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步步生前塵(1)
媽媽在電話裡爲沈策說了不少好話。
說推拒了老洋房要指派的人過來,是想要和新妹妹處好關係,還特意問過她平日的口味,那道酒香豆苗就是他有意問過的。
電話挂斷前,她聽到沈叔叔的聲音:「哥哥對你怎麽樣?」
「很好,」她說,「剛給我做了宵夜吃。」
「注定的兄妹,」沈叔叔評價,「他是家裡同輩最小的一個,從來不會照顧人,對你倒是拿出耐心了。不過以後你就是我們家最小的孩子了。」
這個沈叔叔她見過幾次,年紀比父親要小,城府深好多。
她親生父母結婚在上世紀的七十年代末,是長輩牽綫,學歷相當,樣貌也都出衆,家境上沈家更好,媽媽算是下嫁,出嫁十八歲,最後離婚收場。起初家裡長輩不肯讓爸媽分開,事關兩家和氣,還有顔面,後來媽媽一意孤行,在昭昭三歲時堅持離婚,又用了數年,白手起步創立公司,做出成績給了家族一個完美的交代。
也因此,被表外公看重,召回家族企業,成了表親小輩裡唯一手握實權的人,和沈公的幾個兒子一起主掌生意,主管房地産和其後的博彩生意。
媽媽如今事業有成,感情可以更不受約束,在四十多歲再婚,到底是爲了什麽?
這位沈叔叔究竟有何過人之處?
來之前,媽媽給她講過沈叔叔求婚時說的話:「寶盈,我這一年來,每隔幾日都要夢到你一次。夢裡,你都在和我開會,談生意,我却總想打斷你,問你要不要出去走走,去喝杯咖啡。所以,寶盈,我想不如把夢裡的話說得更直白——我想問問你,能不能考慮嫁給我?當然,以你的能力、樣貌和才學,會遇到許多比我更好、更年輕的男人,或是你不再想要婚姻。但我還是想要試試,問問看,你能不能再下嫁一次?」
……
鈴音乍起。
是對講電話,牀頭的。
「看你房間裡有燈光,」他在她拿起聽筒後,先開了口,「剛打完電話?」
「剛挂,還和你爸說話了。」對講電話旁有個貴妃榻,她躺到上邊。
還在困惑沈策怎麽能看到燈光。
他住三樓,從頂樓到三樓,根本不會經過她的二樓。
「是嗎。」他對電話內容幷不關心。
突然有女人的聲音,沈昭昭以爲自己聽錯了:「你有客人?」
「客人?」
聲音漸大,配樂漸起,是電影,還有火車行駛的音效,是在影音室。
難怪能看到自己房間的燈,從頂樓去影音室的話,確實要經過自己房間。
起初她考慮著,因爲兩人彼此都還在客氣著,在彼此熟悉階段,他找自己也需要先鋪墊幾句,再說正事。未料,僅僅止步於閒聊。
兩人隔著一層樓板,講了半小時的話,從香港和澳門的天氣,婚宴的菜單,說到她讀書城市的天氣,聊在寄宿學校生活。聊到她被送過去初期的困窘:「非英語國籍的小孩,過去會被要求讀法語學校,我媽一聽很開心,直接把我送過去了。」
一開始看不到什麽成效,後來放暑假寒假,兩姐妹碰到一起都會有一個共識,她的法語完全不輸在法國讀書的姐姐,英語更是絕對勝出。那時她終於承認媽媽有遠見,生活在雙語區,語言上果然會有天然優勢。
聊到後頭,沈昭昭嚴重懷疑,這個電影能無聊到什麽程度,要讓他找個陪聊才能看得完,也在揣測他肯定有嚴重的强迫症,這麽難看的電影也要堅持到結局。
一小時後,她忍不住問:「電影還沒看完?」
「在放第二部。」
和想像的完全不同,她楞著:都第二部了,還不睡。
「好看嗎?」
「沒注意,應該還可以。」
