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到了年下, 府裡為過年做準備,收了不少別家送來的年禮, 也往外送了許多,各府之間的走動變得頻繁起來。
年前, 安王在王府設宴,邀請同輩, 因他在這一輩中最年長,所以眾人都給面子,甦伊也跟瑞王一同前往。
出發前,青蓮為她披上前一陣瑞王送的狐白裘。
“搬過去住得還習慣麼?”甦伊問她。
此前,青蓮一直住在甦伊院子的倒座房裡,自從她的丈夫從田莊上調回來, 夫婦二人便住到王府南邊, 專供管事們住的小院, 甦伊果真如先前所說, 撥了個小丫鬟、一個跑腿的小子給她。
青蓮笑了笑,說︰“院子裡什麼都有, 也寬敞, 就是猛一下離姑娘這麼遠, 有點不適應。”
甦伊故意逗她︰“是牀上突然多了個人, 才覺得不適應吧?”
青蓮面色微紅,大概有些不好意思, 沒說話, 轉到甦伊身後, 為她整理衣服下擺。
她越這樣,甦伊越覺得有趣,越有壞心眼。
按理說,青蓮跟她丈夫成親也四五年了,一般人早成了老夫老妻,他們兩個,大約因為一年到頭見不上幾回的關系,現在站到一塊,還跟新婚小夫妻一樣,別人一句玩笑話,平日那樣沉穩的人就能臉紅。
她的丈夫李管事,剛到王府時甦伊就召來見過,個頭高高壯壯,皮膚黝黑,又沉默寡言,說實話,光看外表,確實配不上漂亮又能乾的青蓮。
聽說當初兩人的婚事,是甦小姐指配的,甦伊知道這點後,一直擔心青蓮是否委屈,最近半玩笑半試探了幾次之後,發現青蓮心裡有對方,她才安心。
至於李管事,甦伊就更放心了,頭次見面時,對方寡言到幾乎有些木訥,唯有看見青蓮,那雙眼才陡然亮起來。
搞得甦伊都有點罪惡感,畢竟叫他們夫妻二人分隔兩地的,雖然是甦小姐,但現在她成了這個身份,這筆帳自然算在她身上。
“行了,已經很整齊了,別叫人久等,我們走吧。”甦伊收了玩笑的心。
青蓮這才起身,從小丫鬟手裡接過暖爐,讓甦伊捧著,又叫人帶好出門的物品,幾人簇擁著甦伊走出房外。
瑞王一大早去了營地,這會兒才回府,大步走在回廊上,黑色大氅在身後飛揚。
走到半道,與甦伊一行人會和,兩人一個一身黑,一個一身白,一個英武冷峻,一個美艷嬌俏,彷彿一對璧人,說不出的般配。
不止青蓮等人這般贊嘆,他們兩個到了安王府,並肩而來時,安王妃也對旁邊的人道︰“你們看,瑞王與王妃這般從雪中走來,像不像一副畫?”
有人笑著嘆道︰“京城內外,找不到比瑞王與瑞王妃更出色的人物了,偏偏這兩個出色的人又湊成了一對,我看吶,都是天意,是老天爺叫他們在一塊的。”
說話的是二皇子正妻,她這樣說,別人自然紛紛應和。似乎全然忘了,不久前還有人因甦伊和離,而不屑與她為伍。
今日的宴席,為顯得親近,男女並未分開,而是夫妻共坐一席。
到場的除了幾位皇子、王府世子,以及各自的妻子,還有幾位朝中青年才俊和妻室作陪。
甦伊原本沒注意別人,直到察覺有幾人看著她神情有些異樣,又看見了安王妃的堂妹黃夫人,才意識到,跟黃夫人坐一桌的,是甦小姐從前的心上人,孫書禮。
她大大方方往那桌看了一眼,對方恰好低頭,只見了個側臉,看著像個書生模樣,聽說他這些年官運亨通,也有可能是靠著大樹好乘涼,如今的官職,比沈二還高了一級,真正的青年才俊,年輕有為。
甦伊興致缺缺收回視線,發現不少人都在留意她的舉動,偷偷摸摸地注視著她和瑞王,以及孫書禮。
在場除了瑞王,應該沒人不知甦小姐與姓孫的從前那一段,偏偏今日這樣的場合,把他們兩人都邀請了來,甦伊不得不懷疑,主人家抱著什麼心思。
她看向主座,安王妃正與旁人說話,面色溫和,看起來並無異常。
安王嘴角漫不經心勾著,顧自倒了一杯酒,聽聞他從小體弱,應該是真的,畢竟那蒼白的臉,毫無血色的嘴唇,看著就不像健康人有的。
甦伊雖然並不怎麼在意被人八卦,卻還是忍不住偏頭小聲問瑞王︰“你跟安王關系怎麼樣?”
