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顧長鈞從醫院出來時,心情其實是相當輕鬆愉快的。
在經歷過數月的漫長等待、以及因為自己一時的情緒失控而再次和她起了衝突之後,現在,他終於漸漸摸到了該怎麼應對她的法門。
雖然方才的再次試探依然沒有得到她的應允,但比起她之前對待自己的冷若冰霜,現在她明顯已經軟化了許多。
甚至最後,她終於說出讓他再給她時間考慮的話。
這已經是非常明顯的一個變化了。
……
雖然已經是民主社會了,但階層,永遠會是一個現實的存在。
而他就出身於上流階層的頂層。從小到大的經歷,用天之驕子、無往不利來形容,也是絲毫沒有過分之處的。
在他二十六年的人生經歷裡,唯一曾經遭遇到的羞辱,就來自他照了父母之命而娶的那個妻子蕭德音。
顧長鈞從不否認自己是個冷情的人。在他十五六歲,周圍所有和他有著類似出身的公子少爺們都開始對著公館裡年輕漂亮的女僕動手動腳的時候,他對此沒有半點興趣,甚至會對他們事後拿出來當做炫耀而津津樂道的那些男女秘事感到一種心理上的厭惡。
吸引了他注意力的,是外面的世界。所以他少年時就自主意願地出國,並選擇了從事飛行的事業。二十歲結婚後,美貌而多才的妻子也沒能將他的心綁住。有時候想起來,他自己也會承認,蕭德音的出軌,與兩人婚後相處的方式也是有一定關係的——他沒有時間、也沒有興趣去多花心思在自己妻子的身上。這種狀態就這樣一直持續下去,直到後來他知道蕭德音和別的男人好上,並且要和自己離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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毋庸置疑,這世上沒有一個男人能毫無反應地坦然接受這種事情,哪怕做丈夫的對妻子其實也並不懷有多深的情感。
他感到詫異。因為此前他一直覺得,自己會和蕭德音做一輩子的夫婦,就想自己的父母一樣。
他更感到極度的厭惡,因為他是那種無論從生理還是心理上來說都帶了潔癖的人。
他當時確實也想和她離婚的。但是隨後事情的發展,卻並不全在他的預想之中。先是父親的反對,離婚就被拖延了下來,接著,他知道蕭德音私奔上海,他將她抓了回來,囚禁在了承德。
一切,就是從這時候,開始變得不對的。
……
他的母親顧太太說他現在被蕭德音給迷住了。
他並不否認這一點。
現在的她,確實有點撩撥著他。叫他有時候一想起她,就覺得心裡某個夠不著的地方在暗暗發癢,而他自己卻無法止住這種癢。
活到現在,他從沒有像對如今的蕭德音一樣,對女人產生過類似這樣的感覺。而發覺自己漸漸被她撩出興趣後,他也開始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嫉妒和不甘。他開始會在睡不著時反復想她,費盡心思地考慮,該怎麼才能讓她對自己死心塌地。
顧長鈞不認為自己愛上了她。
他也覺得自己永遠不可能愛上她——一個曾給他帶來過巨大羞辱的出軌的妻子。
征服欲-望和愛,還是有區別的,這一點他很清楚。
而征服她,這就是他現在心裡的強烈念頭。
……
他其實也不大知道,自己到底是什麼時候開始,從對她有興趣,到變成現在這種征服她的欲-望的。
或許就是從她追著找他到了航校,要求和他離婚的那件事開始的。
他承認,那天晚上的自己,確實愚蠢的讓他自己現在想起來也忍不住鄙視自己。
竟然會控制不住地渴望去佔有一個女人的身體——還是個要和自己劃清界限談離婚的女人。
他的所有男性自尊,在被她砸破了頭、遇到她用那種冷淡厭惡目光看著自己時的一刻,蕩然無存。隨之而來地就是羞慚以及巨大的挫敗感。
甚至,連剛知道她出軌消息時帶給他的關於男性的挫敗感,也沒那個時候來的大。
他不計前嫌,對自己出軌過的妻子重新生出了想要和她和好念頭,但她竟然分毫看不上,甚至視他如同敝箒!