「開車帶你去兜風?」他似乎也看得不耐煩了,不經意地問。
現在?壁鐘顯示淩晨兩點。
「不想去?」因爲講話太久,越發有屬男xin低音域的那種磁xin。
昭昭猶豫著:「你好像不能開車。」一小時前剛喝得酒。
那邊沉默了。
「要不然去沙灘,」她反正也不困,建議說,「我可以陪你去。」
「我們在半山,走下去不方便。」
也對。她以爲午夜閒聊會到此爲止。
「接著說。」顯然他還想繼續。
結果兜了個圈子,隔著一層樓板的兩人回到了原點,夜聊。
那晚怎麽睡著的都不記得了,再醒來,眼前是白色的對講話筒,裡邊沒動靜。
牀頭對面是水墨風格的墻紙,像人工手繪的,陽光從半敞開的窗簾照到上頭,那上邊的連綿山脉江河像凸出來的,又像塗料做版畫。
她看著那畫,盯了半天。
煲了一晚的電話粥,全是雜七雜八的閒聊。
她下樓前心情微妙,轉過樓梯,先見到客廳裡收拾房間的兩個物業的女孩子,沈策沒見人影。在給地毯吸塵的那個微笑著,和她打招呼:「小姐醒了?沈先生說要等你睡醒再上樓。」
「小姐有沒有要換洗的衣服?」另一個問,「還是和先生的一樣,三樓的衣服都收走嗎?」
沈昭昭反應著,這是把她當成沈策的女朋友了。
「我住二樓,」她趕忙澄清,「我哥睡三樓,我睡二樓。」
對方意外了一霎。在業主信息裡沒有過沈小姐這個備注,不過很快,對方就笑著點頭,聲色不露地化解了尷尬:「不好意思,沈小姐,請問二樓房間裡有什麽衣服要收走?還有午飯想吃什麽,可以告訴我們。」
沈策離開前,已經交代給了物業,照顧她的午餐和下午茶。
他白天都不在,畢竟是他父親的婚宴,有重要的客人需要他親自去招待。
六點前,沈策電話過來,讓她直接坐電梯下車庫。他回來了。
「等我十分鐘,」她很快更正,「五分鐘。」
沈昭昭用五分鐘把居家服換成夏日的套裙,坐電梯去了車庫。
車庫的燈全亮著,鐵門也是敞開的,裡頭有四個車位。
昨天的一輛黑色車停泊在最裡側,是昨日司機送兩人回家用的車,餘下三輛都是年輕人喜歡的車款,他坐在一輛灰藍色的車裡。爲了接待貴客,比昨天嚴謹不少,在T恤外穿了件休閒西裝,短髮著重打理了,面上架著一副細框的眼鏡。
她整個白天沒見到一個人,終於看到他,心情莫名好。
「笑什麽?」他看上去心情也不錯。
「平光眼鏡,」昭昭指了指他的眼鏡,從側面看到玄機,「裝成熟的道具。」
他沒否認,一手從鼻梁上取了眼鏡,遞給她:「你不說,都忘了還有這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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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昭自然接過,她坐媽媽的副駕駛座習慣了,給司機打下手也習以爲常,翻找出眼鏡盒,好心地掏出灰色的眼鏡布把鏡片也擦乾淨了,放進去。
因爲知道她初次來港,沈策就定了在太平山頂的餐廳吃晚飯,又開車去梁錦榮在蘭桂坊約的局,全是她這種年紀的女孩初到這裡會想去的地方。
蘭桂坊人實在多,被熱鬧氛圍帶動著,又有梁錦榮的慫恿,她終於放弃了初到這裡的矜持,照梁錦榮的說法,給她點了「小孩子」喝的,看上去漂亮却沒什麽好喝的杯鶏尾酒。
一個露天小圓桌,小到不行,三個人圍坐著,腿挨著腿。
