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五七
因府裏一連接到兩個好消息,又有賈母幫忙遮掩,賈寶玉的荒唐事終究沒傳入幾位姐妹耳中,只當他在學堂闖了禍,被老爺教訓了。黛玉依然同他親親熱熱的,帶了許多禮物來探。
“你啊你,往後萬萬不可再如此淘氣了!”黛玉戳戳寶玉額頭,提點道,“今時不同往日,太太病重顧不上你,老爺厭你不好好讀書,非打即罵,再加上一個學識出衆的賈環,你在這府裏可還有什麽地位?長此以往,除了老太太,誰還稀得理你?”
黛玉生來早慧又寄人籬下,于人情世故方面很有些敏感,暗自替寶玉著急。
寶玉口裏稱是,心中卻不以爲然。
黛玉略坐了一會兒,聽見茗煙立在門外說有事要禀才離開。襲人將她送出垂花門,回屋就見寶玉拿著一張信箋團團亂轉,表情很有些難耐。
“這是怎麽了?誰又送信來勾你了?”襲人冷笑。
“薛大哥哥說設宴給我賠罪,但我這會兒出不去怎麽辦?”寶玉急的抓耳撓腮。
“出不去就給我好生待著!他還有臉給你賠罪,也不見將你帶壞成什麽樣兒了!”襲人拿起抹布擦桌,將花瓶香爐等物摔得乒乓作響。
“那哪兒能叫帶壞呢?大慶男子都愛這個,結交契兄弟蔚然成風,乃時下最崇尚的雅事。”想起那天的銷-魂-滋味,寶玉眼睛發亮,臉頰泛起兩團紅暈。
“呸!在學堂裏胡搞算什麽雅事!”襲人啐了一口,尖聲道,“寶二爺你長點心吧!瞧瞧人環三爺,裏裏外外都有晉親王護著,又中了小三元,將來考中舉人當了官,你還是個白身,憑他狠毒的性子非得把你磋磨死!你想想賴大,想想太太,想想學堂裏被他砸的頭破血流卻還全家登門道歉的周浩,你有那個能耐跟他鬥嗎?莫說跟他鬥,連站一塊兒都顯得寒碜!你看看你這變成破爛貨的通靈寶玉,再看看最近送來的份例,再看看滿院子偷間耍滑敷衍了事的奴才。這就是你今後想過的日子?”
襲人解下通靈寶玉扔到一邊,將少了三成的份例打亂,又推開窗戶,叫寶玉看看已跑得沒影兒的丫頭們。太太還在的時候,寶玉身邊何曾這般寥落過。
寶玉其實也是有感覺的,只不過他下意識裏不敢去面對,如今被襲人道破,眼眶立時就紅了,迷迷茫茫的念道,“父親厭我,老祖宗不要我,母親被關起來,姐姐被嫁出去,我也不想過這樣的日子,可我能怎麽辦呢?誰能幫幫我?”
“有許多人可以幫你!琏二奶奶,王大人一家,大姐兒,他們都會幫你,只要你振作起來,用功讀書,力求上進,便沒人壓得過你去!”襲人握緊他雙手勸慰。
寶玉許久沒吭聲,就在這時,茗煙歡天喜地的闖進來,喊道,“寶二爺,咱們可以出去了!方才五王爺送了信箋,邀你去廣林樓喝茶。老爺老太太已經同意了,還叫你好生玩,不急著回來。”
襲人捏了捏寶玉掌心,歡喜道,“看見了沒?寶二爺你也不是一無所有。環三爺有晉親王護著,你也得了五王爺青睐啊!他雖然只是個郡王,可手握八十萬重兵,連太子見了都得禮讓三分,日後說不得便是你最大的依仗呢!快,趕緊把眼睛敷一敷,別在五王爺跟前失了禮數。日後這些個人情世故利益往來你都得學著上手,再不能像之前那般渾渾噩噩了!”