他在鬱懣了整整一夜,最後做出同意和她離婚決定的時候,心底深處,其實依然是隱隱有著一絲不甘的。
……
顧長鈞從小就是個異常驕傲的人,不容許自己有任何失敗,更不能容忍背叛。
他幼年的時候,曾在路上揀過一只快要死去的野狗,把它帶回家養著。有一天,那只狗卻突然發狂,咬了他一口。咬的並不重,只是手指出了一點血而已。但他立刻就用他父親的槍,擊斃了這條他已經養了半年原本已經有了感情的狗。絲毫沒有猶豫。
他就是這樣的一個人。
長大後,他漸漸刻意改變了自己的這種個性,但骨血裡的因數,或許還一直存在著。
蕭德音起初的出軌和背叛,並沒令他產生足夠的去報復她的念頭。
而現在,她的執意離婚和對自己不加掩飾的厭惡,卻令顧長鈞那種原本已經深埋在心底裡的本性開始漸漸重新露出頭角。
……
就是懷著這種不甘,他在隨後接到她請求他一道去找魯朗寧夫婦簽字的那時刻,幾乎沒考慮,就答應了下來。
那個時刻,他心底裡當初驅使他做出同意離婚決定的衝動和鬱懣已經漸漸消去,而那種不甘,正在慢慢地滋長著。
他隱隱地已經開始搖擺了起來。
只是,他原本還只是在猶豫搖擺著而已。直到在去往魯朗寧宅邸的路上,和那個被汽車所撞的與她相似的陌生女人的偶遇一幕,令他忽然間徹底明白了自己的心意。
就是那一刻,他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對她其實已經完全放不開了。
她成了那個無形中能夠影響他一喜一怒、牽著他情緒變動的人。
這令他感到匪夷所思、懊惱,但也瞬間就令他做出了一個新的決定:征服她。這個給自己帶來了羞辱,又令他已經放不下了的女人。
所以他現在自然不會和她離婚了。而且,他對父母說的以後不會再提離婚,也是實情。
在他收回那張離婚書的同時,他就已經想好了。
等以後,他徹底征服了這個女人,即便那時候,他對她不再有了現在的興趣,他也不打算和她離婚。
晾著,就是了。
一想到用這種方式把這個現在簡直比他還要驕傲上幾分的女人的爪牙一根根地拔掉,讓她馴服,最後綁在自己身邊一輩子,他身體裡的腎上腺部位就莫名地感到快感,隱隱如同當年空一師剛剛成立不久,在海空之上,為了和滋事親入的日本飛機爭奪制空航線,他駕機朝敵機全速筆直迎面飛去,直到兩機相距不過數百米距離之時,終於逼得對方硬生生地改變航向,最後他擦著對方機翼從側旁呼嘯掠過時的那種極度興奮之感。
……
但是顧長鈞的這種心情漸漸地無法繼續保持下去了。
誠然,懷柔似乎確實起了作用。她也答應過會考慮搬回家去。但她的這個考慮,一拖,大半個月就過去了。
顧長鈞的家裡,有四個姐妹,還有一位母親。顧長鈞多少也是知道女人有時候做一個決定是會有多磨蹭的。她可以前一分鐘這樣想,後一分鐘就改變主意,再過一分鐘,又是另一個想法。
他原本以為自己會有足夠的耐性去等著她的回復。
但是他發現自己居然還是沉不住氣了。
她出院,休息了幾天後,就又恢復了之前的日常生活內容,根本看不出她有什麼在考慮搬回顧家的跡象。
更叫顧長鈞沉不住氣的,還是現在因為有了正當理由而隔三差五在她邊上出現的薛梓安。
順便說一聲,林良寧其實確實是聽他話而行事的,她那天晚上的對他的指責其實沒有錯。
他之前不但幫林的母親治病,而且過後,見他家貧還資助了一筆錢。
林良寧對他極其感激。
這世上,已經很少有用錢所不能買到的東西了。包括忠誠。
顧長鈞原本對薛梓安這個人並不抱什麼成見。兩人也井水不犯河水。完全是兩條道上的人。
而且根據林良寧的說法,也看不出她對薛梓安有什麼異常。即便有時候工作到飯點了一起吃個飯,也定會一併叫上他的。
毫無可指摘的地方。