瑞王也往主座看了一眼,神情無波,甚至還有點無聊,“一般。”
甦伊感覺自己問錯了,大概在瑞王眼中,人只分成耐打的和不耐打的,並沒有關系好壞的區別。
於是她換了種問法,“小時候你也是在宮裡長大的吧,你們兩人經常打架嗎?”
這下瑞王看著認真了點,至少想了一下,道︰“打過兩次,他太弱,不抗揍。”
好吧,這些甦伊有點理解安王的心態了。
要是有個人,年紀跟你差不多大,你爹疼他多過疼你,對他比親生兒子還親,一般人心中大概都會不平,何況還是個皇子,生下來就要什麼有什麼,除了要不來皇帝老爹的關注。
更氣的事,你找他算帳,跟他打架,打不過還反被揍,只能拖著病懨懨的身體,眼睜睜看著對方長成別人家的孩子,回頭看你時,還一臉不屑。
這口氣,能忍?
甦伊都要懷疑,安王會不會給他們兩個的酒裡下瀉藥了。
“怎麼?”看她對著酒杯發呆,瑞王問道。
他靠得有些近,聲音就在甦伊耳邊,一只手還放在她身後的椅背上,無意間形成一個顯示所有權的姿勢。
在王府裡時,兩人親近慣了,現在甦伊不止晚上躺他身上睡覺,白天看書時也靠著他,有時候她不靠近,對方還會自己坐過來,非要有意無意來點肢體接觸才行,所以現在這樣,真不算什麼。
甦伊玩笑道︰“我怕喝了這酒,回去要鬧肚子。”
“涼了麼?”瑞王不明所以,以為她的酒冷了,接過來握在掌心,捂熱後遞到她嘴邊,“試試。”
有了上次吃紅薯的事,甦伊長記性了,沒有直接張嘴,而是伸手接了過來。
瑞王面上雖沒什麼表情,眼裡卻明顯閃過一絲失望,仍舊盯著甦伊。
兩人的互動,他們自己沒發覺有什麼問題,在別人看來,那就有點顯眼了。
畢竟他們這些人,就算夫妻間感情再好,也不過一句舉案齊眉,相敬如賓,這樣卿卿我我的舉動,恐怕只有私底下對著寵妾才有。
在場的男人,目光有意無意掠過瑞王妃,心道這樣的絕色,難怪瑞王如此寵愛,若是他們得了,只怕更要捧在掌心。
女眷們亦心情復雜,他們的夫君,若能在她們身體不適時多問一句,就已稱得上貼心,更不要說親自溫酒,還遞到嘴邊。
誰能想到冷面如瑞王,婚後竟會如此體貼?
如果說此前,有人眼紅甦伊能以再嫁之身,成為尊貴的王妃,此刻,她們大概更羨慕,她能得到如此珍惜的對待。
黃夫人亦遙遙注視著這一幕,許久後收回目光,看向身側的人,毫無意外看見,他仍失魂落魄地望著瑞王與瑞王妃。
她低頭用酒杯沾濕了唇,心中哂笑。
早知如此,何必當初?
不久後賓客告辭,甦伊與瑞王一同往外走,經過一處小花園,身後有個小廝匆匆追上來,說安王臨時有事,要跟瑞王商量。
瑞王看了甦伊一眼,正要拒絕,甦伊指著幾步外道︰“你去吧,我在那座亭子等你。”
瑞王擰眉看著並不暖和的亭子,將身上的大氅解下,披在她身上,說︰“我去去就回。”
甦伊已有一件狐白裘,再加一件大氅,整個人裹得跟毛球似的,坐在亭子裡,想了想,又對青蓮說︰“你去找人倒杯熱茶來。”
青蓮也有這樣的想法,卻不放心讓她一個人留在這裡,正遲疑,甦伊又說︰“放心吧,這是安王府,能出什麼事?”
青蓮這才快步去了。
看她的身影消失在竹林後,甦伊開始在心裡數數,數到十一時,身後傳來腳步聲。
她頗覺無趣地搖了搖頭。
這些人一點新意都沒有,劇本都被猜中了,還有什麼意思?
不用看都能猜到,來得肯定是孫書禮,半天沒見有人出聲,甦伊不太耐煩,回頭一瞧,回頭一瞧,對方正癡癡看著她。
說實在的,她真的同情甦小姐,這遇上的都是什麼爛桃花?
一個孫書禮,做出對她念念不忘,十幾年了還一往情深的模樣,結果轉頭就為前程娶了別人;一個沈二,說今生只有她一人,癡情得跟個情聖似的,一眨眼,收了三四個小妾給他傳宗接代。
這些人自己不心虛,不覺得惡心麼?
