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77章

發佈時間: 2024-02-20 12:13: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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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五 宮變(2)

隱約,走在一條漆黑的甬道中,這是大明宮中一條不太熟悉的路,婉兒帶我走過。大明宮總有燈火長明,這是皇祖母留下的規矩,這幾年我從未入宮,對那水畔牆邊的燈火卻依舊有印象。

不管天子何人,宮依舊是那個宮。

冥冥中似乎有人在說這只是夢,可我怎麼走都走不出去,正是焦躁難安時,忽然被人攥住了手……“永安?”聲音就在耳邊,低聲喚著,直到我終於睜開眼,才發覺自己已經被成器抱在懷裡:“我剛回來,就看到你額頭有汗,似是被夢壓住了。”

他的手還冷著,想要鬆開時,我卻下意識回握住了他:“我夢到婉兒,都是當年剛入宮的畫面。”他很淡地笑了笑:“是不是想問什麼?”我看他的神情,隨是平靜如常,卻仍隱隱有所不安,靜了會兒才搖了搖頭。

他這些日子雖有所迴避,但府中來了何人,究竟是何身份,我多少還是明白的。父王曾說李重俊日益不滿韋后對安樂公主的偏寵,暗中與重臣結交,其中不乏李成器和太平的親信老臣。

聖上自恢復皇族身份到如今君臨天下,不過短短數年,比起太平和李成器多年經營差之甚遠,自然不能硬碰硬,唯一能做的也不過是壓制自己的親生兒子。

身為東宮之主,卻毫無實權,被自己親生妹子壓制,李重俊如何咽的下這口氣?

我躺在床上,因這突如其來的少年夢境而心慌,卻不敢翻身吵醒他。過了會兒,才覺得他伸手攬住我,拉近了距離:“永安,你一直說將你帶大的姨娘在潞州,可想去住一段日子?”我愣了下,下意識追問道:“嗣恭和念安尚離不開我——”他打斷我道:“他們會隨你一起。”

突如其來的安排,很直白的說明了一切。

我本想應承下來,卻忽然又想起了那個夢:“李重俊與陛下父子離心,婉兒和武三思在其中做了不少事。你要借李重俊的手動搖帝位,可若是宮變,他第一個要斬殺的是武三思,第二個必是婉兒。”李成器靜了會兒,才道:“我會幫你保住她的命。”

我頷首,想說什麼,卻忽然想起那日和婉兒的話。她輕巧說的‘剮刑’,就是李成器生母十數年前的命運……

我感覺著他的呼吸,尚還是醒著:“有些事,你始終沒再追問過我。”諸如當年他生母的死,諸如我是如何失身於李隆基,他從未再問過半句,可是否真的不在意?還是不願逼我提起?

“永安,”他輕聲說,“只要我不問的,就是我不在意的,或是不想再追究的。有些事說穿了也不能改變,反倒會影響以後的日子,你覺得呢?”

我嗯了聲,閉上眼,不再說什麼。

——————————————

離開長安時,正是七月初三。

這些年跟在李成器身側,從未真正出過長安,到馬車越行越遠了,才漸漸發覺沿途休息時,所遇的那些販夫走卒,都像是習過武的。看得多了,反倒覺得越發心慌,這樣的陣勢,不日一定會發生天大的事了。

沈秋怕嗣恭和念安太小,路上不安穩,有意拿了些小藥丸,兩個孩子路上真是一個比一個嗜睡,倒弄得我無事可做。

沒想到,到一日夜後,竟遇到了位故人。

王守一。

一日夜顛簸不停的行路,我才下了馬,立刻有人清了茶樓,神色緊張都侯在四周。我吩咐何福要了些涼茶,分給或明或暗的侍衛消暑,正是接過夏至遞來的茶杯時,就聽見門口的喧鬧聲。

王守一孤身一人,站在門口看著我,卻是多一步都再進不得。

“側妃,何福說,這人倒沒帶什麼兵士,只有兩個隨從,”冬陽走近,低聲道,“要不要見一見?”我想了想,終歸是太原王家人,不論日後是誰做了皇帝,望族仍是有根深蒂固的地位,也不好太過怠慢,遂點了點頭:“終是故人,放他過來吧。”

冬陽應了是,走過去低語三兩句,王守一就被放了進來。

他倒不客氣,直接走過來坐下,夏至剛才倒的茶,就被他一口仰盡:“李成器果真把你當了寶,來的都是最忠心的人。”我笑了笑:“王將軍看起來在趕路?”他半笑不笑,看著我:“怎麼,你不知道我為了什麼要去長安?也不知道自己為何要離開長安?”