顧長鈞只是非常不喜歡她和薛梓安之間的相處方式。
很明顯,比起和自己在一起時的樣子,她似乎與這個人更加的合拍。
……
顧長鈞漸漸失去了耐性,唯恐時間拖久了,她又轉回了先前要堅持和自己分居的念頭。
而這是他非常不願意看到的。
他開始考慮適時再次出現在她面前提醒一下她。這天,從軍部出來時,大門外遇到一個在等自己的人。
這個中年男人名叫文生,是某大報的一位副主編,在報業裡頗有名氣,交友廣泛,平日消息非常的靈通。此前顧長鈞在處理蕭夢鴻被八卦報紙報導那件事而認識的,算是為顧長鈞做事的。
他過來,是給顧長鈞帶來一個消息。
有人知道了他與太太分居的事情,找到一家發行量還不錯的報紙,要求主編刊載一篇不具名但影射顧長鈞無德以致于逼離夫人的文章,文章內容對顧長鈞極盡指責,而對夫人則是抱著極其同情的態度。
兩位都是北平有名的人物。尤其顧長鈞的夫人,因京華大學建築師的身份更是為人所知。
可以想像,這種文章刊載出來後,反響會是如何。
……
時下言論審核極其松泛,幾乎可算自由,大部分情況下,任何人都能隨意抨擊當局,故全國報業異常發達。只要出錢,誰都可以辦報紙。報紙的態度,自然也代表了出資方的立場。
找過去要發文的人對那位報紙主編很有發言的權力,出價也非常佑人,並且保證事後絕對會保護該主編免受顧家報復。所以那位主編雖然有些顧慮,但也不是沒有意動,極有可能會刊載出來。
畢竟,這是一篇不指名的影射報導而已。夠不上實名的誹謗。何況時下,諸多報紙也不是沒刊載過與名人私生活有關的各種文章與報導,也沒見哪家報紙真惹上什麼麻煩。
“顧先生,”這位戴著眼鏡的報紙副主編最後說道,“我是認得您太太的。實不相瞞,有一回我去拜訪一位住三井巷的朋友時,仿似見到一位與您夫人很是肖似的太太就獨居在那裡。所以我一得知這個消息立刻就來知照您,就是想提醒您,您最好想個法子儘快應對,免得文章真刊載了出來不好。”
顧長鈞彷彿沉銀片刻後,彬彬地道:“文先生,感謝你及時知照,我有數了。”
文生忙道:“顧先生不必客氣,我也是恰好知道了這消息,這才想著來通知您一聲的。既然您知道了,那麼我也放心。”
顧長鈞點頭,目送文生轉身離去的背影,眉頭漸漸地舒展了起來。
……
葉舜郅站在鏡前,湊過去端詳自己額前所留的疤痕。
那天顧長鈞的出手如同要將他往死裡整一樣,極其的重。
葉舜郅也不算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只是當時被顧長鈞重毆時,竟然絲毫沒有反抗之力。
他當時的唯一感覺就是自己如同待宰,恨不得立即能夠暈死過去,好免除那種來自肉體上的深刻痛苦遭遇。
現在額頭留下的這個疤痕很是明顯,就像走了一條歪歪曲曲的蜈蚣。
葉舜郅撫摸了下,眼中恨意依舊未消,順手取了藥膏,塗抹著疤痕時,家裡傭人忽然來說他的內兄打了電話來,要他立刻去接。
他的內兄名家林永匡,便是前次六國飯店一道吃飯最後勸走了顧長鈞的那位。平日說話很有分量的一個人。
葉舜郅丟下藥膏出去接起電話,那頭的聲音劈頭撲了過來:“我在報上看到一篇和顧長鈞作對的文章,是不是你叫人幹的?”
葉舜郅道:“是。那又怎麼樣?先前我被他打成那樣,我叫你們幫我報復,你們反都責我生事。我不自己想個辦法,怎麼出心裡的這口惡氣?”
他的內兄頓足:“你這個蠢材!你先前找我商議,我只是叫你目下不要輕舉妄動,先忍一時便是。這個姓顧的不但是軍部許宏興跟前的紅人,幾年前率飛行大隊首戰就擊落了五架日本飛機,名聲極大,連總統也對他十分賞識,親自接見授勳過。你不過就是讓人在報上發一篇文罵了他幾句而已,除了逞一時口舌之快和他撕破臉皮之外,於他又有什麼實際損害?”
