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發佈時間: 2024-06-24 09:28: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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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老夫人還記得,當兒子將那個粉嘟嘟的小女娃帶回府裡來時,自己只粗略問了幾句,並未對她太過留心。

真正對顧雙華有印象,是在她大約五歲那年的除夕。

那一日長寧侯府裡掛滿了燈籠,白天在院里大開筵席,給下人們派發紅包,到了夜晚,窗外燈火如晝,兩房的兒孫都圍坐在老夫人身旁,一家人其樂融融地吃了頓年飯。

吃完了年飯,老太太含笑坐著,邊和媳婦們聊天,邊看打扮得跟粉糰子似的孫子孫女們圍著桌子瘋跑、打鬧,再嘻嘻哈哈去搶桌上的糖果吃。

這時,她突然留意到,有個小女娃始終低頭坐在座位上,腰挺得筆直,兩隻手規矩地擱在桌上,和其他活潑打鬧的孩童比起來,她有著和年紀毫不相符的沉穩和安靜。

那人自然就是被老侯爺領回侯府,名不正言不順地頂著三小姐名號的顧雙華。

老夫人挑了挑眉,饒有興趣繼續打量起她來。

她穿著件暗紅色的小襖,不似其他孩子戴著銀鐲金墜,黯淡到彷彿隨時都能消融在燈柱投下的陰影裡。

衣袖明顯做長了些,要向上卷幾道才能將露出沒幾兩肉的小手,也不知方才吃飯時,她是如何賣力,才不讓衣袖掉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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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廚房又端上來一道櫻桃酥酪,成功吸引到所有人的目光。

這道糕點倒不難做,特別就特別在,所用櫻桃是由關外快馬加鞭送進宮裡的。番邦的櫻桃和中原不同,不光色澤誘人,吃起來也是格外的清甜水糯。

太后吃的開心,就下令將櫻桃分給正好在宮裡的幾位重臣,老侯爺恰好在其中,於是樂呵呵地帶府裡,吩咐廚房做成甜點,等飯後端上來。

眼看著盼了一晚上的櫻桃酥酪上了桌,孩子們饞的直流口水,可到底還是礙著規矩,各個拿眼瞅著祖母,等她發話才敢吃。

老夫人心情不錯,將大手一揮道:“今兒是除夕,你們愛吃什麼就吃,不用在祖母面前拘束。”

隨著一聲歡呼,孩童們一擁而上去搶那盤酥酪,只有顧雙華還是規矩坐著,彷彿根本不為所動。

但她到底也只是個五歲的孩子,烏溜溜的黑眸裡染著渴望的光亮,直勾勾盯著眾人手裡的櫻桃酥酪,默默咽了嚥口水,手指在衣袖下動了動,卻始終不敢起身去拿。

老夫人看的皺起眉頭,招呼身邊的嬤嬤過來,道:“去,把盤子遞給三小姐,讓她拿塊去吃。”

這話一出,不止嬤嬤,連身旁坐著的鄒氏都暗自吃了一驚。

可老夫人既然吩咐了,嬤嬤趕忙從一群小祖宗手里奪過盤子,又遞到顧雙華身旁道:“三小姐,老夫人讓你拿一塊吃。”

顧雙華不可思議地瞪大了眼,抬頭就撞到祖母溫柔鼓勵的目光,鼻尖酸了酸,終是抗拒不了甜食誘惑,抬手去拿時,過大的衣袖立即滑下來,她生怕弄污了糕點,忙窘迫地用另一隻手按著,再飛快地從瓷盤裡撈了塊酥酪出來。

然後她並不急著去吃,將糕點攏在手心,站起小聲地衝祖母道謝。

老夫人未想到一個五歲的女娃已懂得如此克制,心尖莫名抽了抽,抬起下巴道:“一塊哪吃得飽,再多拿一塊。”

顧雙華不敢多拿,可又不敢忤逆祖母,緊張地捏著手裡的糕點,一時不知該怎麼辦好,這時,鄒氏乾笑了聲道:“老太太讓你拿,你就多拿一塊吧。”

