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見了趙羨, 朱海軒頓時輕咳一聲, 站起身來, 道:「王爺請進,本官一時情急,有些失態了。」
趙羨走近前去, 將卷宗放在桌案上,道:「方才看到的, 尚書大人看看吧。」
朱海軒伸手來拿, 卻發現趙羨的手仍舊按在那卷宗上, 並不鬆開,他的面上閃過幾分疑惑,道:「王爺?」
趙羨笑了一下, 道:「尚書大人要仔細看看。」
朱海軒不知他為何會這樣講,神情頗有些驚疑, 但立即應承道:「是, 本是下官分內之事。」
趙羨這才鬆了手, 笑著道:「這案子死的是朝廷命官,從五品知州, 看起來確實有些棘手,尚書大人要費心了。」
聽了這話, 一旁站著的右侍郎不禁用眼睛看向朱海軒, 趙羨見他們這般,面上浮現若有所思之色,輕笑一聲, 不再追問,轉身離開了,左右刑部也不是他主事,右侍郎與刑部尚書會如何處理,他暫時無從置喙。
到了下午散值的時候,趙羨準備離開,沒走多遠,路上就碰到了一個人,是右侍郎祝元乃,他見了趙羨,連忙拱手見禮:「下官見過王爺。」
趙羨笑笑,神情溫和地望著他:「右侍郎要回去了?」
祝元乃笑笑:「回王爺的話,正是。」
「那正好,本王也要走,就順路一起吧。」
祝元乃自然不會拒絕,連忙做了手勢:「王爺請。」
「請。」
兩人一道走著,先是隨意聊了幾句,不多時,趙羨便把話頭扯到了山陽省的那個案子上,道:「今日那個案子,右侍郎看了卷宗了麼?」
祝元乃忙道:「下官看了,這作案之人真乃窮兇惡極之輩,其行徑之殘暴,實在是令人髮指,幸好後來還是被緝拿歸案了,可見天網恢恢,疏而不漏。」
他唏噓的這幾句,在趙羨聽來全是廢話,半點用處也沒有,他笑了一聲:「尚書大人怎麼說?」
祝元乃道:「倒是沒說什麼,將卷宗交還給了下官。」
趙羨點點頭,眼看宮門口就在近前,他將話題扯開道:「聽說仙客居近來有了好酒,名叫梨花釀,乃是三十年的陳釀,本王正欲去品一品,都說相請不如偶遇,右侍郎要不要一道去?」
祝元乃本就是個貪杯之人,聽了這話,眼睛頓時一亮,喜不自勝地道:「那……下官可就厚著臉皮,叨擾王爺一回了。」
趙羨笑銀銀道:「右侍郎何出此言?所謂獨樂樂不如眾樂樂,一個人品酒,哪裡有兩個人一道來得好?」
祝元乃頓時笑了,兩人出宮去了仙客居,在雅間坐定之後,趙羨果然叫夥計上了陳年的梨花釀,酒罈子甫一揭開,祝元乃的鼻子就下意識抽動了一下,贊道:「好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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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羨笑笑,示意夥計倒酒,一邊道:「祝侍郎若是喜歡,可以多飲幾杯,聽說這梨花釀一共只有五十壇,再多的就沒有了。」
聞言,祝元乃分外高興,道:「好,好,那下官就不與王爺客氣了。」
他果然沒與趙羨客氣,一共上了三罎子梨花釀,祝元乃一個人喝掉了兩壇半,直喝得熏熏然,酒氣上頭,一張臉都漲紅了,兩眼發暈,趙羨盯著他看了一會,抬了抬手,伺候的夥計立即意會,退了出去,雅間的門關上了。
祝元乃打了一個響亮的酒嗝,道:「好……好酒。」
趙羨笑了笑,道:「祝侍郎還要來一壇麼?」
祝元乃道:「今……日叫王爺破、破費了……」
「無妨,」趙羨不甚在意,又低聲問道:「今日那案子,祝侍郎果真仔細看了?」