葉舜郅遲疑了一下:“他應該不知道是我做的吧……”
“你當別人和你一樣無腦?”他的內兄冷冷道,“你不忍一時,只逞一時之快,如何能成做大事的人?這事你父親還不知道。知道了的話,你料他會怎樣對你?你自己想想,他與顧彥宗早已不和,但面上,你能看出點什麼來?”
葉舜郅頓時慌了:“那怎麼辦?”
“怎麼辦?你自己幹的事,你問我?”電話那頭哼了聲,又道:“我已經叫人去追回發行的報紙了。可惜我知道的太晚,恐怕是無濟於事,也追不回多少了。”
葉舜郅蔫住,半晌沒說話。
林永匡又疾言厲色地罵了他幾句,最後語氣終於緩了下來,道:“事已至此,我再罵你也是無用。我料顧長鈞即便知道是你所為,也只懷恨在心而已,想來不會因為這種事和你大動干戈。只是你給我記住了,往後做事要三思後行,忍一時才能謀一世。”
“是,是,我知道了。”葉舜郅忙點頭。
他的內兄唔了聲,最後道:“晚上我要去赴行政部唐總長的宴會,你跟我一起來吧,順便將你也介紹給唐總長。”
行政總長唐紫翔早年留日歸來,有才,曾被委任為對外特使,因處事高明,曾順利解決幾樁對外糾紛而受大總統的賞識,如今被提拔為行政總長,民國政府裡有名的才子要員,聲望與日俱增,門下賓客雲集。近年因東洋勢力大增,屢屢滋事,這位唐總長也曾被激進報章暗諷親日,但唐總長本人自然是矢口否認的。
葉舜郅自然知道唐紫翔的名望,得知內兄要帶自己前去拜望,一口答應下來。
林永匡哼了聲:“我不過是想給你鋪條路多個靠山,以後能有機會幹一番事業而已。希望到時你不要丟我的臉。”
葉舜郅信誓旦旦,連聲感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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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天,蕭夢鴻就看到了那篇刊載出來痛駡顧長鈞無德導致夫人離心,現在甚至被迫獨居在外的影射報導,言辭多有維護她的意思。
當時她正在京華工地的辦公處。報紙是經由林良寧傳給她的。蕭夢鴻看完,當場就驚呆了,一下無心再做事了。因為文章裡還點出了她現在所住的三井巷之名,唯恐回去會遭遇聞訊而來打聽求證的記者,也不敢貿然就回去,只好讓林永寧先代自己回去看一下。
果然如她擔心的那樣,林永寧回來告訴她,她住的地方附近,確實已經來過好幾撥打聽她的人。幸而黃太太很是仗義,被人敲門問及時,一律說是無稽之談,此間並不曾住有那麼一位文裡所提及的太太。
蕭夢鴻一直懸著的心終於稍稍放了些下來。只是很快,整個人就又被另一種難言的愁煩情緒所籠罩了。
她不想再與顧長鈞這個人發生干係,並不表示她希望他頂上千夫所指的駡名,或者將自己塑造成令人值得同情的弱者一方。
這與她一貫的處事準則是背道而馳的。
更何況,這篇文裡絕大部分對於他的指責都帶了誇張,甚至無中生有。
所以這讓她感到更加不安。
辦公處有一門電話。蕭夢鴻在電話前,反復幾次想打給他,拿起來最後又放了下去。
接通了他後,該說什麼才好,她感到茫然。
她在電話旁躑躅良久,忽然聽到電話鈴聲響了起來,心微微一跳,抓住話筒接了起來。
“是我。”
聽筒那頭一個熟悉的聲音傳了過來,不疾也不徐,帶著他一貫的沉穩語調。
突然聽到他的聲音,蕭夢鴻遲疑著,道:“今天有家報紙……”
“我剛知道了。”他很快說道,“所以才找你的。”
“我沒想到會有人這樣憑空造謠……”
“無妨,”他在那頭的聲音聽起來依舊很是平靜,“只不過罵了我兩句而已。這點駡名,我還是負的起的。”
蕭夢鴻沉默了下來。
他頓了一下。
“你現在暫時最好不要回那裡了。你也不要自己去別的地方。你等我,我馬上就來接你,有話,我們見了再慢慢說。”
蕭夢鴻心裡忽然湧出一種難言的疲憊和沮喪感,低低地應了一聲,掛了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