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觀潮
半個多月過去了,瀾王府和夜府都出奇的平靜,砌圍墻的砌圍墻,修熊猫窩的修熊猫窩,彷彿什麽都沒發生過,沒一個人提起那天夜裡的事,默契好得驚人。
從另一方面來看,楚驚瀾這是拒絕與夜懷央合作了,夜懷央也沒什麽反應,每天還是按部就班地處理著家中事務,不瞭解她的人以爲她放弃了,而瞭解她的人比如月牙心裡就非常清楚,她家小姐一定是暗中算計著什麽呢,畢竟差點被暗殺的是她惦記了多年的人,不把幕後元凶拽出來涮油鍋她焉能出了這口氣?
果不其然,沒過多久她的想法就得到了證實。
每年十月,流經王都的夷江會出現名爲一綫潮的景觀,不管是黎民百姓還是王公貴族都爭相前往,只爲一睹奇景。
因爲特殊的地理構造,王都這一帶汀州頗多,最大的面積約有六十公頃,可容納數萬人,最奇妙的是,一綫潮在經過這片尖錐狀的汀州時會被分割成兩股浪潮,似大雁展翅一般向兩岸延伸,撞擊在堅固的堤壩上之後又朝反方向重新彙集,最後一齊涌向下游。
由此,汀州成了觀景首選地,其中視野最好的地方要屬禦景樓。
在靠近江水的地方有一座高臺,禦景樓就修築在高臺之上,拔地參天,分外宏偉,站在上面可第一時間觀賞到一綫潮被分割時的壯景。正因爲這樣,禦景樓上一席難求,許多人都提前數月預定,今年却無一例外地被婉拒了,無奈之餘不免嗟嘆——誰教他們不是東家呢?
此時此刻,東家正一個人待在頂樓的露臺上眺望湛藍如鏡的江面。
「小姐,離大潮到來還有一個時辰呢,這兒風大,您要不先上裡頭休息會兒吧?」
「不妨事。」
夜懷央十指緊扣著欄杆,掌心潮濕而粘膩,風一吹過來指縫便散發出凉意,旋即又滲出更多的汗水。
罷了,畏懼了這麽多年的東西,哪是一時半會兒就能克服的?
她微微苦笑,扯出絲帕擦了擦手上的汗,轉頭向月牙問道:「靈兒去哪兒了?」
月牙伏首答道:「回小姐的話,九小姐早就去船上了,說是要感受一下浪潮從身邊經過的感覺。」說完,她指了指汀州沿綫最尖的那一處,一艘巨大的游船正停泊在岸邊,依稀能見到幾個人影,尤其是那水紅色的衣裙,十分顯眼。
「胡鬧。」夜懷央淡淡斥責了一聲,蹙著雲眉吩咐道,「辭淵,你下去看著她,別讓她有什麽危險。」
辭淵頷首,風一般地離去了。
日頭攀升,光綫越來越亮,爲禦景樓鍍上了一層金色的外衣,懸窗被逐一挂起,換上了朦朧的單羅紗,偶爾有江風穿堂而過,便翻卷擺蕩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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旁邊幾座較矮的樓閣上都坐滿了人,個個衣飾鮮亮,舉止優雅,顯然都是些世家公子小姐,只是擁擠的座位讓他們頗爲不適,此刻見到空蕩蕩的禦景樓開了窗,不免投來了怨懟的目光,似想透過薄紗看看究竟是何人占據了大好風光,却無從得見。
露臺上還算清淨,既沒有喧聲鬧耳也沒有惹人厭煩的目光,夜懷央一動不動地站著,直到樓下響起了脚步聲。
是他來了麽?
夜懷央按捺住內心的狂喜轉身回望,沉穩的靴聲隨著木質階梯盤旋而上,與她擂鼓般的心跳聲相合,直到那人的身形展露在眼前,一切才戛然而止。
「王爺。」
她婉然施禮,月白色的衣帶拂過闌幹,似雪流翻涌,輕紗時不時飄過身前,擋住了兩人交望的視綫,茫茫中,楚驚瀾富含磁性的嗓音從對面清楚地傳來。
「夜姑娘。」
經過了那驚心動魄的一夜,這個稱呼如今對於楚驚瀾來說已不算陌生。
起初,他只認得夜懷央的聲音,隨著含章宮那驚鴻一瞥,他認識到夜家有個膽大包天的貴女,可直到夜懷央穿過破碎的圍墻來到瀾王府時他才知道,原來傳聞中夜家那個乳臭未乾的女家主就住在他隔壁。沉寂了一陣子之後,前兩天意外收到了她的邀帖,他如約前來就是想看看她到底想幹什麽。
「王爺請上座。」
夜懷央揚手請他入席,旋即落座於對面,兩人之間隔著一張鶏翅木矮幾,上面已擺好了茶具,夜懷央一手執袖一手持壺,將煮沸過的露水倒入茶盞裡,然後合上蓋子輕輕晃動了兩下,濾水留葉反復兩次,最後一道水注入之後,那雙纖纖細手將茶盞推到了楚驚瀾面前。
「王爺試試,今年新上的蓬萊仙毫。」
楚驚瀾的視綫從她隽白的手指移回了茶盞之中,只見那翠綠的針葉一時撞上了玉壁,一時又沉進了碧波,來回浮蕩,最終落於杯底,然而清香却飄了出來,縈繞在鼻尖久久不散。
他端起玉杯啜了一口,片刻後才道:「甚好。」
