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 比慘
秋雁斜飛過長空,桂樹飄香,夏暑的炎意終於褪去,剩下深秋的霜露微凉。
一大早,禾晏起來,小麥就遞給她一個梨:「我在演武場旁邊樹林裡摘的,已經洗過了,嘗嘗看。」
禾晏方梳洗過,就接過來咬了一口,差點沒酸掉牙,見她酸的眯起了眼睛,小麥不好意思的撓了撓頭:「野林裡的還不是很熟,等過陣子應該更甜。不過如今秋日,山林的野果多,我們每日操練完可以去偷偷摘幾個。這種酸梨用糖腌一下,做冰糖雪梨吃,很好吃!」
這孩子成日裡就想著吃,禾晏道:「這裡又沒有糖。」
小麥楞了一下,似乎才反應過來,有些失望道:「也是。」
「也不一定,」一旁睨著他們說話的洪山插嘴道:「今日不是要論功麽,阿禾你和石頭上次爭旗得了第一,今天指不定給你的賞賜裡就有糖。說不定還有別的好吃的,還要甚冰糖雪梨!」
提到這個,小麥陡然間激動起來,道:「不錯,阿禾哥,今夜裡就要論功了,你想好要什麽了嗎?」
「幷非我想要什麽就能給什麽,」禾晏笑道:「衛所不是京城,物資短缺。」
「嗨,他就想進前鋒營。」洪山也啃了一口梨,含糊道:「就這要求,肯定能滿足。」
禾晏笑笑,這幾日,雖然她表現的很平靜,到底是有些激動的。一旦進入九旗營,代表和肖玨的距離又近了一步,也就更能光明正大的著手禾家一事。想來今夜就能達成願望,到目前爲止,她的從軍之路,還是挺順利的。
畢竟飛鴻將軍,到哪裡都應該被人搶著要的,禾晏心中稍有得色。
白日裡還是同尋常一般,仍舊到演武場訓練。只是到了晚上衆人都在演武場外靠近山脚的空地上一起賞月。凉州不比京城,自然不會像從前富貴人家一般要麽在自家院子裡,要麽在酒樓畫舫裡設宴,邀請諸位同僚好友,擺滿佳肴。凉州賞月,無非就是點起篝火,新兵們圍坐一團,難得吃點好東西,或許會有黃酒。同伴們吹噓吹噓,閒話家常,一起喝酒吃肉,看看月亮,也就過了。
下午下了演武場,禾晏回屋背著人重新換了件乾淨衣裳。凉州衛裡的新兵椿夏秋冬都有勁裝,椿秋兩季的衣裳可以通穿,共有兩件,一件紅色一件黑色,樣式簡單也耐髒。禾晏換了件紅的,先去找程鯉素。
程鯉素上午已經來過演武場,讓禾晏傍晚的時候去他屋子裡找他。禾晏估摸著程鯉素是要送她吃的,果然,等見了程鯉素,小少年就把一個紅木籃子遞給她。
籃子做的十分精緻,上頭還雕著嫦娥奔月的圖案,打開來看,便是整整齊齊的月團糕點,香氣撲鼻,做的好看,似乎也很好吃的模樣。
「禾大哥,這個送給你,」程鯉素小聲道:「凉州衛發的月團太粗糙了,我把別人送我的這個給你。」
禾晏道:「多謝。」她其實對糕餅什麽的,幷不特別感興趣,不過這籃子月團要是給小麥,這孩子大概會高興的跳起來。
「你從前沒吃過這種吧?」程鯉素眼裡閃過一絲同情,又有些得意,「這個不算頂好的,朔京城醉玉樓的糕餅才是天下獨絕。日後我們一道回京,我請你去醉玉樓吃飯,偷偷告訴你,」程鯉素獻寶似的道:「我舅舅也喜歡醉玉樓的飯菜。」
禾晏以爲,程鯉素同禾雲生一樣,對於肖玨,是無條件無頭腦的崇拜孺慕。彷彿得了肖玨首肯的,必然不會差到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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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好吧,實話實說,肖玨確實也不錯。