祝元乃頓了片刻,眼睛有些發愣,他努力想了一下,才明白趙羨的意思,笑了一聲:「看了,看了……不過麼,看了也沒用啊。」
趙羨眼眸微沉,嘴裡卻道:「這話是何意思?祝侍郎不覺得這個案子……有些奇怪麼?」
「是奇怪,」祝元乃又打了一個酒嗝,試圖直起身來,眼神有些放空,繼續道:「這種案子,下官也不是頭一回見了,說是結了案……實際上麼,還是懸案,結不了。」
「哦?」趙羨略微來了興致:「這是什麼緣故?莫非犯案之人很有來頭?」
祝元乃嘖了一聲,慢慢道:「這可就說來話長了,今日勞……王爺破費,下官就、就說一說。」
來了,趙羨略微坐直身子:「願聞其詳。」
「這事兒下官也是前些年才聽說,下官入刑部任右侍郎一職,已是三年整了,也是和王爺您一樣,才來便聽說了這麼一樁案子。」
趙羨端著酒杯,道:「滅門慘案?」
「嘿,可不是,」祝元乃一拍桌子,大著舌頭道:「事到如今,下官也仍是清楚記得,那會兒死的人是一名富甲一方的富戶,江南第一商,聽說家財萬貫,富可敵國,全家一共一百零七口人,上上下下,雞犬不留,據說那血腥味半個月都沒有散掉,家財也被洗劫一空。」
趙羨微微眯起眼,凝視著他面上的神情,忽然問道:「這個案子後來沒結?」
祝元乃聽了,便道:「結了。」
趙羨眼裡泛起疑惑:「結了?」
祝元乃拿起一枝筷子,在桌上點了點,低聲道:「也是流寇作案,地方官已派了官兵去剿匪了,自此之後,那一帶地方,再無匪徒。」
他說著,又神秘道:「不過在我看來,此案也仍還是一個懸案,就如這次的案子一般,知道兇手是誰,卻抓不住。」
趙羨來了些興致:「怎麼說?」
祝元乃賣了這麼久的關子,這才終於抖摟出來:「王爺知道,在民間有一個專門收錢殺人的組織麼?」
聞言,趙羨眉頭微動,眼裡泛起疑色:「從未聽說過,還有這種事情?」
他頓了頓,又道:「你的意思是說,這些被滅門的案子,都是那個殺人組織做下的?」
「一半一半,」祝元乃含糊了一句,又端著酒杯道:「這事情其實在刑部,知道的人也不多,下官算一個,尚書大人算一個,如今,王爺也算一個了。」
他道:「這個組織有個名字,叫碧水江汀閣,犯案之人,也都是他們派出來的,據說是給錢就做事,給的錢越多,做的事也就越難。」
聽到這裡,趙羨眼神微微一沉,閃過幾分深思之色,祝元乃卻沒有發現,他又喝了幾杯酒,說起話來也愈發不忌諱了,道:「只要有錢,想殺誰,就殺誰。」
趙羨心思電轉,問他道:「既然知道是他們做下的,為何不緝拿歸案?」
「嘿,」祝元乃擺了擺手,道:「王爺當我們沒有抓過麼?查了三四年了,連他們的老巢在哪裡都沒有找到,這一幫子人狡猾得很,似乎居無定所,極其善於偽裝,常常裝成普通的老百姓,毫不起眼,咱們大齊朝疆域遼闊,人口眾多,總不能挨家挨戶地搜查吧?這不是得查到猴年馬月去了?」
趙羨聲音平平道:「所以,就任由他們這樣肆無忌憚地犯案了?」
祝元乃那被酒喝暈了的腦瓜子不知怎麼,登時靈光了一下,打了個磕絆道:「怎、怎麼會?刑部如今還在暗中調查,只是沒敢鬧大了而已,怕引起亂子,大、大理寺也還在查,想是用不了多久,就會將這些兇手,繩之以法了。」
趙羨:「大理寺也知道這事?」
祝元乃一懵,面上頓時閃過懊惱,顯然是覺得自己多嘴了,含糊道:「多多少少也是知道一些的。」
趙羨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忽而問道:「你們怎麼知道,這些滅門案件全都是那個碧水江汀閣做下的?若是死者與人結仇,才招來殺身之禍呢?」
