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愫/文
秦家是有名望的人家, 家中七進大宅,門前兩根進士旗杆, 只有祖上出過讀書做官的人家, 才能在門前立功名杆。
秦老爺年輕的時候沒趕上最後的科舉,但他幾十年來,不論是生絲生意還是茶葉生意, 只要是秦家的生意,自來是利滾利的往上翻,就沒有虧本的買賣。
秦老爺院裡養著九個姨太太,但他沒有正室夫人,他的正室夫人生產的時候難產死了。
秦老爺愛妻至深, 正房裡的東西都保持著夫人生前的樣子,絕不許人動一下。
連夫人生前沒畫的那張山水圖, 都原樣鋪在桌上, 每到清明中元,秦老爺總會到正房裡坐一坐,摸一摸她用過的琴,看一看沒畫完的畫。
好像他妻子還在時一樣。
響水鎮中無人不誇, 秦老爺真是個癡心人。
就連青陽先師也是秦老爺請回來的,在響水鎮設壇, 為鎮民們祈福求財, 保佑一方水土平安。
癡心人秦老爺,這會兒正在九姨太屋裡聽戲,歪在榻上看她水袖飛舞, 跟著西皮京胡打拍子,兩只手指頭一曲一伸,小丫環便將玉煙管送上來。
秦家守祠堂的仆人急急忙忙跑過長廊,傳話給九姨太屋裡的小丫頭,小丫頭又急衝進房內,打斷了九姨太最後一聲唱。
氣得九姨太反手兩個耳刮子:“你要死了你!”
嬌滴滴的,罵人都帶著戲腔,可手上下了力氣,打得小丫頭眼耳昏花,小丫頭伏在地上:“老爺,祠堂裡的神像裂開了。”
秦老爺一聽,扔掉玉煙管,推開九姨太,連鞋子都來不及穿,飛快跑進祠堂,祖宗牌位他一眼也沒看,跑到最深處的小神台邊。
就看見神台上擺著的那個“神像”從中間裂成了兩半。
這麽多年來,香火供果,一樣不少,今年又特意加固了法陣,青陽先師說了,只要不斷了供奉,可保秦家百年富貴。
怎麽會裂開呢?
秦老爺人在祠堂中,家仆又在祠堂外喊了起來:“老爺!老爺不好了!風水穴著火了!”
秦老爺顧不得裂開的神像,他跑出院子,一抬頭一抬頭就見山坳處燃起團團黑煙。
秦家人人都知道那裡是秦家的風水寶穴,就那半山山坳處葬著秦家的祖宗,所以秦家才會一直富貴,幹什麽成什麽。
“上山!上山!”秦老爺已經五十開外,他的腿腳真爬上半山,那天都黑了,仆人把他抬了上去。
他們趕到的時候,墳早就已經燒得乾乾淨淨。
阿生特意澆了烈酒,添上朱砂,要不是找不到黑狗血,他還想往裡倒上一碗,用至陽至烈之物,毀了這處陰穴。
秦老爺當場就差點站不住,仆人一左一右架著他。
“東西呢?不是……屍首呢?”秦老爺先發問,跟著大喝一聲,“都站著別動!別動。”
“你們退後,我自己去看。”
不能讓他們看見!
秦老爺一下有了力氣,他一步一步往墳前走,每往前一步,三十年前的舊事就一幕幕浮上心頭。
秦老爺那會兒還是秦少爺,蘭萱是秦家三書六禮娶進來的媳婦。
洞房那天一挑開蓋頭,秦少爺才見到自己的妻子,他看一眼就笑了,沒想到是這麽漂亮的新娘子。
蘭萱美貌聰明,琴棋書畫樣樣精通,秦少爺雖然不能科舉,但二人也著實過了一段琴瑟和鳴的神仙日子。
蘭萱有了身孕,秦少爺還沉浸在美夢裡。
直到她十月懷胎生下個怪物。
蘭萱死時血流不止,她半身已經沒有感覺,但還有一口氣在,穩婆一見孩子就暈了過去,她以為這孩子是個殘疾,身上少了什麽。
不齊全的孩子,秦家不會要的。
她心裡明白,伸出手去,死死拉著秦老爺的手,眼睛裡還有最後一點光:“求你,給他一口飯吃,別……”
話沒說完人就撒手去了。
請來的奶媽連抱孩子都不敢,只有蘭萱從娘家帶來的乳娘抱著這個怪物。
秦少爺呆坐在血房裡一天一夜,家中無人承認有這個孩子,對外只說少奶奶生產的時候帶著孩子一起去了。
那個“怪物”就活在秦家大宅角落的塔裡。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有人說秦家祖墳風水不好,所以才生了這麽個怪物。
還有人說大少奶奶一定是偷人了,就是跟乞丐駝子,那也生不出這種東西。
四五年過去,那怪物還在塔裡,秦少爺成了秦家的當家,家中日漸衰敗,他漸漸真的相信,是因為祖墳的風水不好,所以才先生了怪物,又敗了家業。
青陽仙師就是這時請來的,他看過祖墳,說秦家的祖墳風水該是極好的,可還能更好。
“有這麽好的寶貝,秦老爺怎麽關起來不用呢?”