等謝過了程鯉素的秋禮,天色漸黑,禾晏提著這籃子點心出了門。此刻山脚下的野地裡,已經燃起了篝火。篝火明亮,許多新兵已經到了,席地而坐在篝火附近。據說每個新兵能領到肉餅和橘子。篝火附近還架起了木枝,上頭串著兔子和魚,一看就是在白月山上獵來的。
看來今日是有肉吃了。
禾晏心情極好,連籃子都甩的一前一後,烤野味的香氣縈繞在附近,讓人覺得腹中頓覺饑腸轆轆。她還看到每個篝火附近旁邊,有一個挺大的酒罎子,酒應當不算好酒,味道有些刺鼻,不過這種時候,也只有烈酒灌下肚才算舒服。
她來的算晚了些,先去尋小麥他們,路過其他新兵的時候,那些新兵都朝她看來,神情有些奇怪。
大約是在想猜測她今日能得些什麽好東西。
禾晏高高興興的往前走,走到靠近山脚內的一處時,看到了小麥他們。小麥他們圍在一處篝火中,禾晏遠遠地同他招手打了個招呼,喚道:「小麥!」
少年聽到聲音,側頭看過來,却不如往常一般熱情的與她回應,似是有些遲疑。禾晏走近了看,居然看到除了洪山與石頭外,江蛟、王霸和黃雄也來了。這三人圍在一起,禾晏將手中的點心籃放下,跟著盤腿坐下來,將籃子蓋打開,笑眯眯道:「看我給你們帶什麽好東西了?不必太感謝。」
她撿起一個精緻的月團,遞給小麥,這孩子慣來嘴饞,她道:「給!」
小麥楞了一下,慢慢的伸手接過來,囁嚅了一下嘴唇,想說什麽又沒說。禾晏對其他人道:「想吃的自己拿。」
無人應她的話。
禾晏抬起頭,衆人都直勾勾盯著他,看著她的目光有些奇怪。連大大咧咧的洪山也沉默的异樣。禾晏疑惑的問:「怎麽了?你們怎麽這幅見了鬼的樣子,是出什麽事了?」
洪山別過頭,江蛟眼裡閃過一絲同情之色,他說:「禾晏,你別難過。」
「我難過什麽?」禾晏一頭霧水。
氣氛又是令人窒息的沉默,禾晏看向黃雄,黃雄移開目光,摩挲著自己胸前的佛珠,一派世事與我無關的模樣。倒是王霸忍不住了,開口道:「……那個,你就算沒進前鋒營,也不要太傷心,事在人爲。」
禾晏鬆了口氣,道:「我以爲是什麽事,怎麽可能沒進前鋒營,我……」她的話語倏而止住,再看向衆人,衆人面含不忍,她動了動嘴唇,聽見自己的聲音,像是漂浮在空中似的,「真沒進?」
「你不在的時候,沈總教頭去那邊了,雷候進了前鋒營,沒……沒有提到你。」小麥小心翼翼的斟酌著詞句到。
「是不是漏掉了?」禾晏心裡還存著一絲僥幸,「許是因爲我剛剛沒來。」
「我替你問過總教頭了,」石頭輕聲道:「這次爭旗,咱們都沒進前鋒營。其他人裡,除別人外,那個雷候僥幸進了。」
禾晏沉默下來。
衆人都緊張的盯著她,禾晏有多想進前鋒營,這件事大家都有目共睹。當初剛來凉州連負重行跑都勉强,那時候這少年便是爲了進前鋒營,硬生生的扛了下來。他身手如此出色,爭旗裡還得了第一,別說是他想不明白,就是看在周圍人的眼裡,也覺得不可理解。
「沒事,咱不氣,」洪山寬慰著她,「不就是個前鋒營嗎?咱不稀罕,咱們去別的營,步兵營,騎兵營?只要有本事,何愁無人賞識?阿禾這種千里馬,就得伯樂來賞識,他們不要你,是他們沒眼光!」
「不錯。」江蛟也替她感到惋惜。禾晏這樣的人做對手,遠遠比雷候做對手更令人服氣,「你這樣厲害,烈火見真金,日後總會讓人知道的。」
