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海鳥自頭頂飛過,留下長長一聲鳴叫, 劃破長空。
陸恒抬頭望去, 看見澄澈陽光自天空傾瀉而下,打在臉上, 讓他覺得熱意更甚。
愣愣看了天空片刻,陸恒只覺得雙目發花, 眼前似有光怪陸離的世界就此展開,他閉上眼睛, 低下頭來, 卻仍覺得不夠, 便以手掩面。
或許, 他只是覺得釋空眼神讓他有些招架不住, 找個藉口避開罷了。
小舟之上,除去海浪之聲, 再無其餘聲響。
陸恒覺得自己鬢髮被人輕輕觸動,心中燥意已去了幾分,便放下手掌看去。
恰巧見到釋空把手放下:“髮髻亂了。”
“啊?”陸恒心亂如麻, 一時之間竟是不能理解釋空意為如何。
碧海藍天,一葉小舟。
依舊是那個黑衣人同紅衣人。只是兩人姿態有所不同,黑衣人坐在船舷之上,紅衣人曲起一腿坐在起身前。
黑紅衣角交纏,顏色相沖卻又有說不出的和諧, 仿若自天地初開之時, 就該這樣待在一處。
陸恒也不知發生了什麼, 為何會演變成釋空為自己梳髻的場面。
他只能感覺到釋空手掌在自己發間穿梭,以指為梳,將他頭髮悉心理順。
隨著青絲慢慢自肩頭束起,陸恒心緒也似乎清明幾分。他覺得對方梳的不是發,而是自己心中的三千煩惱。
釋空的手離開之時,陸恒聽到他低聲說到。
“不必憂心,你可以慢慢想,我總是會等你的。“
陸恒心中一動,就知釋空竟是把自己的糾結悉數看進眼底。
“我……”
他回頭望去,口中的話又因釋空眼中溫和笑意吞了回去,換成一句:“好。”
兩人今後總歸是結伴而行的,不必太過著急。
釋空雖說什麼都未曾說過,陸恒卻已然知曉對方心意。
可在他心中,依舊有那麼一絲不確定,關於那個不完整的道侶契約,和過去的記憶。
直到現在,同釋空的那些過往,他依舊不能回憶起半分。陸恒心中最為極端的想法,甚至會有些懷疑這些不能記起的國王。
自己是否虧欠過對方,又是否配得上釋空的這一腔情深。
因為有所虧欠,才會潛意識中不願記起。
即便如陸恒這般理智的人,碰到感情之事,也變得有些遊移不定起來。
“你傷勢怎樣?”
陸恒暫且放下這些感情上的糾結,開口問到。雖說釋空已經醒來,逆天禁術所造成的神魂損傷,想必也不是這麼短時間內就能痊癒的。
“恢復過半。”
“為何不多蘊養一段時間。”
“這傷勢,需要閉關靜心才能完全恢復,如今沒那麼多時間。”
陸恒一聽就知,釋空這是憂心流落四方巴蛇妖軀之事和莫淮所圖,才在傷勢未愈就急於清醒過來。
“你……”
“無妨,你實力恢復後,對我的傷勢也有所幫助。”
陸恒愣了一下,反應過來釋空指的是那個道侶契約。契約並不完整,但卻依舊有部分功效,若陸恒實力完全恢復,對於釋空來說,確實也是大有裨益。
如結契完整,再輔以雙修之道,這神魂損傷,用不了多久就能痊癒,甚至修為還能更進一層。
不對,我在想些什麼!陸恒簡直有些氣惱地中斷胡思亂想,覺得自己思緒被釋空帶著跑偏了。
他不由得瞪了釋空一眼,卻見眼前之人表情依舊平淡無波,目光坦然。他又反省覺得或許是自己想太多,對方根本沒有其他意思。
對視片刻,陸恒敗下陣來,移開目光說到:“既然如此,那就隨我去拜訪一個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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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
兩人達成一致,便也不在無盡東海停留。
萬頃碧波之上,一葉小舟,如離弦之箭,破浪而去。
***
數日之後。
陸恒同釋空站在懸崖邊上,望著腳下深淵。
此穀深不見底,有風自腳下呼嘯而上。
景鑒,便住在穀底。
這段時間,陸恒出去趕路,也一直試圖聯繫景鑒或是讓西瑞查找對方蹤跡,卻是一無所獲。
西瑞的追蹤不可能會有所遺落,那只能證明,景鑒自一代天網大陣廢棄之後,並沒有使用過二代天網。
以景鑒的性子,在百年間從未登陸過天網,此事未免太不可思議。因就陸恒對其瞭解來說,景鑒對於天網的依賴程度比之自己更甚。
畢竟陸恒居於鵲山,還有眾多妖族事務需要過問一二,而景鑒則是一人獨居與世隔絕之地。
當初陸恒開發出天網大陣之後,除去修行之時,他就幾乎是全天十二個時辰掛在天網上。
但陸恒知道,景鑒並無性命之憂。他手指一彈,一道靈氣打出。
深谷之上,頓時出現一幅光影構成的卷軸,卷軸緩緩展開。
上書一行大字。
【在家,直接進來。】
“可會有詐?”
