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愫/文
白家小院天井裡, 又添了幾盆花。
金桂銀桂簇簇藏在葉下,風一吹滿屋都是香氣。
霍震燁就坐在天井裡劈竹絲刮竹篾, 白準教他的第一件紙扎, 是做一棵搖錢樹。
白準眯著眼睛躺在搖椅裡曬太陽:“這跟你不是正合適。”
上手就做活物太難了,得先從紙屋紙器開始學,搖錢樹就十分符合霍震燁紈絝的氣質。
阿秀坐在窗邊寫字, 陽光照在她光潔晶瑩的肌膚上,甚至能照得出面上的絨絨細毛,完全就是少女的模樣。
霍震燁抬頭看了阿秀一眼,這麽“活生生”,竟然是紙扎。
白準咳嗽一聲, 清清喉嚨:“阿秀美不美?”
“很美。”就是因為過分真實,霍震燁才從沒猜測過她是不是真人, 他拿阿秀當小妹妹, 誰會去想妹妹是紙人呢?
白準臉上驕矜之色漸濃:“你那個小醫生,倒還是有點眼光的。”
阿秀是個紙人,霍震燁心中還有很多迷團,他還記得紙人小孩, 雖說是白黎操控它剝人皮的,但它也想變成人。
如果阿秀也想變成人呢?真到那時候怎麽辦。
霍震燁想起白黎對宋福生說的話, 不想要的時候, 就燒掉。
白準看他一眼,就知他心裡在想些什麽,他眼睛一闔, 散漫著聲音說道:“到時候的事,到時候才知道。”
這絕不是為了安慰他,是師父教學徒道理。
霍震燁先抬眼,看白準明明想哄人,偏又作出一本正經的樣子,低眉笑了:“師父說的是,師父有道理。”
白準更得意了。
霍震燁一邊磨竹篾,一邊忍不住想起在老宅時,老太太養的那只雪獅子,蓬松著尾巴神氣活現,對誰都愛搭不理,但只要順好了毛,就會對你無比親熱。
白準讓他想起那只大貓來。
他手上不停,白準耳裡聽著磨竹子的“擦擦”聲,呼息漸漸安謐。
滿屋都是紙,連阿秀也是紙人,霍震燁看他睡容,心底一軟,目光都跟著放輕了。
阿秀寫完了兩張大字,舉起來對著陽光看,自己覺得自己寫得很好,她高興了就立刻想找主人誇獎她。
抬頭就見霍震燁用這種目光望著白準,阿秀歪歪腦袋,她想到什麽。
許彥文也是這樣看她的。
這是什麽意思呢?他想把主人也泡水裡?
門輕響了兩聲,阿秀扔掉大字去開門,擠進來一個圓胖子,手裡提著兩盒雲片糕,笑眯眯問:“阿秀姑娘,七爺在不在,我來給七爺請安。”
胖子進門團手作揖,跟阿秀也行了舊禮,行完才從袖袋中掏出張燙金帖子:“阿秀姑娘,煩您將帖子遞給七爺。”
阿秀不識字,霍震燁看白準還在打瞌睡,放下竹刀走到門邊:“什麽事?”
胖子一看見霍震燁就撐圓了眯縫眼,厚唇抖起來笑:“這,這不是霍公子嘛!敝人姓洪,洪四海。”
霍震燁手裡還拿著竹刀,褲子上全是劈下來的竹絲和風吹落的桂花,他隨手一拍,抬眉說道:“你認識我?”
“您這可就玩笑了,全上海灘哪個不認識您呐!”
就是不認識霍七少,那總得認識霍字,洪胖子笑得見牙不見眼,萬萬沒想到啊,他跑這一趟,竟能在七門見到霍七少。
不由就咽了口唾沫,這要是能搭上霍家的梯子,那可就步步青雲了!
“你找白……”霍震燁清清嗓子,“你找我師父有什麽事?”
洪胖子聽見霍震燁叫白準師父,圓嘴唇張得像顆櫻桃,七爺可真是個人物,這悶聲不響的,就把霍七少收成徒弟了!
他原來對白準就十二分的恭敬,對霍震燁又是十二分的恭敬,兩份恭敬加起來,彎下肚皮:“霍公子只怕不知道,這個三門的韓三爺也走了一段日子了,三門門主之位懸空,總得選一位新門
主。”
霍震燁伸手打開請柬,上下一掃就皺眉頭,這是一張比武帖,請七門主白準去當見證人。
“鬥彩?”
“是,鬥彩得勝的就是三門主。”
“三門不是只有韓珠了嗎?”
洪胖子笑一笑:“是,她是韓三爺的女兒,可八門沒有女門主。”
柳大柳二出事,報紙上都登了,滿城皆知,韓三爺的師兄弟雖也老邁,但還是有傳人的,他們找上門來,要鬥彩爭門主之位。
“洪先生是幾門的?”
洪胖子聽這一聲洪先生,那是骨頭輕了二兩,肚皮都縮了兩寸,笑得滿面開花:“我是一門的,一門金,相面算卦看運程,霍公子若有事不能決斷,也能找我老洪佔個吉凶。”
霍震燁上下一掃,看洪四海這通身都是油水的樣子,還真瞧不出他是個算命先生。
白準的瞌睡被他們說醒了,他輪椅剛從天井裡滾動出來,洪胖子立即行禮:“洪四海請七爺安。”
白準從霍震燁手裡接過帖子,看了眼:“鬥彩?”看完把帖子一拋,“這幾門裡,有多少人支持韓珠?”