我不置可否,看了眼夏至,夏至忙又上前添滿了茶。

當年在李隆基府上,他是正妃王寰的哥哥,而我僅是個四品藤妾,他為王寰屢屢言語威脅……那些日子都過去了很久,如今無論王寰與李隆基是否夫妻同心,王守一都要為這個妹夫冒上生死,爭取帝位。

而我這個眼中釘,卻彷彿不再相干了。

我看他又飲盡一杯,才道:“王將軍執意要見我,可有話說?”王守一似是斟酌了下:“你和他兄弟二人的事,我聽得不多,本以為你是李隆基的又一個棋子,後來才發現全猜錯了。”我示意他繼續說,他又道:“你知道有多少人暗示李隆基,要在路上不惜一切代價,劫走你?”我搖頭:“現在看起來很太平。”

“所以我起了歪念,”王守一倒是直言不諱,“那些謀臣暗示李隆基,不是帶走李成器的子女,而是你,足可見你對壽春郡王的意義,而李隆基寧肯抱有風險,也不肯拿你做籌碼,也足可見他真的待你,仍如當年。倘若劫走你,應該能有大作用。”

我險些被茶嗆道,終於忍不住笑了:“然後呢?”此人還真是不一般,在重兵之中坦然說這些話。“沒有然後了,李成器沒像我想的那樣,孤注一擲將所有心腹留在長安,跟著你的這些哪個不是手裡有數百人命,怕劫不走,反倒惹了大禍。”

我嗯了聲,他倒是越發好奇了:“為何不給自己留條退路?倘若是李隆基贏了呢?”我一小口一小口喝著茶,見了底,才放下杯子:“倘若李隆基贏,也是郡王做了最大讓步,且有能力保我與孩兒一世平安,為何要退路?”

他這麼做,倒真是軟硬兼施了,只不過皆無所得。

我又隨意說了兩句,做出了無意再談的臉色,他才訕訕而去。

到上了馬車,冬陽依舊有些神色難安。

我為何走,她無從所知,今日卻在聽了王守一這一席話後,真正明白了將要發生什麼。我看了她會兒,她卻始終無察覺,直到夏至用手肘撞了她一下,才如夢初醒:“怎麼了?”說完,立刻反應過來,低下了頭。

我隨手翻著書,沒有問任何話。

當年早已讓她做過選擇,我既然接受她繼續留在身邊,就要完全信任。疑人不用,用人自然不疑,就是難為了她,若……終會心神俱傷。

就這樣又連趕路兩日,才在一小鎮的老宅中住下,還是兩日夜來頭次睡床,躺下才覺得渾身散了架一般。痠痛難耐,卻如何都睡不著,索性走出去,正看到何福在門外守著,神色亦是凝重。

“是今日?”我心有些發緊。

“回王妃,正是今日。”何福忙躬身回話。

何福歷來稱我為‘王妃’,倒是如同李成器一般,只認準這世上他只有我一個妻。

“今日無論勝負,損失的也是陛下那一脈吧?”我走到石凳上坐下。

“正如王妃所說,是小人太過緊張了。”

我安撫一笑,沒說話。

如今皇位上坐著的是李顯,他那幾個好兒女,被太平、李成器、李隆基每日捧著,卻不過是為了最後去送死。子女謀權篡位,自然大逆不道,李姓同族人怎能袖手旁觀?如此順利成章的,就剩了最後的三個人,那才是凶險一搏。

七月暑氣已盛,坐了會兒,就已是周身薄汗。

我仰頭看了眼浩瀚星海,大唐從開國來,總是兄弟、父子相殘,長安城中每一寸地都是自己人的血。今夜不知道又要死多少人,接下去又會如何?

皇姑祖母在世時,每日惶惶不安,是怕皇姑祖母的猜忌賜死。每日只是盼著,李家武家的紛爭一過,或許會好,如今才發現,更是惶恐不安。讓他利用血親手足,甚至到最後與親兄弟爭權,他又何嘗好過。

不知道為什麼,眼前又浮現那夜,李成器和李隆基生母為保東宮所有人,不約而同認罪受死,她們要看到今日,或是日後那一爭,不知在天上會作何感想?

想的多了,越發熱了起來。

“娘親。”身後有軟軟的聲音,是嗣恭。

他如今已能獨自走,搖晃著,向我而來。

夏至懷中的念安,似乎很不快哥哥能走到我身邊,急得嚶嚶哭起來。真是……我無奈一笑,何福緊張地跑過去,護著嗣恭的小身子,一時間所有人的心思都放到了兩個孩子身上,反倒稀釋了剛才的愁緒。

無論如何,我相信他一定能做好一切。

如同當年在太液池邊,他攬我入懷,只為護我周全。

七十六 宮變(3)

“永安,宮變雖落敗,但天命已偏李成器這一脈。若不出所料,三年內你一定會再回長安,本該日夜盼著再見日,如今算來,怕也是我的死期了。不要蹙眉頭,生生死死,你早看得開,我又何嘗計較?