於是顧雙華只得多拿了一塊,等那盤糕點再放回桌上,大家嘻嘻哈哈地繼續分食,漸漸也就忘了這個插曲。

可老夫人卻始終盯著角落裡的小女娃,只見她極慢極細地將兩塊糕點嚥下去,然後偷偷露出一個滿足的微笑,趁人沒注意,又將指尖飛快在嘴裡吮了一遍。

老夫人默默嘆了口氣,這時孫兒們又來討要壓歲錢,鄒氏笑著站起,說要出題考他們,誰答對了就有雙份壓歲錢,四周一派熱鬧歡騰,老夫人被拽著聽孫兒背詩,就顧不得再去關注那個安靜的女娃。

正月裡侯府迎來送往,老夫人再想起顧雙華是在兩日之後,眼瞅著來拜年的親戚走的差不多,就叫上一個嬤嬤,說想去三小姐房裡看看。

顧雙華住在府裡最偏的一個院子,老夫人踩著熱鬧的鞭炮聲走過一道道迴廊,漸漸的,四周越來越安靜,彷彿通向了另一端和侯門富貴完全不同的天地。

她被領著到了三小姐的臥房門前,還未敲門,就听到裡面傳來小聲的啜泣,身旁的丫鬟有些緊張,正想大聲通傳提醒,老夫人卻瞪了她一眼,然後一把推門走進去。

房裡的炭爐燒得不大,整間屋子都透著股陰陰沉沉,難以驅散的涼意。老夫人一眼就看見:小小的女娃兒坐在床邊,穿著依舊不合身的薄襖,捏著塊帕子,哭得雙眼都腫起。

當顧雙華看清進門之人,先是嚇得呆住,然後趕忙跳下床來,腳尖勾起繡鞋穿好,再手忙腳亂地行禮道:“祖母……”

她嚇得聲音都發顫,小小的身子縮成一團,看起來煞是可憐,老夫人板著臉,對旁邊同樣戰戰兢兢,話都不敢說一句的丫鬟吼道:“你們怎麼回事,就讓三小姐一個人在這裡哭!”

顧雙華趕緊擦乾臉上的淚,道:“是我讓她們出去的,祖母莫要怪她們。”

老夫人怒氣未消,她會如何不知道,這些下人就是仗著三小姐不受主母待見,看人下菜碟。堂堂的侯府小姐,連套合身的衣服都沒,房裡冷成這樣,平日里還不知道怎麼受擠兌呢,於是招手讓她過來,柔聲道:“來,和我說說,誰欺負你了?祖母為你做主!”

顧雙華咬著唇搖頭,似乎極力想克制自己,可她到底還是個孩子,有些恐懼怎麼也壓不住,終是帶著哭腔開口道:“對不起,祖母,我不知道那天的櫻桃酥酪是宮裡來的貴重東西,我不該多吃一塊。她們說,後來大哥想多吃一塊盤子裡卻沒了,這全怪我……”她用力吸了吸鼻子,又跑到床邊,掀開枕頭拿出個荷包捧著過來道:“祖母,這是我那日拿的壓歲錢,我不要了,就當罰我貪吃。”

老夫人未想到她竟是為了這樣一件小事,心尖抽了抽,又搖頭道:“你是侯府的三小姐,不過多吃了快糕點,誰敢說你的不是!”

顧雙華瞪著還掛淚的眸子,手指摳著荷包邊兒,怯怯地問:“真的嗎 祖母不會怪我嗎?”

見小女娃如此小心翼翼的模樣,老夫人終是忍不住那股子難受勁,將她一把摟進懷裡,安慰道:“祖母不怪會你,這壓歲錢你自己收著,本來就是你該得的。”

那日從顧雙華房裡離開,老夫人漸漸琢磨出了不對勁,這孩子如此謹慎怕事,必定是因為出了什麼事,於是將她房裡的丫鬟嬤嬤全叫過來,挨個兒審問。

眼看著老夫人發了火,說問不出真相,就把她們一併趕出侯府。終於有個丫鬟站出來指認,說聽見張嬤嬤教訓三小姐,責怪她頓頓吃的太多,浪費府裡的糧食,小心惹得夫人不高興,就沒法在府里呆下去了。

“好哇!”老夫人氣得往桌案用力一拍,將上面的杯碟都震得發出嗡聲發響,又指著臉已經煞白的張嬤嬤道:“你過來說說看,是不是真有這回事,誰教你這麼跟主子說話的!”