寶玉點頭,用冷水洗掉眼眶的潮紅,又換上最華貴一身錦袍,帶著茗煙興匆匆出門。
“喲,這是怎麽了?誰欺負你了?”五王爺湊得極近,去看他微紅的,還帶著水汽的眼眸。
因認識到自己的困境,也明白人脈的重要性,寶玉待五王爺與先前大爲不同,純粹的喜愛中不知不覺摻雜了幾分討好,忙搖頭說自己無事,然後主動去握對方粗糙的大掌。
因經曆過龍陽之事,且食髓知味,他舉止間帶上了一點暧昧和羞澀,目光觸及五王爺強健的體魄和俊美邪肆的五官,臉頰似火燒一般發燙。
本著‘有便宜不占王八蛋’的處事原則,五王爺將他拉上馬車,一路耳鬓厮磨上下其手,吃足了豆腐。寶玉剛開葷不久,哪耐得住,下車時腿都軟了,被五王爺半拖半抱的弄上廣林樓。
“見過王爺!”
“王爺這邊坐!”
“小二,上一壺好酒!要最烈的!”
“……”
都說物以類聚人以群分,五王爺的朋友也都是大慶出了名的纨绔,個頂個的不著調,個頂個的混不吝。見他二人摟摟抱抱的上來,互相擠眉弄眼心領神會。
“寶玉,要吃什麽只管點,本王做東!”五王爺大手一揮,豪氣萬分,然後依次介紹衆位好友。
因還沒上手,大家自然知道他的脾性,對寶玉相當熱情,恨不能把他捧到天上去,至于心裏究竟怎麽想的,就不得而知了。
寶玉骨子裏也是個愛玩的,很快與這些人打成一片,談笑風生間彷彿又做回了賈府那個尊貴非凡,萬事順意的寶二爺。
五王爺眯眼審視他如魚得水的表情,不知怎麽的有點膩味,灌了一杯烈酒,轉頭朝樓下熙熙攘攘的街道看去,然後猛然站起身。
“看見誰了這麽激動?”文昌侯嫡次子滕吉往下瞅了瞅。
五王爺不理他,探出半個身子大喊,“賈環,上來喝一杯!賈環……”
賈環與三王爺約好去白梨堂聽戲,因時間還早,拿著一串冰糖葫蘆一步三搖的晃蕩過去,半道聽見有人叫自己名字,咬下一顆糖葫蘆擡頭一望,額角忍不住抽了抽。他好像跟五王爺沒那麽熟吧?
本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則,他吞下糖葫蘆,極其自然的轉開視線,又咬掉一顆糖葫蘆,繼續晃晃悠悠前行,全當自己啥都沒聽見,也啥都沒看見。
啞巴兄妹各自捏著一個小糖人,舔一舔,又舔一舔,亦步亦趨的跟隨在主子身後。
“賈環,叫你呢!賈環,聽見沒有!”五王爺揮舞雙手,提高嗓門,然而少年終是越去越遠。
“他沒聽見呢。”滕吉伸長脖子,感歎道,“誰家的孩子,長得忒漂亮,皮膚比雪還白,小嘴兒紅豔豔的像熟透的櫻桃!”話落吸溜吸溜口水。
擠到窗邊的人連聲附和。
“他聽見了,跟我這兒裝呢!”五王爺放下幾錠銀子,擺手道,“你們玩吧,我有事,改日再聚。”話音未落,人已帶著稽延消失在樓梯口。
“這家夥,有了新人忘了舊人啊!”不知誰打趣一句。
衆人拍桌起哄。寶玉漸漸懂了些人情世故,內裏很是難堪,卻硬生生擠出三分笑來。滕吉覺得忒沒意思,撩起衣擺道,“我去看個熱鬧,你們來嗎?”