祝元乃答道:「這個卻是很好區分,被滅門的人家門頭上,會被刻下一條魚的模樣,當初能查到這碧水江汀閣頭上,也還是因為這一條魚的印記。」
趙羨的瞳仁猛然一縮,他頓了片刻,才若無其事地道:「一條魚?什麼魚?」
「嗯,」祝元乃伸手蘸了蘸杯中的酒,在桌上隨手劃拉幾下,道:「就是這樣的魚。」
趙羨看了看,心中一動,他道:「看來這就是那個殺人組織的信物了。」
祝元乃抹去酒水的痕跡,嘿嘿笑道:「下官也是這樣想的。」
他說著,砸吧了一下,道:「從前的案子只是幾個商賈鄉紳,這回還是頭一次死了朝廷命官。」
趙羨望了他一眼,祝元乃又歎了一口氣,道:「幸好此案已經結了,否則只怕整個刑部都要為之牽連,受皇上責難了。」
趙羨道:「為何不將事情原委如實上奏?」
祝元乃連連擺手,直言不可,他雖然醉了,但是說話條理還算清晰,道:「這種事情若要上奏,只宜早,不宜遲,若在三四年前,剛剛查出來的時候,立即上奏給皇上,什麼事情都沒有,可當年的刑部無一人敢說,如今數年時間過去了,把這些事情捂了這麼久,捂得都發臭了,這時候再提,無異於自討苦吃,皇上恐怕要大發雷霆,到時候整個刑部都要承受天子之怒啊。」
想來當初的刑部官員也只是想拖些日子,沒想到事到如今,騎虎難下,造成了現在這種進退兩難的局面了,又或者說,他們只是想表面過得去,粉飾粉飾太平,能升官發財就行,其他的,倒不是那麼重要了。
趙羨不動聲色地端詳著對面的祝元乃,心道,刑部大概是怕自己頂不住,不知怎麼做的,又把大理寺拖下了水,兩頭一起瞞,事情就一直未傳出去。
但是這次不同,他們萬萬沒想到,年初一道聖旨下來,晉王趙羨被安排進了刑部,出任左侍郎,這樣一來,再想悄無聲息地結案,就沒有往年那般順利了。
對面的祝元乃還在一杯接著一杯喝,顯然是醉得厲害,嘴裡絮絮叨叨地道:「這些事情壓在下官心裡許久了,整日裡誠惶誠恐,生怕哪日事發了……」
他說著,又長長地歎了一口氣,趙羨心裡卻想著別的事情,目光望向窗外,已是萬家燈火的時候了。
晉王府。
趙羨坐在梨花木的雕花圈椅中,微微闔著眼,右手兩指輕輕敲著扶手,一下一下,聲音幾不可聞。
外面傳來了穩健的腳步聲,緊接著,一個聲音在門外傳來,恭敬道:「屬下段越,參見王爺。」
趙羨睜開雙目,道:「進來。」
一名侍衛進了門來,拱手道:「王爺傳喚屬下,有何吩咐?」
趙羨道:「昨日我交給你的事情,查得如何了?」
段越答道:「屬下去找了長安街的那一間南雜鋪子,發現他們已經關門了。」
趙羨問道:「鋪子是何人所開設的?」
段越道:「屬下尋訪了一番,發現左鄰右捨,幾乎無人認得那一家鋪子的掌櫃,只知道他年紀十七八歲,外地人,年前搬來的,鋪子生意很是冷清,沒什麼客人上門,鋪子裡也沒請過夥計,就只有那掌櫃一個人。」
「掌櫃叫什麼名字?」
「只知道是姓江,見過的人都叫他江掌櫃。」
江掌櫃……
趙羨緩緩地敲著圈椅扶手,他想起了祝元乃的話來,那些人經常假扮成普通百姓,看似毫不起眼,完全查不到線索。
但是在趙羨看來,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一旦做過,就一定會有蛛絲馬跡留下,他道:「繼續查下去,另外,你再派人去查查,有關於碧水江汀閣這個名字。」
段越立即應道:「是,屬下明白。」
侍衛退下後,趙羨坐在圈椅裡,微微闔上眼,當初在大秦山一帶,想要他命的人,究竟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