“這大陣是我替他設計的,詐也詐不到我頭上。”
此陣頗是費了陸恒一些心思。
景鑒此人不喜與外人接觸。他所居之處又是靈氣充沛,入口之處又頗為奇特,常被初出茅廬的愣頭青當成秘境擅闖。
這陣法便是替他量身定做。大陣將其中靈氣悉數遮掩,不知就裡之人,皆只會以為下方是不毛之地。
景鑒的朋友來訪,只需打出一道靈氣,大陣會給予相應回饋,而這些回饋皆是景鑒預先設置好。
如是他不想見的人,卷軸上的字跡會是:外出遊歷,不在。
如是想見之人,便會出現方才那行字。
現在看來,景鑒在等著自己前來。
為防有異,陸恒將靈氣灌注眼中,將整座大陣銘文細細檢查一番。大陣為陸恒親手所創,有什麼陷阱變動皆瞞不過他的眼睛。
過後,他回頭對釋空伸出手:“沒有異常,進去吧。”
一踏入陣法,四周白霧洶湧而上。這是正常情況,陸恒靜待白霧散去,便能到達景鑒住處。
不想,他突然覺得手上一空,既是感覺不到釋空的存在。
陸恒手中一動,就要破陣,卻見眼前金光大作。
茫茫白霧之中,一雙金色巨眼驟然出現。
那雙眼中,似凝聚了天地精華,如最為上等靈玉般剔透。它就這麼直勾勾地盯著陸恒,一動不動。
陸恒心中卻沒有絲毫懼意,因為在這世上,沒有人會畏懼自己的眼睛。
巴蛇之眼。
當初景鑒出現在金烏城,果然是沖著交易會而去。
不過巴蛇靈物出現在交易會上,皆是被祭煉成各式法寶用以交易,而這對眼睛,卻是最為原始的狀況,並沒有任何被祭煉損耗過的痕跡。
以莫淮行事向來穩重,定然不會出現這種紕漏。
那麼,就是景鑒做了什麼,將法寶還原成巴蛇之眼,才讓自己的眼睛,得以保存極為完好。
只是現在這又是什麼情況,景鑒究竟在何處。
那雙金色巨眼的輪廓,慢慢變得模糊起來,隱沒在白色霧氣之中。
陸恒尚未作出什麼反應,他身體就急墜而下,待落到實處之時。
眼前迷霧散去。
他坐在王座之上,目光所及之處,是自己的手和躺在掌心上的一只潔白羊角。
這是,記憶。
王座之下,最前面是一身紅衣的狐王九溪,她的身後是兔王和狼王。
兔族和狼族關係向來不佳,那也是自然。
雖說都是妖族,但未開神智之時,卻是遵循弱肉強食的自然法則。
狼王和兔王中間,跪著一身形纖弱的少女,雙手被縛。此外,便是一頭皮毛雪白的巨狼,毛髮淩亂,雙目緊閉,躺在地上生死不知。
那頭白狼陸恒認識,是狼王幼子,年幼未開靈智之時,曾意外走失,過了十餘年才尋回。狼王對於這個失而復得的幼子,寶貝得很。
“說吧,何事。”陸恒捏了捏眉心。
“王,是這樣的……”
狼王和兔王皆是當事人,所言之詞必有偏頗,於是便由一旁的狐王九溪代為敘述事情經過。
狼王幼子走失的十餘年間,未開靈智,又沒有長輩照顧,過的是如同普通野獸一般的生活。
捕食野兔果腹,那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
某次捕獵中,狼王幼子抓了一窩野兔,其中有一只小野兔,特別機敏,逃過他的利爪獠牙跑了。