張嬤嬤被嚇得腿腳發軟,趕忙跪下來,邊搧著自己巴掌邊求饒道:“都怪老奴口無遮攔,以後再也不敢了,老夫人就饒我這一次吧!”

老夫人好不容易順過氣,轉頭闔上眼,冷冷道:“我若饒了你,這府裡還有什麼規矩可言,來人,將她趕出府去,這個月的月錢也不必結了!”

收拾了這膽大的奴才,老太太再回想起顧雙華的種種所為,便覺得止不住的心疼。

她實在難以想像,一個才五歲的孩子,是在怎樣的驚懼中,逼自己養成不准貪食的習慣。

哪怕是多吃一塊糕點,都會害怕被趕出去,讓明明已經夠懂事的小女娃,惶惶地在房裡哭了整夜。

老夫人越想越覺得揪心,再想著自己的兒子畢竟是個男人,而且成日忙於公務,就算疼愛顧雙華,卻也沒法花時間護著她。

後宅里當家的女人又是如此不待見這個三小姐,於是老夫人對這個孫女兒多了許多憐愛,時常叫她來房裡陪自己說話,再張羅許多孩子愛吃的東西讓她放開了吃。

可就算祖母如此縱容,顧雙華還是謹守自己的規矩,哪怕再愛吃的菜,絕不讓自己多吃一口,漸漸的,也就養成了少食的習慣。

這一直是老太太的一件心病,只要想起就會覺得堵得慌,只盼著哪天能看見她再無顧忌,痛快飽食才好。

“祖母,你怎麼了,是不舒服嗎?”

當老夫人從回憶中抽離,那個小小的女娃已經長成了亭亭佳人,正一臉關切地在旁邊喚她。

她後知後覺地擦了擦臉頰,這才發現自己想著想著,竟心酸地落下滴淚來,忙清了清喉嚨,端起杯茶擋在面前,道:“沒事,就是想到些以前的事。”

一口熱茶喝下肚,老夫人總算把情緒理好,再看面前一臉疑惑的孫女兒,突然想到些什麼,問道:“對了,你這些年辛苦攢的那些月錢,怎麼突然這麼大方,全換作了衣裳和首飾,真的那麼急著想嫁人?”

顧雙華的不安全感極重,這些年吃穿都是能省則省,老夫人大約知道她的打算,她偷偷攢下不少銀子,怕是有一日不能留在侯府,至少能夠她在京郊置辦一處田地。

雖然老夫人也發過話,沒錢可以找她拿,堂堂的侯府小姐,不必過的這麼寒酸,可孫女兒卻怎麼也不肯動她的體己錢,

顧雙華一聽祖母這話,嘴角忍不住向下撇,差點就要哭出來。

她倒還想知道呢,夢裡那女子佔用自己的身子就罷了,為何把她辛苦攢了這些年的月錢都給糟踐了!

當那天東珠告訴她,那一櫃子綾羅綢緞都是她自己買回來的,顧雙華心痛得簡直要滴血:她的宅子,她的田地,一睜眼全沒了,萬一再被嫡母一個不樂意趕出去,總不能抱著這堆衣裳過日子吧。

可當著祖母,她自然是不能說實話,只能咬牙把整口血吞下去,再勉強扯起嘴角,隨便編了個謊話應付過去。

走出老夫人房裡,顧雙華望了眼遙遙掛在簷下的紅日,伴著朱瓦黛牆拉出浮世斑斕,她想起將要面對的前路,竟生出心灰意懶之感。

這時,她突然想起昨日大哥給的那盒子珍珠,光憑自己的見識,也能看出這珍珠必定是價值不菲的好東西。連嫡母和長姐都沒有的稀罕物,她哪敢真把它們做成首飾,在侯府裡招搖過市。