這極其簡單的兩個字已經教夜懷央滿懷欣喜,忍不住彎起眉眼說:「王爺若是喜歡,過後我差人送一些去您府上。」
「夜姑娘的心意本王心領了,因平時甚少喝茶,還是莫要暴殄天物了。」
楚驚瀾拒絕得還算委婉,神情也比較溫和,却教夜懷央炙熱的眼神瞬間冷却下來。
他在說謊。
這兩年她派人去過北地,目的是爲了保護他,他的警惕性一直很高,所以派去的人幾乎沒有用武之地,飛鴿傳書回來的東西反而更像起居注一樣,寫著他平時愛穿什麽顔色的衣裳,愛吃什麽口味的菜,她閱後便細細記在了心底。
所以她知道他在說謊,因爲他最愛喝蓬萊仙毫。
至此,夜懷央終於明白自己也被楚驚瀾擋在了面具之後,他根本不記得她了,在他眼裡,她只是一個心懷叵測的外人,不是當年依偎在他懷裡的那個小女孩了。
想到這,她狀似不在意地轉移了話題,道:「大潮將至,王爺不如與我一同到露臺上觀賞吧。」
楚驚瀾抬眸看入她眼底,似有一絲隱晦的情緒閃過,他尚未抓住,她已旋身朝露台走去,須臾過後,他抬步上前與她幷肩而立。
日頭不知何時隱去,風平浪靜的江面之下似有水龍咆哮,震耳欲聾,這正是大潮即將來臨的徵兆,夜懷央盯著那條如華似練的水帶,忍不住偏過頭,却恰好對上楚驚瀾幽深的眼瞳,往事瞬間涌上心頭。
十年前,她差點淹死在這條江裡。
那時連年天灾,百姓食不果腹,白蓮教打著消灾度厄的旗號四處搜羅五月初五出生的小孩,稱他們妖魔附體,以水刑處死可護佑民衆度過灾難。夜懷央正是這一天出生的,在外玩耍時不小心被道士抓去,行刑當天,她與許多小孩一起被關在籠子裡幷吊在江面上,只等道士做完法便要將他們沉入水底,就在千鈞一髮之際,楚驚瀾帶兵趕到。
當時夜懷央已經嚇得失了心智,任誰靠近都亂踢亂踹,士兵們認出她身上的族徽,都不敢用强,是楚驚瀾親自把她從籠子裡抱出來,幷一直溫聲安撫著,看著她從緊張到放鬆,再到輕聲抽泣,最後沉在自己的臂彎睡著,這一路,他都沒有將她放下。
後來夜懷央從自己父親向楚驚瀾道謝的過程中知道了他的身份,幷一直銘記在心,如今十年過去了,這個男人再次站在了她面前。
「從小到大,這還是我第一次觀潮,王爺可知是爲什麽?」她輕笑著,面色却有些發白。
楚驚瀾清晰地看到她的指尖在抖,眸光微微一滯,問道:「爲何?」
「因爲曾經在這遭受了滅頂之灾,是一位少年救了我。」她側過身凝視著楚驚瀾,倏地嫣然一笑,「說起來,他當天穿的銀灰色錦袍跟王爺身上這件像極了。」
楚驚瀾靜默無聲地看著她,面色毫無波動。
就在這時,遠處霧濛濛的水面上翻起了白浪,似巨龍橫江,噴珠吐沫,樓梯亦同時發出咚咚的響聲,有人正拾階而上,迅速靠近他們二人。
「央妹妹,我來晚了!你可在上頭?」
喊話的男子嗓門極粗,却因爲爬樓而有些中氣不足,顯然不是個練家子。夜懷央一邊示意月牙關上頂樓的門一邊凑到了楚驚瀾耳邊,眼神燦亮,吐氣如蘭。
「不知那天我提出的建議王爺考慮的如何了?」
楚驚瀾既沒伸手格開她也沒管門外的動靜,只淡淡地拒絕道:「本王不會與你合作。」
聞言,夜懷央掀唇而笑,顯然早已料到他會給出這個答案,却不急不緩地說:「沒關係,那就當接下來的節目是我送給王爺的一份薄禮吧,王爺見到禮物之後若是後悔了,再來夜家找我也不遲,我會一直等著您。」
她細聲細氣的,說出來的話却蘊藏著無盡深意,楚驚瀾微微眯起眼,尚未從她的面容上看出什麽端倪,一個黑影突然攏了上來,把門捶得砰砰作響。
「央妹妹,是我,快開門啊!」
另一邊的江面上已經升起數人高的水墻,眨眼之間就來到了汀州前方,似要扣蓋而下,伴著隆隆巨響和觀潮人群興奮的聲音,楚驚瀾耳邊已聽不到任何話,只看見夜懷央的笑靨從眼前一晃,然後整個人迅速閃進了內室,外面的人也同時闖了進來。
是白家三少白子豪。
潮浪在此時翻到了最高點,涌向汀州的一刹那分裂成兩股水流,幷卷起巨大的風勢,禦景樓上的輕紗皆脫鈎而去,頂樓再無遮掩,楚驚瀾和白子豪同處一室的畫面就這樣出現在所有人的視野裡。
「咦?他們兩人怎麽會在一起觀潮?白家當年不是……」
「你懂什麽,反正白家見風使舵也不是第一次了,說不定這次又想要回去重新效忠舊主了呢……」
白子豪聽得臉色煞白,只想扒著窗戶將那些亂嚼舌根的人駡一頓,却被楚驚瀾眼中散發的薄寒凍得渾身僵硬。
該死!怎麽會在這碰見他!
周遭的議論聲越來越大,白子豪的臉一時紅一時白,最終慌不擇路地逃走了。
楚驚瀾轉身拉開了內室的門,裡面已經空無一人,徒留淡淡馨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