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這個以中國古代宮殿建築裝飾審美演變為主題的講座獲得了很大的成功。蕭夢鴻此前經過精心準備的內容全部得以近乎完美的表現。她選取的這個切入點不但成功地吸引了現場的注意力,她流利的語言、風趣的表達以及落落的風度,更為她個人增添了許多魅力。提問環節異常踴躍。結束後,擔任講座助理的哥大建築學院年輕助教湯普森先生幫助蕭夢鴻收拾講義。
“蕭女士,幾天前在展廳裡您駁斥那位斯派克先生的時候,當時我就在近旁。您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今天您的講座大受歡迎,我也非常喜歡。以後如果有機會,我希望我能去一趟中國,親身感受您描述中的中式建築的魅力。”
“謝謝。也謝謝您這兩天為我提供了很大的幫助。”蕭夢鴻微笑道。
“能為您提供一點便利,是我的榮幸。”
“我想您應該也聽說了吧,芝加哥年底要舉辦一個萬國博覽會。”他想了起來,又隨口道。
蕭夢鴻剛下船在紐約港時,就看到了芝加哥市政府為即將舉辦的這個萬國博覽會而設的巨大看板。
“是的。主題是進步的新世紀。我在港口看到了廣告。”
“但是您大概不知道,現在芝加哥市政建築委員會還在緊急徵集展覽館的設計作品吧?因為報名遠遠超過了預定,原來的場地已經完全不足以容納。市政建築委員會想在一百天內就建成一座面積足夠大的新的展廳。據我所知,包括來自歐洲的建築師在內,迄今已經有超過兩百多份設計作品報名了。不瞞您說,我去年剛拿到了建築師資格證,我原本也想報名的。但是很難。半年時間就建成!預算又有限!這樣規模的展廳!挑戰太大了,我完全沒有信心。”
能為幾年舉辦一次的萬國博覽會這樣級別的傳統世界性盛會設計展館,對於大多數非大師級別的建築師來說,應該是件很榮耀的事。尤其,像湯普森先生這樣的新晉年輕建築師,一旦成功,將是一舉揚名。
蕭夢鴻想了下:“湯普森先生,你有沒考慮過以新型材料,比如鋼構加玻璃進行設計呢?”
湯普森一怔。
“既然給的時間和預算都有限,傳統的木石結構設計很難達到要求,那麼為什麼不試著用新材料來取代?鋼構加玻璃的建築設計結構,不但能節省大量工時,節約預算,而且可以整體拆卸搬遷。不但這樣,比起傳統建築,它的外觀你可以想像將會是如何的璀璨亮目。博覽會結束後,如果市政廳不再需要這個場地,也可以挪建到別的需要的場合。”
湯普森若有所思。
蕭夢鴻順手拿起一支粉筆,轉身在一面小黑板上畫了副粗略的建築構架。
“大約就是這樣。”
湯普森盯著小黑板上的構架圖,出神片刻,忽然激動地走來走去。
“您的這個想法太妙了!為什麼我之前就沒想到呢?”
他不斷地搓著手。忽然像是又想到了什麼,停了下來,看著蕭夢鴻:“抱歉蕭女士,我剛才太激動了,讓您吃驚了吧。這是您的點子,您完全可以自己按照這個思路設計出作品提供給芝加哥建築委員會的。您儘快吧。否則怕要趕不上時間了。”
蕭夢鴻道:“我無意參加這個項目的競選。剛才只是給你提了個小建議而已。如果你覺得可用,儘管用在你的設計上好了。”
湯普森詫異地看著她:“您確定?”
“是的,我很確定。”蕭夢鴻笑道。
算上路上花費的時間,她離開憲兒,轉眼已經快一個月了。
她已經非常、非常地想念自己的兒子。昨夜甚至思不成寐。
雖然臨走前公公顧彥宗告訴她,她以後可以自由探視憲兒。
但她瞭解顧長鈞。
如果他真恨自己透底了,執意從中作梗的話,恐怕到時候即便有公公的支持,她的處境也會非常被動。
在離婚,尤其是在探視問題還沒有得到徹底解決前的現在,她無論做什麼都無法全情投入。
事實上,如果不是接受赴美邀請在先的話,她現在大概也不會出現在了這裡。
她現在只想等這裡的事結束,然後回國。把憲兒的事徹底解決了。
湯普森想了下,道:“既然這樣,我有一個建議。這是您首先提出的想法。我不能在一副借用了您的思路而設計出來的圖紙上獨自簽署我的姓名。我回去後就儘快把圖紙設計出來,遞交時,我會同時署上您的名。這不但是對您的尊重,也是對我自己的尊重。”
……
和蕭夢鴻共同赴美的教育文-化部使團裡的另外成員抵美後的文化交流活動也進行的很是順利。當天晚上,紐約大使王師成在使館開招待酒會慶祝。理查先生也受邀前來。他告訴蕭夢鴻,他收到了不少哥大建築學院學生的要求,希望她能繼續舉辦系列講座。
受到建築學院學生這樣的歡迎,有些出乎蕭夢鴻的意料之外。舉辦系列講座雖然是好事,但這意味著要延長留美的時間。她沒考慮地就婉拒了。理查先生有些遺憾地道:“那就只能期待下次了。不過,我應該為自己的前瞻而喝一杯。”他看向王師成,“王先生,我敢肯定地說,如果我們這屆建築師大會要選明星的話,毫無疑問,蕭女士就是當之無愧的一顆新星。”
王師成哈哈笑,就在這時,一個使館參贊匆匆走了進來,神情凝重地附到王師成耳畔低語了一句話,又遞過來一封電報。王師成臉色一變,看了眼蕭夢鴻,立刻道:“抱歉理查先生,我需要和蕭女士單獨說句話。”
理查先生聳了聳肩表示沒問題。蕭夢鴻隨王師成到了個人少些的角落,壓住心裡忽然浮出的一絲彷彿預兆了不祥的不安之感,問道:“出什麼事了?”