孫書禮失神地看著亭子裡的人,從剛才她踏入安王府,他就停止不了去看她。
十多年前,兩人形影相伴,如今再見,已經形同陌路。
但是她一點也沒變,還是當年自信飛揚的樣子,甚至比那時候更令人驚艷。
孫書禮不願去想,是誰讓她保有初心,也不願回想,她如今是誰的妻子,他只是無法控制自己,就像飛蛾撲火,沒看見火光也就罷了,一旦遇上,就止不住想要靠近的心情。
見到亭子裡的人回頭,他嘴唇動了動,“小、小伊……”
甦伊冷眼看過來,“孫大人?請稱我瑞王妃。”
看見她冷漠的樣子,孫書禮心頭一顫。
記憶中,他見過她許多模樣,開心的、生氣的、傷心的,大哭大笑大怒,她從來不善於隱藏情緒,他想過再次相見,她會是什麼表情,但就算是仇恨怒罵,也好過如此漠然的態度。
會恨,會怨,是因為心裡還有愛,還有期待,如果什麼表情都沒有,是不是意味著,什麼情感都消失了?
孫書禮不相信,少年時的兩小無猜,十多年青梅竹馬,那時的情誼,直到如今,他依舊不能忘懷,對方怎麼會忘?
“小伊,我、我……對不起……”他迫切地往前跨了兩步,但依舊在亭子外,並未踏入。
甦伊看著這段距離,嘲諷地搖搖頭,“說什麼對不起,難道給你重來一次的機會,你不會選擇背信棄義?或者說,你敢放棄現有的一切,跟我遠走高飛?”
她閉著眼楮都知道,這個男人不會,連這種時候,都不敢往前跨一步的人,怎麼舍得放棄大好前程,榮華富貴?說不定沈二都比他多點魄力。
孫書禮果然哽住,只喃喃著對不起。
甦伊原本還好奇安王,或者說姓孫的葫蘆裡賣什麼藥,眼下見識了,只覺得這兩人太無聊,枉她還那麼配合,把青蓮支開。
結果呢,舞台都搭好了,就給她看這個?
她開始盼望著青蓮早點回來。
正想著呢,就聽竹林那側有聲音道︰“王爺,您怎麼站在這裡?”
甦伊微微挑了下眉,看到瑞王從那邊轉出來,青蓮跟在他身後,原本略有些疑惑的表情,看見甦伊和孫書禮後,立刻變得又驚訝,又驚慌。
瑞王大步走過來,無視了慌忙行禮的孫書禮,對甦伊道︰“回去吧。”
甦伊看他表情,並未看出什麼,略一點頭,“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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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人回到王府,瑞王去了練武場,甦伊回房換衣。
她在心裡問毛團︰“你說你爹剛才聽見了麼?”
毛團早已懶得反駁爹不爹的問題,道︰“以他的性格,要是聽見了,會這麼平靜?”
“難說,”甦伊摸摸下巴,“你看,平時他都粘著我,今天竟然沒一起回房,反倒跑去武場了,不會跟我鬧脾氣吧?”
“我只覺得他今天才有點正常的樣子。”毛團不客氣地吐槽,作為被他倆眼瞎了這麼多天的報復。
甦伊不理他,對著鏡子摘下首飾,青蓮在旁幫忙,明顯有話要說,欲言又止的模樣。
為了防止把她憋壞,甦伊道︰“放心吧,我沒乾壞事。”
青蓮苦笑︰“這個時候了,您還有心思開玩笑。”
說實話,剛才看到甦伊和孫書禮,青蓮嚇得魂都要掉了。
沒人比她更清楚,她們姑娘曾經對孫書禮用情有多深,當時她第一個念頭,就是以為他們兩人舊情復燃了,但很快又否定,因為這些日子親眼所見,姑娘早已經把從前的一切放下,而她跟瑞王,則日益親近。
但就算沒有什麼,他們二人單獨帶著,又被瑞王看見,王爺肯定會誤會。
這段時間瑞王對他們姑娘太好,以至於青蓮都快忘了他從前的凶名,剛才回府,她一路走一路想,越想越怕,都快忍不住想跑回甦府請救兵了。
好在王爺並未說什麼,一回來就去了武場,只不知他心裡到底怎麼想。
甦伊想得挺開,要是對方誤會,那就說清楚,要是說不清,或者說了不信,非要認為她做了對不起他的事,那……
那就誤會著唄,非要爭著搶著帶綠帽,誰還能攔他不成?