秦老爺不明白寶貝是什麽,直到青陽仙師指向塔樓:“一體雙魂降世魔星,有它在此,家業難振。”
“那怎麽又說它是寶貝呢?”
“既是魔星,也是機緣,百年難遇的機緣,只要開壇設法,聚血為財,秦家可保百年富貴。”
秦老爺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邁上塔樓,隔著窗戶聽見那兩個頭,竟自己跟自己說話,他心中恐懼到了極點,逃下樓來請求青陽仙師,把這魔星變成寶貝。
釘子是他親手釘進去的,也是他親手把那怪物放進棺材的,不能讓別人知道,這棺材裡根本不是什麽秦家的祖宗,是個怪物!
秦老爺慢慢走到墳前,看了一眼裡面已經燒化成灰的棺材。
“沒了……”他退後幾步跌坐在地上,滿面惶然,喃喃自語,“哪兒去了?”
管家看秦老爺摔倒,立刻上前扶起他,看秦老爺六神無主,小心翼翼說:“要不要問問青陽先師的徒弟如何補救,這是什麽人乾的,那還不是一問就明白。”
管家一邊說一邊又覺得奇怪,老爺可從未這樣驚惶過,祖墳雖事歸家族氣運,但老爺怎麽不怒,反而倒像是害怕?
秦老爺彷彿抓到了救命稻草:“是,是,去找青陽仙師,把仙師請回來!”
怎麽偏偏是這時候青陽仙師巡壇不在!
天剛擦黑,禇芸就忍耐不住了,她又在壇中滾了起來,白準竹條一敲:“出來吧。”
壇子從牀底下滾出來,白準一竹條戳破壇上的紙封,黑紅血霧在牀前聚成人形,白準對禇芸道:“除了罪魁禍首,你多傷一人就多添一份罪孽。”
禇芸周身黑霧環繞,她一日不血恨,怨火就一日灼燒她的心,讓她永遠都不得安生。
若是尋常厲鬼,早就因為這份折磨失去了神智,胡亂造下殺孽。
可她在陽陰界中成為厲鬼,竟能神智清醒,對白準行個禮:“冤家債主我一個不饒,不會給七爺添麻煩。”
霍震燁站在白準牀邊,看禇芸要走,客客氣氣叫住她:“禇小姐。”
禇芸微微詫異,但還是轉身問:“霍先生有什麽指教?”
“指教不敢當,這個,我就是想問問禇小姐打算怎麽報仇?”
“自然是掏出那畜牲的心。”禇芸殺氣騰騰。
白準眉梢一挑,他看了眼霍震燁的表情,眼中透出笑意,彷彿知道他要說什麽。
“嚇唬人呢,就要用他最怕東西。”霍震燁十分好心的指點禇芸。
禇芸死的時候半邊臉畫著油彩,半邊臉被長發掩住,鬼氣森森的站在那裡,已經十分嚇人了,可她歪頭思考:“他怕什麽?”
阿生搶答:“他怕沒錢!”這人這麽心狠心辣,把親生骨肉變成“怪物”,為的就是錢,他最怕就是沒錢。
“師姐不如去燒掉他的庫房!”
霍震燁清清喉嚨,免得這對師姐弟真去燒什麽庫房,他說:“他怕那兩個孩子。”
又是把他們關在高樓上,又是給屍體套布袋,連供奉的神像都要遮一塊紅布,他怕那兩個孩子,他雖殺了他們,但他不敢看他們。
禇芸恍然,她血唇勾起:“多謝霍先生了。”
說完化作一道紅光衝出去。
霍震燁覺得有些可惜,這麽熱鬧精彩的一場戲,他竟然看不見。
白準不動聲色,眼睛看看站在窗口梳毛的小黃雀,黃雀拍著翅膀飛向天空,追著禇芸去了。
霍震燁想了想,又有些擔憂,他原來不信什麽因果業報,如今卻怕這些會對白準有害:“她去尋仇,真的沒事?”
