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聲音漸漸含糊,一晃,人倒在地簟上,醉睡了過去。
“……裴二……我也知道……我們再不是昔日少年,當擔當承事……但我就這性子……誰對我好,我可以剝皮剔骨回報……誰是我仇敵,我必挖心摧肝,拿來佐酒……”
他閉著目,口中含含糊糊地念著,慢慢不動,徹底睡了過去。
裴蕭元凝望他片刻,招手召來遠處侍立著的婢女,命為承平蓋衾,隨即自地簟起身,穿靴離去。
這夜他騎馬回往住所,路上只覺神思浮動,心緒不寧。
青頭送藥回來的當日便坦白了在她面前曾說他如何苦尋她的事。這令他深心莫名倍感羞恥,當時便厲叱小廝,再不允他走動。中間也曾想尋她解釋一番,又始終下不了決心。
她腳傷好的次日便奉命去慈恩寺為西平郡王妃追福作畫,第一天他也知曉了,為作畫方便,她已連著數日寢在寺中。
對於宇文家的兒子指定要她作畫的舉動,他也覺蹊蹺,曾派親信過去察看,報說確實是在作畫,並無別事,慢慢也就作罷了。
或許是那世子機緣巧合知她畫技出眾,點名要她做事,也未嘗可知。
但是今夜,自承平口中吐出的那一番話,令他陡然驚悚,如芒刺在背。再印證西山送水老翁也曾提過的話,她來長安第一天,在開遠門外險被人騎馬衝撞,那人正是這世子。
事情再不可能如此簡單。
他二人是舊日相識也就罷了。就怕那世子也知她是女子,心懷叵測,萬一對她不利。
思索間,不覺到了住處。
青頭這廝知自己那日逞一時口快觸怒了他,害怕會被送走,這些天畏畏縮縮,此刻還老老實實蹲在門口等著。忽然看到他騎馬歸來,急忙起身上去牽馬,安頓了馬,回來看見主人還站在院中,若懷有心事,討好地上去,問要不要洗漱休息。
確是不早了。難得今晚有空,他抽身就去看了承平,此刻回來,該去睡了。
他回神,繼續往裡去。
青頭亦步亦趨,嘴裡說著自己的好:“郎君,我近來學的胡人話越來越多,聽起來再不是嘰裡咕嚕了。日後說不定能幫上郎君的事……”
所以千萬不要將我送走。他在心裡念道。
他雖大字不識幾個,也懶怠去學,但於語言確實頗有天分。從前在甘涼時就學了些簡單的話,最近和家中胡婦早晚比劃雞同鴨講,進步飛速。
他自誇完,見主人還是沒半點表示,一邊覷他面色,一邊又小心翼翼地道:“聽阿姆講,那日她回來,葉小郎君畫了兩幅畫,問郎君你幾時歸。知你回得晚,她看起來好像有些失望。”
裴蕭元停步,轉面望向青頭。
“她可能找郎君有事說?”
青頭說出自己的推斷,緊接著飛快地擺了擺手,“只是我自己胡亂猜想的!要是錯了,郎君你可別再罵我。”
裴蕭元立著,片刻後,驀地轉身大步而去。
“郎君!不早了,你去哪裡?”
裴蕭元未應,自己牽馬出院,翻身登上馬背,足跟催馬,一頭便入了夜茫茫的長安大街裡。
第32章
此時長安六街寂曠無人,他騎馬南行,走過第一個十字街口,又掉轉馬頭,暫往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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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來的第一夜,皇帝便賜他那匹名為金烏騅的寶馬。只他平常多於城中行走,乘騎此馬,未免招搖,故一直暫喂於騎射局中,叫專門的奚官照管。
此地和慈恩寺的方位,幾乎是長安的南北兩頭,路不近。本無尋人心思,也就罷了,今夜念頭上來,竟遏製不住,乃至迫不及待,恨不能立刻就去問個清楚。哪怕她已睡去,瞧瞧她做事的地方也是好的。方才忽然想起金烏騅,便先轉來。
騎射局在他當日抵達的通化門附近,往東過二三街口便到。奚官牽出金烏騅,轡頭馬鐙齊備,馬背上亦覆好一具雲頭黑漆繪花馬鞍。他翻身而上,略加調教,很快上手,乘著便向城南而去。
金烏騅擅奔。寄喂的這一個多月裡,奚官雖也常帶出城去遛放,畢竟是禦賜代管的寶馬,怎敢令其極速奔走。在欄中已渴奔多日,今夜馱載主人,若也感受其施壓下來的心念,揚蹄疾奔,幾不沾地,若月下天馬般縱馳在這一條南北貫通的長街之上,眼見兩旁坊牆內的華屋高樓漸漸轉為平矮,再至稀落,最後抵慈恩寺附近。此時這金烏的鼻息方不過微咻,被裴蕭元強行勒停,不住抬著前蹄輕輕點踏地面,若意猶未盡,乞再奔走。
裴蕭元抱撫馬頭揉耳數下,安撫過後,下馬叫開坊門。
此地雖遠,日常出入者卻不凡朝中皇親國戚,他也曾來此巡查過,守門人自是認得,見他來了,以為半夜公務,一聲也未多問,立刻開門放入,只在心裡暗自嘀咕,怎今晚都不睡覺似的,剛來過一郡王世子,又來一位金吾司丞。
裴蕭元到慈恩寺,自一面夜間有僧值守的便門入內,尋到後山鑿有追福室的那片山麓之前。
此時月朗風清,夜漏三更,遠遠望去,山麓下漆黑無光,當中獨有一處,內中透出明亮燈火之色。
他知應當便是她作畫的地方。
本以為到此辰點,她已歸屋安寢。
他連夜到來,也並非一定是要和她說上話。未料如此順利。再想青頭的一番話,不由微覺振奮,加快腳步行往那一片光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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