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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來之前, 盤兒想到了任何可能。
比如說姚金枝會壓著她讓太子幫襯蘇海找活兒, 這是她所想的最大的可能,畢竟無事獻殷勤非間即盜,她甚至已經想好自己可能會有的反應, 她一定會譏諷蘇家人幾句, 再拒絕掉,以泄心頭藏了許久的鬱氣。
却萬萬沒想到姚金枝竟然跟她說的是這件事。
這是前世沒有發生過的事情, 前世她沒有來揚州,也沒見到蘇家人,自然不會發生今天這一幕。前世對她自己身世的猜測,是出自於身邊總是有些形迹可疑的人出沒, 是出自於某些人自作聰明。
後來她否認了,她拒絕和那些人扯上任何關係, 也就將事情真正的真相沉於海底, 她知道結果, 却不知道過程。
那是不是就是說, 她今天可以在姚金枝口中獲知部分過程?
盤兒將那東西接了過來, 打開來看才發現是一塊很小的玉玨。
玉幷不是什麽好玉,當然這是相對於她的眼光而言, 實際上對普通平民來說,這算的上是個好東西了。就是東西太小了, 只有成人拇指大小, 上面沒有任何雕飾, 隻刻了個『媛』字, 用一根已經泛白的紅繩系著,像是專門給小孩子戴的。
「……當初我是在碼頭附近的爛石灘上撿到你的,我也不知自己到底是爲什麽鬼迷心竅把你給撿回來了。你身上的衣裳穿得很好,長得也好,一看就是有錢人家的小姐,我把你撿回去後才有點後怕,怕被人誤會我是拍花子的……
「你爹那時候在碼頭當苦力,我就讓他盯著碼頭上的動靜,可一直沒有人找你,我猜你莫怕是被拍花子的拐了賣給人牙子,這種來路不明的人丟了,一般人牙子都不敢找,怕出事……後來我就把你帶了回來,謊稱以前就生了,因爲照顧不過來放在蘇州娘家,剛好有一年我曾有段時間回了娘家大半年,倒也沒有人猜疑你的身份。」
「那你當初撿到我的時候,我多大了?」
「三四歲吧,」姚金枝抿了抿頭髮,又想了一下「應該只有三歲多點,我看你說話吃飯走路都挺好的,剛來的時候也知道要找娘找奶娘,後來再等你大點,你就忘了以前的事,曾經我試探的問過你,你對小時候這件事幷沒有印象。」
盤兒摩挲著手中的玉玨,腦中那個只有姓氏的女人的形象一下子就豐滿起來了。
她想像著她摩挲著這塊玉玨良久,懸挂上剛出生的女兒頸上。這玉對那家人來說算不上什麽好東西,應該是那女人自己的東西。
當時她給女兒戴上這塊玉玨時在想什麽呢?
一定是心中充滿了祝願,寄期女兒能康康健健,長命百歲。
盤兒突然感覺到心中一股針扎似的疼,疼得她漸漸不能呼吸。
姚金枝還在繼續說著,似乎想把自己知道的所有事都告訴她。
「……你的那身衣裳我本來想留著,可有一年家裡拉饑荒太久,就拿到當鋪裡當了,就給你留下了這塊玉,我想總有一天應該能用上……你那時候剛來時,雖還不知事,但一看就是個嬌養的小姐,皮膚細細嫩嫩的,嘴也刁,家裡做的飯你都不吃,嫌弃咽不進去,後來餓狠了,還是吃……
「……你爹不想要你,讓我把你扔了,我實在捨不得……扔哪兒去啊,多漂亮的小姑娘,說不定還是落在人牙子手裡……當初我生你二哥時,人人都說懷的是個閨女,我也想要個閨女,誰知還是個臭小子……心想也就是多張嘴,女孩子家家的吃不了多少……」
「說不定以後長大了,還能換更多銀子是嗎?」
姚金枝一直喃喃自語,盤兒這句話似乎一下子戳到她痛處,她下意識想跳起來,却又不知爲何坐了下去。
她斜著身子坐著,一直保持這種姿勢,抹了把臉道「你就當我是這麽想的吧,所以你欠我的已經還清了,以後就不要再回來了,用那句話說叫橋歸橋路歸路。」
盤兒深吸了口氣,正想說什麽,門邊突然傳來一個響動。
她看過去,才發現太子站在門口,不光有他,還有蘇大田、蘇江和蘇海。
太子眼神深邃地看著她,蘇大田似乎很尷尬,道「瞧瞧,你們說這些幹什麽,這真是……」
「快走!這個也還給你,還有你買的那些東西,我之前說話算話,你欠我的已經還清了,就當我沒養你這一場。」
姚金枝站起來,將那兩個小紅包塞給盤兒,又趕所有人出去,一直去了堂屋,她把案幾上盤兒帶來幾樣年禮都拿過來,一股腦塞給了太子。
「走吧,趕緊走!」
太子看了盤兒一眼,用另一隻手牽著她,走了。
等人走出了院門,堂屋裡還是一片寂靜。
蘇海道「娘你這是幹什麽呢?!」
這話點燃了炮仗。
「幹什麽?幹我應該幹的事,你想讓你老娘幹什麽?別說她不是我親生的,就算是親生的,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你少把注意往她身上打,你可別忘了賣她的銀子可一大半都被你這敗家玩意兒給敗沒有了!」
蘇海也惱了,又是惱又是羞「娘,你還提這事做什麽,我不也是被人……」被人下了圈套。
「我不提你不長記xin!有多大的碗吃多少飯!老娘說你這一輩子就是個不成器的,你還不服氣,你數數你從小到大幹過什麽能讓人拿來誇贊的事?還有你蘇大田,若不是你不中用,養不活這一家人,我至於去把她給賣了……我虧良心,我姚金枝這一輩子窮是窮了點,從不幹虧良心的事,可我不光把良心虧了,我還把自己的女兒給賣了……」