衆人七嘴八舌的安慰著,但見那向來開眉展眼的少年郎,第一次低著頭一言不發,渾身上下都寫著萎頓和喪氣,便漸漸安靜下來。
洪山捅了捅小麥的胳膊,示意小麥說幾句,小麥絞盡腦汁正想要說話,禾晏突然站起身來,一言不發,就要往外走。
「哎哎哎,你去哪?」黃雄一把拽住她。
少年恨恨的道:「我去找肖玨問個清楚,爲何選雷候不選我?我究竟是哪點比不過雷候?前鋒營裡竟然沒有我的姓名!」
洪山嚇了一跳,沒想到禾晏竟氣的直呼都督大名了,他忙攔住禾晏的動作:「你可不能這樣衝動!現在去找肖都督,只會令都督不喜,日後更沒可能去前鋒營了。」
「是啊是啊,」小麥笨拙的勸解,「阿禾哥,肖都督許是是刻意留著你,想讓你去做點別的,譬如去別的營。你這麽厲害,沒道理不選你的!」
「我本就厲害,」禾晏氣的臉都青了,「讓肖玨站在我面前,我們打一架,我看他也不定打得過我!」
江蛟連忙去捂禾晏的嘴,這話都說了出來,可見是真的氣得不行。
衆人生怕她一怒之下去找肖玨的麻煩,便七手八脚的把她拉回原位坐了下來。黃雄道:「少年人不要這麽心急,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他如今是都督,你是新兵,哪裡能平等說話,等你日後封了官,當了將軍,且再看他!」
「那還得等個十年八年,」王霸嘀咕道:「還不定能當得上。」
江蛟也道:「這肖都督也真是的,分明咱們就是第一,雷候還是禾晏手下敗將,怎會弃禾晏而選雷候?」
「我聽說,」王霸想了想,「那個雷候,好像同這裡的一個教頭有點關係,可能是親戚,指不定就是走後門。我看這些貴人,有權有勢,便顧不得下等人。」
小麥忍不住開口:「肖都督不是那樣的人!這其中一定有什麽誤會!」
王霸白他一眼:「你到底是哪邊的人?」
小麥諾諾的不說話了。
「諸位,」禾晏忍著氣道:「我頭疼的厲害,能不能容我安靜一會兒。」
衆人立刻噤聲。
篝火在面前跳動,火苗映的夜色也成了紅色。禾晏無論如何都想不明白,肖玨爲何會點雷候進前鋒營。
她自認自己當瞎子當了些時日,但比起肖玨的眼瞎,竟然差遠了。難道這一路在凉州衛,她表現的不好嗎?好的不能再好,爭旗她爭得不多嗎?多的一面都沒給別人留下。連那個普通新兵難以解决的陣法都給破了,如此人才,肖玨居然都不動心?
她要收回肖玨還不錯的話!
禾晏只覺得自己氣的肝疼,不曾想這口氣居然還不是最後。又過了片刻,沈總教頭走了過來。
衆目睽睽之下,他令人抬了一個小箱子過來,只對衆人道:「你們都在這,剛好,此次爭旗得了第一,今夜亦是中秋,這是你們的彩頭。」
小麥過去將箱子打開,但見裡面有一小壇酒,有幾錠銀子。
「這是十八仙,就這麽一小壇價值百兩,」沈總教頭滿意的道:「今夜可飲,切莫貪杯。」
「十八仙啊,」王霸砸了咂嘴,「沒想到在這裡還能喝到十八仙,老子這輩子算是值了!」
他刹那間就忘記了方才還是誰在駡「有權有勢的貴人」。
黃雄也咽了咽口水,都是豪杰,本就愛酒,况且是珍貴的美酒。縱然如小麥這般年紀小不愛酒的,也抓了一錠銀子在手裡咬了一口。
這彩頭說大不大,但絕不算小。一片歡喜中,禾晏就顯得尤爲獨特了。
她只是看了一眼那箱子,驀地發出一聲哂笑,道:「看來咱們的都督,過的也不怎麽樣嘛。」
沈瀚愣住。