反正大哥成日里見的都是這些好東西,那天想必也是順手就打發給自己,過些日子應該也就忘了。也許找個途徑把這批珍珠賣出去,能值不少銀子,正好填補被無辜敗掉的積蓄。

這麼想著,差點化成死灰的心上又冒出些火頭來,正為這點盼頭而開心,一抬頭,正好看見不遠處的堂兄顧云章。

她與顧云章素來親近,趕忙快走兩步,笑瞇瞇靠過去喊道:“堂兄。”

顧云章一抬頭撞見是她,臉色變得有些古怪,隨即往後退了步,又沖她點了點頭飛快說了聲“嗯”,然後腳步一轉就準備往旁邊繞。

顧雙華皺起眉,三步並作兩步攔在他面前,大聲問道:“堂兄為何對我如此忌諱,可是我有什麼地方得罪你了?”

顧云章眼看退無可退,只得嘆口氣,抬頭與她對視。

然後他似乎愣了愣,面前的眸子清冽如泉水,絕不帶半點旖旎,怎麼好像……於是招手讓她一同走到廊柱後,又壓低聲問道:“你不記得發生了什麼嗎? ”

顧雙華心裡咯噔一聲,莫非是自己的猜測成了真,忙試探地問道:“是不是我……做了什麼讓堂兄誤會的事?”

這話一出口,顧云章那張白淨的臉立即紅了,顧雙華看的在內心哀嘆一聲,忙又向前一步,急著澄清道:“我……落水後病了一場,成日渾渾噩噩的,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堂兄可千萬別當真!”

誰知她這一靠近,顧云章更是連耳根子都紅透,捏著袖子支支吾吾了半晌,終是指著她問道:“那你知不知道,一年前你昏迷後,究竟發生了什麼變化?”

顧雙華越聽越著急,又上前一步道:“堂兄知道什麼就趕緊說了吧,我到底怎麼了?”

顧云章瞪圓了雙目,本能地將身體往後躲避,然 偏頭道:“你身上多了種特別的香味……”

“香味?”

顧雙華聽得十分莫名,抬起手腕在鼻前猛嗅,然後納悶地問:“什麼香味?除了熏香,我什麼都聞不到。”

顧云章到底是謙謙君子,有些話,他實在不太說得出口,抿緊唇掙扎良久,終是將眼一閉,背脊一挺,用夫子般正經的口吻道:“這香味好像只有男子能聞到,時濃時淡,而且能引得人心神隨之激盪,應該就是,書裡所記載的……媚香。”

7.

妹香!?

顧雙華將這個詞在腦中轉了幾圈,短暫的空白後,才能徹底想明白它的意思。然後被嚇得倒吸一口氣,舌頭都不利索地反問:“你說我身上有妹香?”

“噓!”顧云章聽得汗都要下來了,偏又得和她保持著適當的距離,不敢向前靠近,只出聲提醒道:“別讓別人聽見了,傳出去你的名潔可不保。”

顧雙華突然想明白過來,為何那女子能輕鬆引得一群男人對她死心塌地,在夢裡她好像還說過,給自己留了件什麼叫“金手指”的東西,莫非就是這個……

顧云章見她臉色煞白,唇瓣都快被咬出血來,嘆了口氣道:“你既然叫我一聲堂兄,我也一直將你當作親妹子看,這種事,我這個做兄長的,本來不該當著你說出口。可是女子身懷異香,若是用的好還罷,若是不懂的消解操控,只怕……會為你帶來禍事。所以,必須得提醒你一聲。”

什麼消解操控,她哪裡會有這樣的本事!

顧雙華滿心的怨懣,然後失魂落魄地扶著廊柱坐下,只覺得今日的日頭太毒,曬得眼前暈眩,耳旁嗡嗡作響。

自從她一覺醒來,老天讓她看到的麻煩已經不少了,現在又順手再上添一樁,將她十幾年來悉心維護的安穩日子全弄的一團糟……

深吸一口氣,努力平復再度頹敗下來的心情,顧雙華捏著手指想了又想,只得用求助的眼神望向顧云章道:“堂兄,你學識最為淵博,能不能幫我查一查,這妹香是從何而來,用什麼法子能去除!”