這只跑掉的小野兔,卻並不簡單,在前幾日的帝流漿之夜,她幸運地開了靈智,才能從狼王幼子手下逃脫。
小野兔苦修百年後化形,她一直都記得,將她全家人殺死的狼王幼子。
化形之後的妖,自是要回到鵲山,在鵲山中,她見到了同自己有血海深仇的狼王幼子。當時狼王幼子也被尋回,已經化形。
兔妖是恨不得手刃仇人,只是她乃普通野獸化形,自是打不過天生妖獸的狼王幼子。
而狼王幼子,卻對這只兔妖一見鍾情,一頭栽進情網之中,非卿不娶。
兔妖得此良機,自是順水推舟,伺機復仇。
新婚之夜,沒有什麼人會對自己的新婚妻子多加防備,更何況是對兔妖滿腔愛意的狼王幼子。
於是,兔妖大仇得報,她親手掏出了狼王幼子的妖丹,
這個故事,本該到此為止。
“然後?”陸恒捏了捏眉心。
雖說妖族之間,同族不得相嗜。
但其中涉及到血親之仇,兔妖報仇,被狼族所擒,該有什麼樣的處罰,狼族兔族商量著決定就是。
報仇而已,算不上什麼需要妖王裁決的大事。
怎麼會鬧到自己面前,陸恒心中有些疑惑。
“王,我願將自己的妖丹給他。”
跪在下方,一直低著頭的小兔妖突然抬起了頭,雙目通紅,眼中卻是一往無前的堅決。
為防同族相殘之事發生,換丹之術,乃是妖族禁術,不得任意施為。
然而,愛子心切的狼王,知曉幼子有一線生機,自是不會放過,便上了招搖山,請出了妖王巴蛇。
如得妖王准許,便可施術救人。
陸恒微微坐直了身子,目光幽深地盯著下方小兔妖看了半晌。直看得對方縮起肩膀,覺得自己是不是說了什麼冒犯妖王之話。
其實陸恒只是想不明白,這兔妖費勁千辛萬苦報了血海深仇,為何又甘願獻出自己妖丹去救狼王幼子。
莫不是被邪法操控了心智?想到此處,陸恒眉頭一擰,手指一彈。
一道細如髮絲的靈氣沒入兔妖眉心,瞬息之間就將她體內情況摸查一清。奇怪的是,兔妖體內並沒什麼邪法存在的痕跡,神魂完整,也不像是神智不清的樣子。
“你確定自願獻出妖丹,不後悔?”
兔妖狠狠一咬下唇,隨後匍匐拜倒:”我不悔,王,請您成全。”
陸恒手指微動,纏繞在兔妖身上神識收回。方才兔妖回答之時,神魂依舊如常,沒有任何□□控的痕跡。
看來對方確實是出於本心,既是如此,陸恒便手一揮,准了狼王的請求。
“既是出於自願,那便可行取丹之術,九溪,取丹之時你在一旁看著。”
狼王大喜過望,躬身行禮:“多謝王,多謝……”
兔王臉色一變,但他也知這小兔妖此事做得並不厚道。
報仇之事雖是天經地義,但小兔妖的手段卻失之正道,如今以她的妖丹救回狼王幼子,又是出於自願,王准許此事也是無可厚非。
而狼王幼子,雖能留下一條性命,也是修為盡毀,須得重頭再來。
他便也沒有多說什麼,拱手行禮便押了小兔妖離開。
看著下方數人離開的身影,陸恒依舊覺得心中疑惑異常,無論如何也想不通這小兔妖為何會這般行事。
他又想到此前自己拿到白澤角之時,突然出現的那個畫面。
“九溪,你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