好戲在白準眼前開場了,他漫不經心道:“任何術法都有被反噬的一天。”
姓秦的享受了三十年本不屬於他的財富,接財運的時候他高興,遭報應的時候他想逃也逃不掉。
禇芸飄進秦家,她鬼眼一掃,瞧見個嬌妹女子走在廊下,身後兩個丫頭,一個提燈一個提著食盒。
“九姨太,老爺說了不讓人打擾他,咱們別去了吧。”
九姨太哼笑一聲:“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她們不敢,我敢。”
說著掏出小鏡,照了照臉上的妝容,看了看新燙的頭髮,對著鏡子妖嬈一笑。
倏地一陣陰風吹掉了燈籠,小丫頭們匆匆忙忙再點起來的時候,就見九姨太一動不動站前面,她們覺得古怪,叫了一聲:“九姨太?”
“還不快走。”依舊是戲腔。
小丫頭松了口氣,提著燈籠送九姨太到正房門前,提燈籠的那個丫頭,越走越慢,最後緊緊拉著另一個丫頭的袖子。
“你們走吧,我自己進去。”
一聽九姨太這麽說,小丫頭把食盒放下,她還想說什麽,被提燈籠的丫頭拉著快步走出去。
走過一道長廊,提燈的那個才道:“九姨太……沒有影子……”
不論她的燈籠往哪邊照,九姨太都沒影子!
“九姨太”聽見了,但她放過兩個小丫環,伸出手,敲敲門。
秦老爺一把拉開門,他從來最寵愛這個新來的姨太太,可今天卻暴怒:“你來幹什麽!這也是你來的地方!”
“九姨太”眼睛一抬,看見秦老爺身後牆上掛了一幅畫像,畫中美人嫻靜文雅,微低著頭,手上撚著一朵蘭花。
秦老爺就見門前的女人眉心微蹙,撚花在手,婉轉輕歎:“你不記得我了。”
“你……你是蘭萱。”
“九姨太”笑了,她皮相妖嬌,端莊一笑,更添風致,秦老爺胸膛起伏:“真是你,蘭萱。”
“九姨太”微微點頭:“你聽。”
院中小戲台傳來鼓板聲,大鑼小鑼堂鼓一齊響,秦老爺茫然抬頭:“誰,誰這個點兒還唱武場。”
“九姨太”衝他吹了口氣,秦老爺眼前一花,人就到了戲台前,台上小猴子連著翻筋鬥。
“你看那個,翻的多好。”
秦老爺順著九姨太纖纖玉指看出去,台上兩只小猴子背靠背疊在一起,卻比小猴翻得還更快。
“那是我們的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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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上小猴連翻到他跟前,在他面前翻圈,一個頭跟另一個頭說話,一起叫他“爹”。
秦老爺大叫一聲回過神來,他猛跑出去,禇芸顯出本相,把九姨太的身體一扔,飛撲過去,兩只鬼爪伸手,遮住秦老爺的眼睛。
秦老爺原地狂奔,禇芸玩了一會兒鬼遮眼,又把手抽回,嘻嘻一笑。
秦老爺滿身是汗,還跑在原地,他想起青陽仙師給他的佛珠,一把將手上的珠子扔了出去,顆顆佛珠大放金光。
禇芸急急一退,黑霧裹住全身,那些珠子卻沒打在她身上,被什麽東西隔擋著彈了出去。
秦老爺大著膽子回頭一望,就見院中站滿了“人”,那些“人”青白著臉色看向他,有被關在陰陽界中無法投胎的鬼,有被獻祭了血肉的怨鬼。
他們魂歸地府,又一起來討債了。
白準看的正興味,被霍震燁一把抱了起來。
“幹什麽?”
“洗澡啊。”新浴桶洗得乾乾淨,裡面倒了大半盆水,霍震燁輕笑一聲,“剛剛問你洗不洗澡,你不是點頭了嗎?”
白準光顧著看戲,隨口就答應了。
“不洗。”
“不洗不行。”
作者有話要說: 霍:親嗎?
白:不親!
霍:洗嗎?
白:不洗!
又親又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