顧云章覺得有些為難,他可從來沒聽說過妹香還能去除的。可看見堂妹慌亂得眼角都帶了淚光,心中實在不忍,便溫聲寬慰道:“好,我明日就幫你多翻閱些典籍,你莫要驚慌,總會想出法子的。”

顧雙華以往對這位堂兄最為信任,得了他這句承諾,總算稍稍安定下來,又想著萬一真的鬧到無法收拾,自己萬一被嫡母趕出府去,總得有些傍身的東西,便又道:“我房裡有一盒珍珠,據說是從番邦尋來的,是十分貴重的罕有之物,堂兄在外認識的人多,能否幫我估摸下能賣多少銀子,再尋個買家。”

顧云章狐疑地看著她,問:“你要變賣房裡的首飾?”

顧雙華見他誤會,忙搖頭道:“不是,這不是府裡的首飾,是我……自己的。我嫌做成首飾太過招搖,就想著乾脆變賣出去換些體己錢。”

顧云章琢磨了一番,突然明白過來,她哪裡來的這麼值錢的東西,想必是在外認識的那些什麼公子送的。

他隱約覺得這事這實在不算君子所為,但偏偏又是面對向來與他交好的堂妹,內心百般來回、矛盾掙扎之下,終是還是親情站了上風,點了點頭道: “好,改天你讓的丫鬟送過來,我幫你看看。”

顧雙華卻不想這事太過聲張,也等不及改日,急得一扯他的衣袖道:“你現在隨我去拿好不好。”

她哪裡知道,顧云章雖然飽讀詩書、嚴守孔孟之禮,但到底也是個正值盛年的童男子。現在光和她面對面說話,都得屏息凝神,反复提醒自己,要做個清心寡欲的高潔君子,不能對堂妹產生什麼邪念,才能無視那在鼻尖縈繞的、若有似無的香氣,可若是同處在一個屋簷下……

顧云章沒留神又讓自己鬧了個大紅臉,連忙將衣袖往回扯,邊往後退,邊露出欲言又止的為難表情,顧雙華看的心頭冒火,手指又再收緊道:“堂兄你怎麼變得如此扭捏,不過是拿一盒東西而已,我又不會吃了你!”

就在這時,兩人同時聽見身後傳來一道聲音:“有什麼事,需要你們白日里就在這里拉拉扯扯!”

這聲音並不算大,聽在顧雙華耳朵裡卻覺得不怒自威,彷彿蘊著千斤的重量。

她被驚得一個哆嗦,手指一鬆,就讓顧云章的衣袖順利跑脫,然後兩人同時轉身,擺出一副規規矩矩的模樣,朝正大步走來的顧遠蕭行禮,齊聲喊道:“大哥(堂兄)。”

顧遠蕭薄唇緊抿,冷冷看著面前低著頭、縮著肩的兩人。只見他們一個緊張得臉頰都失了血色,一個神情慌張地整理著衣袖,再賊兮兮抬眸偷瞄他一眼,活像自己是來捉了間一樣。

他的臉色更難看了,手指在衣袖下輕捏成拳,衝顧雙華抬起下巴道:“你有何事找雲章,還非得在這院子里拉扯,現在同我說也是一樣。”

顧雙華無奈搓著手指,張開嘴又闔上,實在不知該怎麼解釋。

她總不能說:是要找堂兄把大哥送我的珍珠給估個價給賣了吧。

顧云章豎著耳朵等了半晌,沒等著堂妹開口,心想著大哥認識的達官貴人更多,這件事找他豈不是更容易辦到,於是站出來朗聲道:“是這樣的,雙華她說……”

“堂兄!”顧雙華一顆心提到嗓子眼,急忙大喊著制止,然後轉身對著他擠眉弄眼地暗示,顧云章看得十分迷茫,視線再越過她的肩膀,卻看見身後的大哥露出一副要吃人表情,劍眉冷冷挑起,瞪著顧雙華道:“你同我去書房一趟!”