沈昭昭喝了口,被沈策的眼睛成功捉到。
她心虛低頭。
「幹什麽?你妹妹喝酒也要管?人家成年了。」
「你問她。」他笑著睨她。
她兩手撑住自己的臉,對他輕聲告饒:「昨天和你不熟,才騙你的。」
沈策什麽都沒說,搖頭一笑,招手,掏錢再買了一杯,讓她換著喝。
服務生剛要收錢,梁錦榮按住他的手:「不去萬麗了?」
「不去。」沈策根本沒打算再轉場。
梁錦榮哭笑不得,感嘆沈少真是不給面子,他可是特地來接他們的。從梁錦榮的話裡,她明白了來龍去脉,原來今天真正的主場在灣仔,聚了一群人。而梁錦榮來,是受命押送沈策過去,很多人等著他去捧場的。
「她這麽小,怎麽去?」沈策最後說。
梁錦榮想想也是,人家的妹妹剛滿十八歲,還是算了。
梁錦榮很快離開,剩他們在桌旁。
服務生送酒來,笑著和沈策低聲說,過兩天有情侶場,女孩子免單。明顯是把他們當成了一對年輕的小情侶。沈策笑一笑,像沒聽懂似的接過她的酒,多給了服務生一張小費,將人打發走。
他要開車,喝得都是蘇打水。
沈昭昭喝的第一杯度數不高,不至於醉,最多是讓人開心,情不自禁要多笑。
她瞟到鄰桌女孩子瞅著這裡,在瞅他。
於是循著陌生人的目光,也想看他。目光溜到半途中,收回來了,輕落到玻璃杯上。她趴在紅棕色圓桌上,看著玻璃裡的檸黃液體出神。
十三四歲時,她會和姐姐不經意提沈策,姐姐對他毫無印象,自然沒得聊。十五六歲裡夢到他兩次,睡醒都會坐在牀頭犯懵。
那時小,沒意識去往深處想,是小女孩的私密心思,連對姐姐都沒說過。
透明的杯壁上,有水珠淌下來,她吹了口氣,試圖改變水珠流淌的軌迹。
慢慢地,透過玻璃,看到了他的下巴頦,還有下半張臉的綫條。
從下往上看,輪廓更是俊秀。
「醉了?」沈策問她。
「沒,不會,就這麽點,怎麽會。」她聲音軟軟糯糯的,浸著笑。
沈策略帶促狹地輕揚眉,沒揭穿她。
通常把一句話拆分成幾個字幾個字,就算沒醉,也差不太遠。
他們來的早,到離開才是這裡熱鬧的時間。四處都是拿著啤酒站街的男男女女,還有甲乙丙丁的路人。他們沿山坡樣的小路往下走,身旁的人太多了,她正好看到情侶大大方方在道路正中接吻。她想看,就真借著酒意停步,認真觀摩。
因爲這個出人意料的駐足,很快她就被四五個同行的韓國人衝到一個酒吧的門口。
沒多會兒,沈策找回來,看她很聰明地站在原地,也沒四處亂跑,唯一不聰明的就是在看一對金髮和黑髮美女在接吻。人家看到昭昭在看,還都停下,熱情地對這個小妹妹招呼著,搞到沈策都覺得自己多餘。
沈昭昭沒好意思對他講,這是第三對了。先前看到的男女親,還真稀罕,反而是最後看到的這對美女很平常。在女校三年,她對這種戀愛早見怪不怪了……
等坐到他車裡,她還想,剛剛看到的幾對是如何親得如膠似漆,旁若無人,都能看到舌頭是如何分開,又攪到一起的。
沈策開車專心,不太說閒話。
車駛入,車庫的閘門緩緩落下時,她斜靠在座椅靠背上。金屬落到地面上的重響衝撞著耳膜,她摸著安全帶的扣絆,稍稍分神。
明天兩個表姐上午會到,下午就要坐船離港,兩天過得真快。
「上去洗個澡。」沈策給車熄了火,也解開安全帶。
昭昭點點頭。
除了媽媽,他是第二個對自己交代到這種程度的人。
「等我電話。」他又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