白準一問,洪胖子便面露尷尬,白準的目光刮他一下,哼笑一聲:“沒人?”
洪胖子低頭攥著軟呢帽,好半天才吞吞吐吐:“七爺,韓三爺與門中人的交情是不錯,他辦事的時候,大家夥兒也都去了,可……”
可韓珠是個女流,一個女人怎麽能當門主呢?
韓三爺把三門傳給徒弟,沒傳給女兒,就是知道八門中人不會讓韓珠當門主,他走之前也只求白準一個,看顧他女兒。
只因在白準眼裡,人與鬼沒什麽分別,男跟女就更沒什麽分別了。
白準沉著臉。
洪胖子立即擺出為難的樣子:“這今年要不是輪到我師父管事,這事兒也賴不到咱們頭上。”
八門的門主輪流,今年正輪到一門,這事兒洪老頭不管也得管。
白準依舊不痛快,他眉間一皺。
洪胖子知情識趣,往後退一退:“七爺嫌我人味重,我也不擾著七爺的清淨,這去還是不去,您給我個準話,我也好回去跟師父交待。”
“滾。”
“得嘞。”這意思就是去,除了白七爺,支持韓珠的一個都沒有,他再厭惡人多,那也肯定是要去的。
洪胖子戴上帽子出門去,走到門邊還自說自話,側身點頭,按一按帽簷:“請別送,請別送。”
霍震燁看著覺得好笑,點著洪胖子的背說:“他這是跟誰打招呼呢?”
誰也沒送他呀?
白準撐在扶手上,翻翻眼皮:“他怕我這兒有東西跟著他出去。”
禮多鬼不怪。
“這裡哪有什麽東西?不就閣樓幾個壇子嘛。”難道壇子還能跟出去?霍震燁不以為意。
白準聽見這句,眉梢一動。
霍震燁看見了,他問:“你是不是準備等我睡著了,讓壇子在樓上滾一滾,嚇唬嚇唬我?”
霍震燁膽子大臉皮厚,輕易還真嚇不到他。
白準轉過身,輪椅滾到天井中,用手上的細竹條“索索”撥弄霍震燁劈的那堆竹絲。
霍震燁晃著步子走過來:“你要是嚇唬我,我就敢抱著你睡。”
白準轉身用長竹條戳霍震燁一下:“去劈竹絲,今天扎不好搖錢樹,就不許你吃晚飯。”
“我不吃飯,你就不心疼?”
阿秀明澄雙眼,盯著他們看,她好像懂又好像不懂。
白準知道阿秀看著,他耳垂微紅,剛要翻臉,霍震燁又退一步,用手背碰碰他:“哎,我是不是該去做件長衫?”
霍震燁只有西裝沒有長衫,既然受邀去八門的聚會,那總得做一件長衫。
白準只穿長衫,用的料子還很講究,洗衣店隔幾天上門領一次衣服,洗好熨好再送回來。
一開始就只有白準的綢衣,後來又加上霍震燁的西裝,兩人的衣服放在一起洗。
霍震燁決定去做一件長衫,要跟白準那件一樣,才不顯得七門孤零零只有白準一個人。
餘慶裡臨街就有一間裁縫鋪,鋪子裡面裝著一面玻璃鏡子,弄堂裡人出門常常在那裡照一照。
霍震燁還沒進門,陳裁縫就掛著皮尺出來迎他:“霍先生來拿白先生的衣服啊?我還想給你送上門的呀。”
霍震燁不知白準還做了新衣服,他點點頭:“是,我自己也做兩件長衫。”
陳裁縫眉開眼笑:“好的呀好的呀,我來給霍先生量量身。”說著替霍震燁脫下西裝,教給小學徒,“給霍先生熨一熨。”
不停給小學徒使眼色,他一看就知道霍震燁身上的西裝是外國裁縫做的,板子比他打的好,現在越來越多人做西裝了,他正好偷偷師。
霍震燁看了一圈,屋裡掛著的幾件成衣,還真是洋裝長衫各種款式都有,做工是極精致的。
想想也是,白準這人挑剔得很,他常年在陳裁縫這裡做衣服的,哪會做工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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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裁縫動作麻利,一邊給霍震燁量身,一邊閑話家常:“白先生的衣服我都做得很用心的,有一點線頭他一上身立馬感覺得到哦,做白先生的衣服,我是最用心的。”
“他做了件什麽衣服?”霍震燁有點好奇。
“喏,睡袍呀,這個料子是白先生指定要的,外國貨,輕易買不到,我定了貨好久才到的。”陳裁縫把衣服拿出來,是件藍色絲絨的睡袍。
霍震燁嘴角翹得放不下來,跟他的那件一模一樣,原來他也想跟他做一樣的衣服。
“霍先生著急穿伐?著急穿我就給你加急,都是街坊嘛。”
“三天后能不能給我?”
“可以可以,霍先生放心,肯定給你做得挺括。”
霍震燁拿著睡袍回去,開門就對白準說:“陳裁縫讓我把衣服拿給你,說是等了好幾個月的布料。”
白準想起來了,他臉上一繃:“放著吧。”
霍震燁已經抖開睡袍送到他面前:“你還喜歡我什麽?我一起給你。”
“我喜歡你個頭!”
作者有話要說: 白七爺這個人,就是很悶騷很悶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