“去去去,自然要去!”一夥人蜂擁而出。
賈環到了白梨堂,從掌櫃那兒得知晉親王被公事絆住了,可能會晚來片刻,便自己尋了個靠近戲台的位置坐下。
“賈環,可算給我逮著了!”五王爺大步走過去,眼睛直勾勾的睇視,恨不能把神秘的少年一眼望穿。
賈環‘誠惶誠恐’的站起來打躬作揖,本就蒼白的皮膚變得幾近透明,活似被嚇住一般。這幅瑟縮模樣叫隨後跟來的衆人看見,都不明白五王爺何以會對他另眼相待。
“坐著吧。”五王爺將他摁坐回去,忍不住捏了捏少年看似單薄實則圓潤有肉的肩頭。
賈環臉上的笑容更加‘谄妹’,衝賈寶玉畢恭畢敬的叫了聲二哥,又與衆人一一見禮。
五王爺盯著他一個勁兒的笑,心裏直道有趣有趣,太有趣了。小東西愛裝,我就讓你裝個夠!
“聽說你中了小三元?”待賈環坐定,他幽幽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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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撞了大運了,哪天得去廟裏燒一柱高香!”賈環拍了拍胸口,那副僥幸的模樣把衆人剛對他改觀的印象又打落谷底。
五王爺從腰間解下一塊流雲百福的玉佩,態度十分親昵,“喏,這個送你算作賀禮。我給你戴上?”
賈環正要拒絕,對方已湊近了,慢騰騰的擺弄繩結,忙活了老半天才系好,其間不是碰了他腰便是摸了他大腿,占便宜占得不亦樂乎。
我忍!賈環不著痕迹的深呼吸。
五王爺心裏樂不可支,面上卻極爲嚴肅,把玉佩的位置擺正,這才靠坐回去,正欲說兩句話挑-逗-挑-逗,台上忽然蹦出一個武生,一杆銀槍耍得虎虎生威。
“好!漂亮!”賈環撫掌大喝,自然而然的截斷他後續動作。
五王爺微微停頓,另想了個話題張口,又被少年的喝彩聲打斷,如此反複。
看見自家主子挫敗的表情,稽延扭過頭去忍笑。
“賈環,叫那麽大聲,你不渴嗎?來,喝杯茶,這可是上好的洞庭碧螺椿。”五王爺親自倒了杯茶,遞過去。
禮多人不怪,賈環不得不伸手接過。
五王爺眸光微閃,順勢握住他手腕,將他拉近,兩人鼻尖碰著鼻尖,溫熱的氣息相互交纏,暈染出暧昧的味道。
少年沒有熏香,卻從肌理內沁出一股淡淡的藥味,有些澀,有些涼,又有些微微的腥甜,聞起來十分獨特。一雙狹長的桃花眼形狀非常漂亮,瞳仁很大很黑,卻似蒙著一層薄霧,透不出半點光彩,也映不出半分人影。台上的喧囂攝入其中,轉瞬就化爲虛無。
五王爺被這雙漆黑地、幽深地、死氣沈沈地眸子迷住了,忍不住一再湊近。圍坐一旁的纨绔們各自交換了個戲谑的眼神。寶玉傻愣愣的看著兩人,心裏酸澀脹痛,似乎在嫉妒,似乎又有些迷茫。
賈環五指發力握緊茶杯,告訴自己要忍。
就在這時,一把折扇擋在兩人中間,晉親王向來溫潤平和的嗓音透出幾許涼意,“老五,我的救命恩人,你最好別碰!”說話間已拽起少年,將他拉到靠窗的位置坐下。
“娘-的,來的真不是時候!”五王爺冷哼,對上自家兄弟暗含警告的眼神,不得不偃旗息鼓。
“你再不來,他腦袋就要開花了。”賈環坐下後猙獰一笑。
三王爺用手遮住他迅速染紅的雙眼,順勢摩挲他蒼白的臉頰,低聲道,“抱歉,臨出門時被絆住了,再沒有下次。”
五王爺與稽延打小便開始練武,眼力耳力勝過常人數倍,雖他們坐的遠了,又有戲班子的吵鬧聲,卻依然將兩人的對話聽了個一清二楚。
稽延眉頭微微一皺,朝少年隨手放下的茶杯看去。杯子好端端的,茶水也沒倒滿,底部卻滲出一灘液體,沿著傾斜的桌面滴滴答答滑落。
“好大的手勁!”五王爺拿起茶杯細看,這才發現杯壁已被捏出一道道蛛網般的裂痕,若放下的力道再重半分,當即便會碎成片片。
你再不來,他腦袋就要開花了。反複咀嚼這句話,五王爺想不到世上竟有人比自己還狂妄,比自己還暴戾嗜血,比自己還無法無天,把杯子藏進袖管,忍不住撫掌大笑,直笑得前仰後合。
好在台上的戲正演到最精彩的地方,並不顯得他十分突兀。
這頭賈環擺手說無事,指著癫狂的五王爺道,“他就是個人來瘋,你兩確定是親兄弟?”