我知你想問此次宮變內情,事已至此,務需深究。

潞州雖小,神鬼俱全,保重。”

我剛才合上絹帕,夏至已上前燃燭,我看了李成器一眼,把信湊在火上燒成了灰燼。

那場宮變,我只知道結局。

武三思死於太子李重俊之手,可太子帶重兵殺入宮中時,將士卻倒戈,在陛下的感召下放下屠刀……總而言之,敗的極倉促。

我起身,走到李成器身側,抽走他手中的書卷:“婉兒說,潞州雖小,神鬼俱全,要你我當心。”他微微笑著,看了眼夏至,房中人忙躬身告退,剩了我二人:“你還是想問那晚的事?”我點頭,在他身側坐下。

他沉默了好一會兒才說:“可還記得宜平?”我被他一說,心忽然跳了下,脫口道:“她可還活著?李重俊被殺後,成義可把她安排妥當了?”李成器背對著我,搖頭道:“死了,在宮變時,隆基手握重兵,卻沒有去救武三思,而是劫走了李重俊府中家眷。不能說李重俊為美人放棄宮變,但卻為即將臨產的宜平,錯過了時機。一時誤,即是生死大事,我與太平也無能為力。”

李成器說的簡單明了,可那夜的凶險,又豈止這三言兩語能說盡。雖然這麼多年來,我與宜平從未再見過,就連她身懷有孕的事,也是從婉兒處聽到的,可她終究是我年少最快樂時的玩伴。

她是如何與李成義暗生情愫,從我身邊離開,進入了當時危危可岌的東宮,又是如何丟掉了自己第一個孩子,卻仍留在李成義身側,不計生死。可又是如何無奈,被李重俊奪走,改嫁入太子府……

就如同婉兒所說,不是每個人都該堅持,都不會被溫情相待打動。

可委曲求全不是錯,我看不到李重俊與她的點滴歲月,或許真有了夫妻情份,又有了共同的血脈。而後呢?仍舊逃不過一死。

我心頭隱隱鈍痛,問道:“那李成義呢?”李成器回身看我,壓低了聲音:“那時他在百里之外,壓制重兵。”我沒再出聲,這天下除了李成器,任何人的感情我都無權說話,無論他是不願管,還是真的無力回天,都已成事實。

念及至此,我抬頭看他。

他恰好也看向我:“可還記得我給你的字?”我微怔了下,才恍然他說的是調兵的字:“記得,仙慧被賜死的時,我曾想用你給我的這個方法救她。”他看著我,神情忽然凝重起來:“倘若日後有人拿此威脅你,記得我的話,在我眼中,兵權皇權都不及你重要。”

我心忽然沉了下,因為他的話,也因為他假設的情景。

“記下了。”我輕吐口氣,努力讓語氣輕鬆些。

“隆基來了。”他看了眼窗外,漸緩和了神情。

李隆基?

我看他嘴角的笑意,不禁也想到了一直以來的傳聞,笑著附和道:“聽說此處有個舞姬姓趙,頗得臨淄郡王的寵愛,方才坊主還在說我們來得巧,今天正是她最後一次獻舞的日子。”

說完,喚夏至開了內窗,捲起了珠簾。

潞州雖小,卻極重享樂。

此處菜品毫不比長安差,歌舞孃的技藝更是小勝洛陽,若能小住幾年,不去管李家內的刀槍劍影,也算逍遙。

只可惜,不知是天意,還是人為。

我們才住了不到三兩月,宮裡就下了聖旨,繁文冗長,都不過是讚譽李成器等兄弟護駕有功,加官進爵。其實明眼人都聽得出,聖旨最後幾句才是重中之重:封李隆基為潞州別駕、李隆范為隴州別駕、李隆業為陳州別駕,即日啟程赴任。

除卻李成器,他三個弟弟都被調任,遠離京城。

看來陛下真是怕了,將年輕的李家子弟都送的遠遠的,免得再惹禍上身。而我們與李隆基也因這聖旨,又在潞州重逢了。

此時李隆基正大步而入,樓內頗有些身份的忙都起身,笑顏相迎。我遠看著他就在正中落座,不禁對李成器道:“太平和你,兩個對皇位最虎視眈眈的人,卻在聖旨上只字未提,整日在外逍遙,你說陛下在想什麼?”

