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並非是因葉鍾離自恃技高獨攬作畫之名,而是這一副壁畫,不是一般的應景之作,可由幾名畫師各自創作擅長的內容,最後聯成整畫。
若分兩名主畫,必有不同的畫風和筆法習慣,即便是師徒相繼,鑒別細微,最終也不可能完全融合到一起。各自畫出來的部分,哪怕畫手皆當世頂尖,必也難以重現當年舊畫那種從頭至尾氣韻不絕一氣呵成的渾然天成之感。
兩個主畫,出來的結果,只會是毀掉畫作,令其成為一幅可能無過但也無功的平庸之作。
袁值是靠營造起的家,本身就是這方面的內行,怎不知其中的道理。現在只要不是瞎子,誰都看得出來,姚旭主畫的可能性更大,所以對方才會如此輕慢,公然嘲笑。
另個宋伯康的弟子,名叫王春雷的,知對面人多勢眾,此次畫學新招的畫生,除了一個葉絮雨,剩下全去了那邊。反觀自己這頭,連方山盡都不爭,似他們這樣的更只宜夾起尾巴做人,慌忙上來拉住林明遠勸他消氣。那邊趁機便都圍了上來,指指點點,譏笑不停。
正這時,一名受袁值委任協管新宮營造的曹姓宦官走了進來,他的身後跟著宋伯康和楊繼明。眾人急忙噤聲,垂手而立。
曹宦官目光掃了眼殿內眾人,開口說話。
原來太子此刻人在崇天殿內,問及長卷的繪製事宜,正在面見兩位翰林畫直,又發話,將參與繪製的畫師全部叫到他跟前去。二副直領命,來此點人。
那邊楊繼明已選好兩名弟子,這邊宋伯康也點名,一個是方才勸架的王春雷,另個便是葉絮雨。
絮雨聽到自己名字,心口微跳。
她倒不是害怕見太子。
這麽多年過去了,在知道對方身份的前提下,她是能憑記憶,自如今這位皇嗣殿下的面孔上找出些從前定王府內李懋的模樣,對方卻怎可能就這麽認出她是他早年厭惡的同父異母的阿妹。
她不想見的是另外幾人。
方才她早就看見了,今日這麽齊,此前那被她開罪過的裴蕭元、行事放誕不經的狼庭王子,還有當日她一來便在開遠門外撞到的宇文峙,三人全部在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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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這麽去,必定會被看見。
這三人都知曉她是女子。
並非害怕被當場揭破。這樣的場合之下,莫說裴蕭元和那個王子,便是與她有著舊怨的宇文峙,只要他還存有一絲理智,應當也不會魯莽行事至此地步。
她只是不想遇到這三人,一個也不想遇。
那頭楊繼明已帶著兩個弟子走了出去,這邊被點到名的王春雷驚喜不已,忙也出來。林明遠沒聽到自己的名,未免失望,又望向絮雨,面露豔羨之色。
絮雨遲疑著尚未反應過來,曹宦已皺眉叱道:“快些!敢叫太子殿下等你?”
宋伯康急忙賠笑:“此子新入直院,我是看他畫技有獨到之處,故特意加以栽培。他也沒想到今日能獲如此殊榮,想必太過驚喜,嚇住了。”
宦官面色這才轉霽,瞥了眼絮雨:“好生做事,日後富貴榮華,不愁不至。”
宋伯康躬身應是,疾步來到絮雨面前,壓低聲催促:“還不快走?”
絮雨知今日這一場是躲不開了,只得低頭隨著宋伯康來到崇天殿。
殿內此刻的氣氛不似廣場酬神莊嚴,眾官員也未嚴格列隊,而是依著官位和資歷高低,散繞在太子周圍,恭聆太子和二畫直的對話。
這大約是方山盡和姚旭此生迄今為止最為榮耀的時刻了。二人超越當朝諸多位高權重的宰臣,立在離太子最近的位置,太子說一句,二人便點頭一次,神情恭謹而緊張。
曹宦將二副直和四名畫師領入大殿,發出的動靜引得殿內百官看了過來。
宮廷畫師屬伎官,受敬重如昔年葉鍾離者,不過是鳳毛麟角,幾百年也未必能出一個。如此處的方姚二人,也不能入殿堂當中那些紆佩金紫者的眼,何況是這幾名畫師。
諸人不過望一眼,便各自收了目光,並無人真正留意他們是誰。
絮雨垂頸斂目,夾於幾人中間,跟在宋伯康身後一路行至殿內,朝前方太子下跪,行叩拜之禮。
太子李懋幼起便聰穎好學,敬師貴道,成年後,更是謙恭虛己,性緩氣和,秉承孝道,得百官交口稱讚。確實傳言不虛。此刻對著這幾名位卑的無名宮廷畫師,也是面含笑容。等拜禮後,叫全都起來,道:“天下穆清,明君蒞國,待至尊皇帝萬壽,四方酋王將悉數入京朝拜,共賀盛事。此神樞宮是萬壽節的天穹寶殿,神樞宮中,又以崇天殿為重中之重。”
“葉鍾離當年所繪之天人京洛長卷,可謂神卷,曠古爍今,絕無僅有,叫當日在場的四方夷狄弛魂宕魄,歎為觀止。就在不久前,便有石國、康國、昆彌國、林邑國等當年曾親歷永安殿正旦典禮的老王和使者陸續談及此舊日名畫,雖多年已過,時至今日,藩夷竟仍是念念不忘,心向往不已。故此番新宮建成,必是要在此殿複現當年長卷,展曠世盛景,好彰顯我泱泱國風,無遠弗屆。”
“爾等畫師,當都有從前葉鍾離報效朝廷的一副心肝,竭力誠志,用心作畫,方不負當今至尊聖人之文治武功,浩蕩天恩!”
太子的這一番話,不僅說得方山盡和姚旭等人感恩戴德,激動萬分,再次領著身後畫師跪地叩首,連殿內的百官也大受感動,紛紛向太子行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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