「窮死了。」少年看也不看他一眼,拿樹枝去撥弄火叢裡的柴火,低頭自顧自的說,話裡的陰陽怪氣誰都能聽得出來。
洪山一把捂住她的嘴,對沈瀚賠笑道:「這兄弟喝醉了,喝醉了……胡言亂語,總教頭莫跟小孩子一般見識。」
沈瀚莫名其妙的走了。
待沈瀚走後,禾晏看著那只在地上的箱子,忍不住冷笑一聲:「這點東西,打發叫花子呢。」
「老弟,這點東西不錯了。」黃雄耐心的道:「你這是遷怒。」
禾晏正憋著火,不想說話。
黃雄在她身邊坐下來,攬著她的肩,望著面前跳動的火苗,沉聲道:「年輕人,別喪氣,不過是遇到個坎,你看我,」他指了指自己,「你如今只是沒了一個進前鋒營的機會,我當年,可是什麽都沒了。」
他沒捨得去動那壇十八仙,隻拿旁邊那壇黃酒倒了兩大碗,一碗給禾晏,一碗自己拿著,他嘗了一口,道:「好烈的酒!」
見禾晏沒說話,他指了指自己脖子上的佛珠,道:「這個,是我娘的。」
佛珠黝黑,閃著溫潤的光,同他彪悍的體格極爲不相稱,却從未見黃雄拿走過。他又指了指自己身邊的刀:「這把刀,殺了十九個人。」
這話有些悚然,一時間,連王霸幾人都朝他看來。禾晏眸光微動,看向她。
見她總算有了反應,黃雄瓮聲瓮氣的道:「當年我也如你一般年紀大,我們家有一本刀譜,祖傳下來的。有人得知後,上門來買,我爹不肯賣。」
「我當時和同伴在外消暑去了,回來之後,我們家滿門被人滅口,屋中財物俱在,少了那本刀譜。」
小麥驚呼一聲:「這是……」
「有人爲了刀譜,滅了我黃家滿門。」黃雄說到此處,神情很是平靜,不知道是因爲時間過得太久,還是因爲別的。他道:「我報了官,地方官員根本管不了此事,於是我親自調查,散盡家財,獨自一人提刀千里,尋賊人踪迹而去。整整三年,我才找到他們在的地方。」
「我怕我尋仇不成,反搭上自己xin命。我不怕死,只是不想白白的死,黃家就剩我一個,我死了,沒人替他們討回公道。」
「所以我假裝做苦力的長工,進到那家府上。白日裡觀察地形和他們平日裡的習慣,夜裡就苦練刀法。一年半,我找了個機會,在一個夜裡,替我們黃家報了仇。」
這個故事驚心動魄,却被他講的雲淡風輕,其中的凶險可想而知,但見這光頭大漢眼中只有平靜,他看著禾晏,道:「君子報仇十年不晚,我若當時就拼著xin命去跟他們討要公道,最後也不過是魚死網破,但你看現在,仇人死了,我還活著,還能在這裡同你喝酒吃肉,你說,誰贏了?」
他是想借著自己的事同禾晏說,切莫逞一時意氣。
禾晏笑了笑,正要開口,却見江蛟伸手,也給自己倒了一碗黃酒,仰頭灌了一大口,他不如黃雄擅飲,臉被辣的通紅,伸手抹去唇邊酒漬,脫口而出:「就是,誰人沒個難過的時候,你這算什麽,你看我,武館少東家,聽著不錯,我還有個未婚妻,本來今年我該同她成親的,可是她死了。」
小麥瞪大眼睛,就要發問,被石頭搗了一下,才安靜下來。
「你知道她是怎麽死的?」江蛟的眼睛有些發紅,悶聲道:「她是殉情死的。她喜歡別人,不肯跟我成親,就跟那個書生殉情死了!你說,你和我比起來,是不是我更慘?」
難怪江蛟如此相貌身手,何以來從軍,怕是經過此事,心灰意冷,乾脆遠離家鄉,眼不見爲淨。
衆人都看向王霸,王霸莫名其妙,隨即羞怒道:「都看我幹什麽?我沒甚故事!你們都有毛病吧?好端端的說這些幹屁?你們是來比誰更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