“剛剛使館人員收到電報,”他遲疑了下,“顧總理……”
“我父親怎麼了?”
蕭夢鴻的一顆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裡,從王師成的手裡拿過了電報。
電報非常簡單,只有五個字:父病危,速歸。
王師成用滿含沉重的目光看著蕭夢鴻。
王師成和顧家交好。兩年前顧長鈞就是將妹妹拜託了給他,才允許顧詩華赴美留學的。驟然得知這樣的壞消息,心情自然無比沉重。
蕭夢鴻當場驚呆,臉色驟然發白,心口忽然一陣亂跳,腿也跟著有些發軟了。
王師成急忙扶了下蕭夢鴻,“顧太太,吉人自有天相,總理一定能轉危為安。我立刻就安排您回國。”
……
第二天的上午,蕭夢鴻和原本預定週末見面、昨夜連夜趕回的顧詩華一道登上了去往上海的一條輪船。
兩年沒見顧詩華了。她的個頭彷彿略有拔高。見到蕭夢鴻時,哽咽著叫了聲“四嫂”,猛地朝她撲過來抱住就哭了起來。
蕭夢鴻忍住心酸,用力緊緊地回抱住了顧詩華。
……
蕭夢鴻度過了她有生以來最為煎熬和痛苦的半個月。
走在海上的這段旅途裡,顧詩華因為原本就暈船,加上焦慮和擔憂,上船沒幾天就病倒了。蕭夢鴻衣不解帶地照顧著詩華,撫慰著她讓她放寬心時,自己內心卻是無比的煎熬。
她總有一種不祥的徵兆之感。揮之不去。她焦心如焚,恨不得能立刻插翅飛回去。但是彼岸卻一直遙遙無邊。
半個月後,這條輪船終於抵達了上海。
顧榮知道她和顧詩華今天到港口,派了周忠在碼頭接她們去往北平。
見面之後,還沒開口,看到周忠手臂上的黑紗,蕭夢鴻渾身血液冰涼,整個人就僵硬住了。
“老爺……一周前走的……明天就是大喪了……”
周忠語調低沉地說道。
……
顧彥宗離世的非常突然,此前也無徵兆。
事發當天的前一周,他不慎得了感冒,也沒太大的在意,吃了些藥,症狀有所減輕。當天夜九點,他從□□歸家。吃了夜點後,如常那樣在書房裡辦公。到了淩晨,顧太太一覺醒來,見丈夫依然沒回臥室休息,於是去書房叫。進去後,見他倒在了地上,大驚之下,上前喚,卻喚不醒,發覺他已不省人事。當時送進了醫院。雖經全力搶救,但一周之後,依然不治而去。
西醫診斷,顧彥宗長期過度勞累,身體機能衰竭,積勞成疾,加上感冒引發腦梗血,這才驟然不治離去。
訃告發出後,消息震動了全國。
顧彥宗上任總理以來,在任上努力推行的各項改革雖然因為觸動了各方利益遭到或明或暗的反對,加上總統本人也是左右搖擺態度模糊,所以很難真正得到貫徹的推行。但他在報界和民眾裡的聲望依舊很高,被視為民國改革振興的希望。這樣突然撒手人寰,總統悲痛之餘,令以國葬禮之,派專員協助家屬辦理喪事。各國公使代表、國會、各社會團體以及諸多名人紛紛前來治喪處弔唁,報紙也無不以頭條致哀,稱“鞠躬盡瘁,自顧公後,民國恐難再有第二人”。
……
蕭夢鴻在當夜,終於趕回到了顧家。
總統原意,是想將靈堂設于國會禮堂。被顧長鈞謝絕,只在家中設了治喪處供人弔唁。
蕭夢鴻終於進到那座她已經生活了數年的熟悉住所。看到公公顧彥宗被潔白花環飾著的遺像時,再也忍不住,停在原地,眼淚只是無聲而下。
顧詩華奔到了靈堂前,撫住父親棺槨,痛哭出聲。
顧長鈞就站在靈堂側旁,正在向唁客致謝。目光落到顧詩華的身上,定了一定,接著,轉過了臉。
蕭夢鴻和他中間隔著十數米的距離,雪亮的燈光刺目。
一身縞素,雙目紅腫的顧簪纓正向蕭夢鴻走過來。
燈光下,顧長鈞的臉龐是淡淡青白色的,眼窩深深地陷了進去。
他掠了一眼蕭夢鴻,轉回了頭。
……