這段話前半段讓人氣得咬牙切齒,不光語氣嗆人,而且嚴重損傷了兩個蘇家男人的顔面,可後半段却因爲姚金枝聲音裡的低落與哽咽,讓人無端就局促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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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金枝又回了裡屋,將門從裡面緊緊地關上。
蘇大田對蘇海做了個眼色,又對他搖了搖頭,蘇海頽喪地嘆了口氣,甩門走了。
大過年的,却鬧成這樣,蘇江和苗翠香兩口子面面相覷,却都不知該說什麽。
馬車上,盤兒埋在太子懷裡。
打從上車後她就這樣,也不說話,也不起來。
太子輕拍著她的背,很輕很輕,動作也隱隱透出一種笨拙。
感覺到胸口的濕潤已經透過棉袍沁入到裡面來,他安撫的動作快了也略微有些急促,又用另一隻手去摸她的臉。
「別哭了。既然有東西留下,肯定能找到,孤命人去找。」
盤兒在他懷裡揉了揉臉,瓮聲道「我不是想找親生父母,我只是、只是……心裡有些難受。我也說不上來自己爲什麽要哭……她平時是個挺凶的人,街坊鄰居都說她是個潑婦,小時候我跟巷子裡的小孩在一起玩耍,從來沒吃過虧,有人打我了,大哥比我們都大,不跟我們一處玩,二哥知道了,都會幫我打回去,二哥打不過,她就領著我去上人家家裡找,非要讓我打回去才罷休……
「……我記得有一回,有個比我跟二哥都大的小胖子把我推了,二哥去跟人家打沒打贏反而被打了,回去被她知道了。那小胖子的爹是個屠戶,長得也高壯,附近的人都不敢惹他,她拎了個燒火棍就去了,站在人家門外駡了整整一天,硬逼著人家出來道歉賠禮……」
「……所以那時她把我寄養到那戶人家,我真以爲就是寄養……爹的腰傷了,家裡沒米了,說不定就是讓我在那家吃幾天飯就能回去……我就等啊等……爹那段時間不能幹活,我怕哥他們沒飯吃,還偷偷把飯偷出去往家裡送……她把我硬趕了回去,讓我好好在那裡待著……
「我是真沒想到她會把我賣了,也許是不敢相信……來之前我就做好了準備,就當是個告別,他們若不提什麽也罷,若是提了我定要狠狠地損他們一頓,却沒想到她跟我說我不是她親生的……」
太子就一直靜靜地聽著,聽她說著憋在心裡已久的話。直到馬車停下了許久,她也安靜不言了許久,他才拍了拍她肩膀「好了,不哭了吧,再哭等會被下人看見了,你這個做主子的該沒面子了。」
盤兒這才坐直起身,眼睛紅紅的,還有點腫,臉也紅紅的,這是被悶的。
「哪有你這麽安慰人的?」
「把眼泪擦一擦,先進去,等會讓人給你煮兩個鶏蛋,在眼睛下面滾一滾。」
盤兒就好奇了,「你怎麽知道這個?」
難道說太子也偷偷哭過?
太子從她表情洞悉了她想的,瞥了她一眼「你在想什麽!」
他不過是看他母后經常這樣,才會知道。宮裡的奴才不允許哭,其實主子們又有幾個會哭的?人前人後都不允許的,因爲這是示弱,主子一旦示弱了,下面的奴才都會人心浮躁。
盤兒頓時不敢說了。
太子看她這樣,頗有些無奈。
你說她膽子大吧,她有時候膽大的讓人瞠目結舌,但有時候她又會極爲膽小,太子總有一種她其實怕他的感覺。平時的話,她怕他其實也好,免得被他慣得無法無天,所以太子都是坐視不管的。而這個時候,小姑娘剛經歷了一場人生顛覆,哭成那個樣子,太子不免就心軟了。
就把傅皇后的一些事告訴了她,就當是交換吧。
其實傅皇后不得寵在宮裡不是什麽秘密,必然有背後神傷的時候,但以前盤兒都是猜測,這次通過太子寥寥幾句描述,一個人前端莊秀麗,人後會因丈夫冷漠而黯然神傷的皇后的形象才立體飽滿起來。
那太子對太子妃的容忍和容讓,是不是就是因爲傅皇后?盤兒有一種洞悉了什麽的明悟。
之後回去了,兩人午睡時,盤兒把那枚玉玨拿給太子看。
玉玨沒有任何奇特之處,玉質也很普通,隻上面刻著一個『媛』字。
「這麽說來,你的名字應該是叫媛兒?」
盤兒皺眉想了想,道「應該算是吧。」
「媛,嬋媛,女嬃之嬋媛兮,寓意著美麗的意思。」
盤兒當然知道媛其中的寓意,但沒想到太子信口就來了一句……反正她也聽不懂,但知道是極好的話。
「以後孤就叫你媛媛吧,就當是個小字。」
盤兒怎麽聽怎麽覺得怪,但看太子一副『孤覺得極好』的樣子,只能摸摸鼻子什麽也不說。
想著,她又道「殿下都給我取小字了,那我平時叫殿下什麽?總覺得你呀殿下什麽的,一個不端,一個太生硬。」
太子瞥了她一眼「你不是叫過?」
「什麽時候的事?」盤兒有點懵。
轉瞬反應過來,她似乎叫過他——琮哥?
難道他覺得這個稱呼好?又有點感嘆太子取名的審美真是有點一言難盡。不過既然他不嫌弃,她是媛媛,他就是琮哥,公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