“想什麼不重要,”他看了眼樓下,平淡道:“三年之內,我們會重返長安。”我順著他的視線去看樓下,李隆基左右已落座兩人,看著生疏,卻頗有武將氣度:“婉兒也這麼說,三年後,我們會在長安再見。”

至於那後半句,我沒有告訴他。

他明白我和婉兒的情義,若有可能,必會如此次宮變一樣,盡力保住婉兒xin命。

高台中,漸起了樂聲。

我與姨娘早約了進香,小坐片刻後,便起身離了房。豈料方才走出坊門,就迎面撞見個妙齡女子,見到我微頓了下腳步,待深看一眼後竟忽然就躬身行了禮。我仔細打量她的容貌,確是未曾見過,只好略頷首,上了馬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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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成器不在潞州時,我常與姨娘在一處。

姨娘改嫁的夫君王毛仲是個高麗人,無巧不成書的是,他正是李隆基來到潞州之後,格外重用的一位武將。起先因李成器的原因,姨父已待我極為小心,一次我在他府上與李隆基偶遇後,更是處處顯得謹慎。

也因這關係,我在他府上頗不自在,漸不大登門,只和姨母約在外相見。

這一日,我正和姨母閒走過德風亭,恰就見了一個略有些熟悉的人影。

姨母見我停下腳步,不解看我:“永安,怎麼了?”我看了眼遠處,那個女子已走入重兵中:“沒什麼,看到一個人。”說也說不清,我只和她在歌舞坊偶遇,卻並不知道她的姓名身份。姨母想了想道:“你是說趙姬?”

我默念這個名字,才徹底明白過來。

原來她就是那個人。

既然她在此處,李隆基應該也在。

我怕多生事端,輕挽住姨母的手臂,道:“走得有些累了,不如回去吧?”姨母是個通透的人,立刻道:“你不說還不覺得,走了這麼久,也該回去了。”我笑了笑,剛才和她走出兩步,就見個青年武將走過來,抱拳一禮道:“夫人。”

姨母停下腳步,道:“起來吧,我只是路過,無需特意上前請安。”那人直起身,道:“臨淄郡王聽聞夫人路過,想要見夫人一面,”他看向我,接著道,“還特意說,請這位小夫人也一同飲茶消暑。”

姨母看我,似是拿不定主意。

我知姨父也在,而李隆基不過是要借此由頭見我。

我無意讓姨母為難,略一點頭,隨她進了德風亭。亭中有不少或生或熟的面孔,大多是潞州名士,有的還曾到過我府上拜會李成器,我看他們臉上難掩的驚異、猜測,不禁暗暗苦笑,李隆基還是曾經的李隆基,毫不在意他人想法。

“原來是大嫂,”李隆基起身,笑銀銀走來,“方才遠見背影,不敢相認,沒想到竟是如此湊巧。”我忙行禮,道:“郡王。”他點頭,將我迎到一側落座。

這麼兩三句的寒暄,他不再刻意和我說話,倒是繼續和這些潞州名士、幕僚、好友賞景作詩、談論國事。起先眾人還有些拘謹,見我只低頭喝茶,也漸放鬆了,高談闊論起來。

趙姬始終陪坐在一側,偶爾與李隆基低語兩句,卻總會若有似無看我。

我不知李隆基究竟想做什麼,也只得佯裝未見。

當眾人談及治國方略,遠大抱負時,李隆基也僅是靜聽著,我正琢磨藉口告辭時,他卻忽然看向我:“永安,你可聽過‘大風歌’。”我略沉默片刻,才笑道:“漢高祖大勝項羽後所做的歌,幼時在宮中聽到過。”

他手中把玩著玉觴,忽然放在一側,就如此起身,銀唱起漢高祖的《大風歌》。以前我也曾在玩鬧時,聽他銀唱過一些曲子,卻從未有今日的氣魄。

此舉看似隨意,可偏就是劉邦躊躇滿志,取得天下後所做的曲子。

在場人都不覺噤了聲,驚異於他的直白抱負。

“我唱的如何?”他收了音,看向我。我點頭笑道:“不錯,很好聽。只是當年劉邦銀唱此曲時,雖已是勝者,卻也大多是表示勝者的憂慮,”我頓了頓,又認真看他,“拿得天下,卻找不到賢將去守住天下。”

他直看著我,輕聲道:“江山易打,卻難守。”

眾人寒顫若噤,他卻恍如未見。

我暗嘆口氣,刻意避開了他的話:“今日如此良辰美景,郡王何須為古人的一首曲壞了心境?”說完,便起身告辭,“府上還有些瑣事,就不多陪了。”李隆基眯起眼,略上前兩步,聲音又刻意輕了幾分:“永安,我想去看看嗣恭。”

他的神情,像極了曾經無憂無慮,尚被皇姑祖母重新,眾人捧在手心的小皇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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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才那個銀唱大風歌的人,離我很遠,而現在的他,卻讓人不忍去拒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