩兄弟可能是她處置的,江湖規矩,門規處置,旁人覺得她心狠手毒,可石寬卻覺得這是理所應當,他來當三門主,也是一樣。
韓珠看他一眼,淡漠眼中終於閃過一絲神采。
等韓珠學會了“開花結果”,兩人也真的開花了。
韓珠的婚期定在月末,八門散了,也不必再宴請各門門主,只央白準當證婚人。
白準來時沒料到韓珠要成親,他身上什麽也沒帶,竹杖一點地,霍震燁就掏出皮夾子,塞到他手裡。
白準看都沒看,從裡面掏出一疊錢來,皮夾剛剛還是滿的,一下就癟了。
他把空皮夾子扔給霍震燁,霍震燁一把接住,幸好他能賺,這麽個花法,要養不起了。
“這些算是我給的禮金,你就嫁這一回,風風光光的辦。”要是韓三爺還在世,也一定想風光嫁女。
白準要真論年紀,比韓珠還小一些,說起話卻全是長輩的口吻,韓珠伸手接過:“多謝七爺,我會給我爹上香,叫他放心。”
石寬跟著行禮,追著韓珠去了。
霍震燁推白準回車上,深秋時節,墳場處處淒清,風一吹,落了滿地黃葉。
“你說,石寬知不知道?”知不知道韓珠殺人,設計。
白準才不管:“一個願打,一個願挨,你管這麽多呢。”
霍震燁低眉看一眼白準,確實,他們也是一個願打,一個願挨。
白準舒舒服服坐在汽車裡,車開進城,他說:“我要吃蛋糕,黑森林的。”
“沒有。”霍震燁瞥他一眼,“錢都讓敗家七爺花光了。”
作者有話要說: 白·紫砂壺裡灌奶茶·想吃蛋糕·七:你再說一遍,你說誰敗家,到底有沒有
霍·摸出金表換蛋糕·七:有,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