顧雙華聽著這話頓時洩了氣,漂亮的眉眼皺起,像做錯事被教訓的孩子一般,乖乖轉身答了聲:“哦!”然後耷拉著肩膀,不情不願地跟著暴怒的大哥走向書房。

顧云章看著兩人的背影長吐出口氣,莫名有種逃過生天的感覺。剛想抬起衣袖擦汗,突然看見堂哥轉頭過來,就這麼淡淡地瞥了他一眼,顧云章被嚇得手腕一抖,沒擦成汗,倒是本能地去摸了摸脖子……

他突然覺得,自己往後,還是少和堂妹單獨說話比較好。

再說顧雙華跟著大哥走進書房,滿腦子都在盤算該如何應付接下來的問話。

顧遠蕭讓丫鬟端了熱茶過來,走到桌案旁剛要坐下,扭頭卻看見她就這麼魂不守捨地站著,皺了皺眉,走過去將她領到身旁一張椅子那裡,輕輕往她肩上一按,道:“坐下再說話。”

“哦。”顧雙華剛低著頭坐下,突然想起妹香的事,然後飛快計算了下自己和大哥之間的距離,不知為何臉頰有點兒發熱,騰地站起身道:“我還是到那邊去坐吧。”

然後顧遠蕭眼睜睜看著,妹妹一臉慌張地拎著裙擺,左挑右選,終於找了張離他最遠的椅子坐下,再偷偷拍著胸口,露出如釋重負的表情。

他瞇起眼,快要把手裡的茶杯給捏碎,可顧雙華很快又抬頭,漂亮的黑眸定定看著他,滿臉都掛著無辜的笑容,令他一肚子的怒氣突然說不出口,只握拳咳嗽一聲,沉聲道:“你現在說說,有什麼事,是需要同雲章商量,卻不能同我這個做大哥的商量?”

顧雙華眨了眨眼,突然福至心靈地道:“是關於熏兒的事,她之前說喜歡我房裡一個小玩意兒,我今日剛好碰上堂兄,就想著叫他去我房裡拿。”心虛地笑了笑道:“這種小事,就不想拿來煩大哥的心。”

顧熏兒是顧云章嫡親的妹妹,今年才不過十歲,因哥哥和顧雙華交好,往日里和她也特別親近。

可顧遠蕭不會被她隨意糊弄到,抬起下巴道:“既然是小事,隨便找個丫鬟去送去就行,非得在外面拉拉扯扯?”

顧雙華一時語塞,目光轉動,正好落在桌案上攤著的一副字上。

細細看來,那墨跡還很新,想必是顧遠蕭這兩日新寫的。

於是她趕忙走過去,隔著桌案彎腰展開宣紙,再由上到下細細端詳,然後露出讚歎的表情道:“大哥這一手瘦金,寫得真是越發好了!”

顧遠蕭自然知道她是故意轉移話題,將茶杯放下輕哼一聲,可再對上她那張寫滿崇拜的臉,嘴角還是不由得一鬆,然後又再板起臉,手叩著桌面道:“我在問你的話,不要胡亂拍馬屁。”

顧雙華笑得一臉真誠,道:“哪裡是拍馬屁,我是真覺得大哥寫的好!”她自顧自將那副字給捲起來,十分珍愛地捧在胸前,再飽含期盼地衝顧遠蕭道:“大哥能不能把這副字贈給妹妹,讓我回去好好臨摹,希望能學得幾分大哥寫字的□□。”

這架勢,是拿他當文學大家崇拜呢。

顧遠蕭明知她的心思,卻還是搖頭笑了出來,正想再教訓她,顧雙華忙搶過話題道:“大哥還記不記得,大約兩年前,你曾教過我寫過一次字,那次可是讓妹妹受益匪淺呢。”

他怎麼可能不記得。

顧遠蕭站起身來,隔著一張桌案,目光不錯地與她對望。

那一天,也是在這個書房,也是因那人而起,連桌上的熏爐、筆硯擺放的都並無二致,卻算得上他最失敗的一次教學。

也虧得她這麼大言不慚,能說出“受益匪淺”這四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