她換好舒適的衣服,睡了個午覺,醒來後吃過點心,估摸著狗子就算心裡有氣,也該發泄完了,這才去了武場。
還沒靠近,就看到瑞王一群屬下,一字排開站在武場外,個個愁眉苦臉,見到她過去,零零落落的請安聲響起。
“聚在這做什麼?”甦伊好奇。
老七被眾人推出來,只見他眉眼擠在一塊,嘴角還青了一片,苦不堪言道︰“王爺把我們招來練手,打過一輪不能走,接著還有一輪,雖說有王爺指導,大家受益匪淺,可兄弟們實在禁不住揍了,王妃您救救我們吧。”
甦伊仔細看他們,這才發現每個人都帶了點淤青,看著慘兮兮的。
認真說起來,他們還是因為她才挨揍,甦伊有點心虛地咳了一聲,說︰“都散了吧,每個人去帳房支點酒錢,我代王爺請你們喝酒。”
眾人喜出望外,剛剛還慘得跟地裡的小白菜一樣,一聽有酒喝,各個生龍活虎跑了。
說自己禁不住揍,那都是演得,也是一群戲精!甦伊看著他們瞬間消失的身影想。
她踏入武場,看到瑞王正在使一套槍法,□□舞得烈烈有聲,潑水不入,身形更如遊龍走蛇,迅猛敏捷。
甦伊看得興起,挑起一桿槍上前,眨眼就走了十幾個回合。
瑞王驟然與她分開,沖武場外大聲喝了一個名字。
甦伊道︰“別喊了,我叫他們喝酒去了。”
瑞王擰著眉頭,一副興致被破壞的模樣。
“怎麼,我陪你打不行?”
她知道他心情不好,但心情不好又不說,非要憋死自己,少不了要激一激,把氣發出來,別真給憋壞了,畢竟是她的狗子,她舍不得。
她拋開紅纓槍,赤手空拳蹂身而上。
瑞王迅速後退,但甦伊步步緊逼,未免傷到她,只好也拋開槍,空手與她過招。
大概心裡憋著股勁,他跟平常比有了些爆發,甦伊廢了更多的時間,才成功把人製服。
她跨坐在瑞王身上,膝蓋抵著對方的胸膛,阻止他爬起來,揚了揚下巴,汗水順著臉頰往下流,“還是我贏。”
瑞王沒說話,眉頭擰得能夾蒼蠅。
甦伊見狀,伸手戳了下他的眉心,說︰“男子漢大丈夫,氣性再大,打了一下午,也該消消氣了吧?再說,有什麼好氣的,我不過跟人說了兩句話,還是一個站在亭子裡,一個站在亭子外。你要是介意我跟他少年時有一段,那也是多少年前的事了,你娶我之前難道不知道?現在才生氣,是不是氣得有點遲了?”
她說的瑞王都清楚,他知道甦伊有個青梅竹馬,也知道她嫁過人,甚至還是他讓人和離的,但此前並未覺得有什麼介懷之處,清楚僅僅是清楚而已,並未有任何情緒波動。
直到今天,遠遠看見那兩人站在花園裡,他心裡才陡然生出一股暴虐之氣,想要把什麼破壞殆盡,想要讓一些礙眼的人永遠消失。
沒人知道他花了多大力氣,才能在甦伊面前,維持住表面上的平靜。
他暫時不能見她,那些惡劣的一面,不想暴露在她眼前,所以才來到武場發泄。
現在,打是打完了,氣理當也消了,心裡卻還是覺得有什麼。
他緊皺眉頭,最終只道︰“他不如我。”
甦伊差點笑出來,聽聽這不甘的語氣,似乎還有點委屈?
她安撫道︰“是是,他肯定不如你,你就當年輕時的我眼光不好。況且,十年前的我,不是現在的我,十年前的你,也不是現在的你。從今天開始,我們只往後看,從前的事只讓它們發生在從前,沒必要延續到現在,你覺得呢?”
瑞王的嘴唇抿著,不過表情看起來已經緩了許多。
甦伊又說︰“今天我們兩個都被人耍了,他們是故意把你引開,讓姓孫的來見我,又讓你看見這一幕,好叫你生悶氣,說不定現在安王正偷笑呢。”
當然,甦伊自己是故意上當。
一來想看看那些人準備做什麼,二來,她感覺瑞王已經圍著她轉了夠久了,愣是到現在都沒能開竅,她實在佩服,以至於有點看不下去,畢竟看他天天早上醒來那樣子,實在擔心
會不會把他身體憋壞,自己的狗子自己疼,她還是伸手拉一把吧。
聞言,瑞王神情一肅,黑眸暗沉沉的樣子,甦伊覺得他有可能要去把安王打一頓。
但是安王又不抗揍,揍壞了皇帝會不會心疼?
算了,這些事改天在想,眼下,甦伊揉麵團似的,揉著能叫外人聞之色變的瑞王的臉,然後忽然低頭,在他嘴唇上啾了一口。
……
“……喂?喂?回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