三王爺用折扇拍打少年腦袋。
五王爺的笑聲戛然而止,換成稽延垂頭忍笑。敢這麽說五王爺的,賈環是第一個。果然有點意思。
過了片刻,見少年眼珠恢複正常,三王爺給他倒了一杯茶,柔聲道,“喝口茶緩緩心情。”
“喝什麽茶,能舒緩心情的只有酒,而且是烈酒,最烈的酒。叫小二拿一壇過來,再添幾個下酒的菜。”賈環吊兒郎當往椅背上一靠,再不複之前誠惶誠恐謹小慎微的樣兒。
“小二,拿最烈的酒來,招牌菜隨便上幾道。”蕭澤打了個響指。
那頭稽延挑了挑眉。
五王爺又忍不住笑開了,心道小東西不僅脾性跟我像,連口味也跟我像,真是哪兒哪兒都順眼,哪兒哪兒都喜歡!
小二很快拿來一壇燒刀子,替兩位爺滿上。賈環一飲而盡,惬意的龇了龇牙,瞥見小啞巴直勾勾的盯著自己,戲谑道,“你也來一杯?”
小啞巴用力點頭。
蕭澤幾乎快給他跪了,哀求道,“三爺,別讓他喝成嗎?喝醉了又得我背回去,還吐我一脖子!”
小啞巴悲憤的朝他瞪去。
賈環撫掌朗笑,清越肆意的笑聲鑽入耳膜,令五王爺半邊臉都麻了,極想轉頭看一眼,卻又礙于自家兄弟的警告,不敢稍有動作。
見不少人偷眼朝環兒看過來,三王爺心底有些不舒服,敲了敲他額頭斥道,“別折騰他兩個了,好好看戲。”
賈環只得坐正了看戲,沒多久又歪歪扭扭的靠回去,歎息道,“老實告訴你,我根本不愛看戲。他們咿咿呀呀唱的什麽?一句話都聽不懂!打來打去滾來滾去都是幹啥,忒沒意思!若能唱些靡-靡-之音,舞步妖-娆一點,妩-妹一點,勾-人一點,隨著樂音和動作的起伏把衣裳一件件脫掉,那才叫有看頭。”
蕭澤聞言被口水嗆住,抻脖子拍胸口,好一通忙亂。
啞巴兄妹懵裏懵懂。
三王爺捏住他下颚,低聲呵斥,“小小年紀整天琢磨這些,就不怕玩物喪志?日後不許再說這樣的混話!”
賈環不以爲意的開口,“在李家莊的時候,我什麽旁門左道沒玩過?也不見我因此而玩物喪志!戲曲界有這麽個說法——不瘋魔不成活。我很贊同,如果骨子裏沒有一點瘋狂執拗的魔性,幹什麽事都思慮再三,畏首畏尾,活著還有什麽意思?既然來到這世上,我就壓根沒想活著回去,自然要過得痛痛快快的。”
既然來到這世上,我就壓根沒想活著回去?這是什麽鬼話?簡直絕了!三王爺本想發怒,卻又忍不住低笑起來,最終無奈的揉了揉少年發頂。
這邊廂,稽延用拳頭抵唇,防止自己的面癱臉崩壞。
很不幸,五王爺正在喝茶,聞言噴得到處都是,然後趴在桌上悶頭大笑,還把桌面捶得砰砰直響,狀若瘋癫。
“你那兄弟一天連發了三次瘋,不如改名叫塗三瘋得了。”賈環衝對方孥嘴。
三王爺心有所感,冷冷瞥了五王爺一眼,拉上少年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