對於蕭夢鴻來說,這是她從小到大,第一次真正體味到親人的離去到底是什麼滋味。喪事過去了三天,她在心裡依舊無法控制地一遍遍反復回憶著離開前夜向公公辭別時的情景,還是無法相信,曾經那麼活生生的一個人,竟然一下子說走就走了。
……
顧太太的悲痛或許也只有她自己一個人可以體味。幾天前她就支持不住地生病倒了下去。顧玲瓏和顧簪纓幾個女兒在旁陪著服侍她。蕭夢鴻並沒有靠近。
顧太太現在對自己已經深惡痛絕,自己的靠近,恐怕只會令她愈加情緒波動。
在回來後的第三個晚上,半夜時分,蕭夢鴻倦極,伴著躺她身側酣眠的憲兒迷迷糊糊睡去的時候,忽然打了個激靈,睜開眼睛。
房間裡沒有開燈。窗簾半開著。有月光從窗戶裡斜射進來。
蕭夢鴻看到自己的牀前不知何時起,坐了一個人影。
她認了出來,是顧長鈞。
她立刻坐了起來。
顧長鈞俯身過去,開了牀頭的一盞燈,跟著站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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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公去世後,無論是在外人還是家人的眼裡,顧長鈞就已經成了顧家的一家之主。喪禮過後的這幾天,他依然異常忙碌,蕭夢鴻一直沒見到他的面。
這還是喪禮過後的這幾天裡,她第一次看到他出現在自己的面前。
……
該來的,果然還是來了。
蕭夢鴻看了眼躺在自己身邊的兒子,替他掖了掖了被角。
她已經預備好了。
她從枕上慢慢坐了起來,要下地時,忽然聽到他說道:“不必起來了。我就幾句話。說完就走。”
……
他的聲音有點嘶啞。
蕭夢鴻抬眼看去。燈光裡,他面帶濃重的倦色,眼睛裡微微泛著紅色的血絲。看起來應該連續很長時間沒怎麼好好睡過覺了。
她遲疑了,最後照他的話,停了下來,看到他從衣兜裡掏出一張折疊了的紙張,放在了牀頭櫃上。
“這是你要的離婚書。我已簽名,也請了兩位證人署名。你自己簽名。現在起,我們就解除了夫妻關係。”
蕭夢鴻抬眼,對上了他的視線。
他的神情顯得很平靜,目光從她的臉上移到她身畔的憲兒身上。
“關於憲兒,考慮到我的母親,你不能帶走。但是父親生前既然希望你能得到探視之權利,我願照他所願行事。你何時想見憲兒,隨時可照你心意。”
接著,他緩緩地說道。
蕭夢鴻徹底呆了一下。
……
從前父親還在時,他態度之強硬,令蕭夢鴻印象極深。所以就在片刻之前,她仍以為,現在沒了父親的轄制,恐怕他會立刻和自己翻臉了。
怎麼也沒想到,他竟然完全接受了自己的要求。
她心裡一時百感交集,怔怔地望了他片刻。
顧長鈞挪開視線,轉身走了。
在他開門時,蕭夢鴻終於對他背影說道:“謝謝你了。往後保重。”
顧長鈞停了一下,隨即開門,走了出去。
……
蕭夢鴻是在次日的拂曉離開顧家的。
她走的時候,顧家還沒開始新的一天生活。整棟房子裡靜悄悄,庭院也沒有蘇醒。她踏著沾了晨露的甬-道往外走去時,周忠忽然從不知道什麼地方鑽了出來,堅持要送她一程。
蕭夢鴻婉拒。
“這是少爺的吩咐。”周忠恭恭敬敬地說道,接過了她手中的箱子。
“那麼,謝謝你了。”
蕭夢鴻上了汽車。
“少奶奶,您走好——”
門房老王開了門,站在門口,汽車開出去的時候,朝蕭夢鴻彎腰,恭敬的樣子,就彷彿和從前一樣。
汽車開出大門的前一刻,蕭夢鴻轉頭往後望了一眼,慢慢回過了頭。
“少奶奶,您要去哪裡?”
出了門後,周忠問道。
“火車站。”
蕭夢鴻沉銀了下,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