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夜色下的泉州城褪去了喧囂和繁華,白日熙熙攘攘的港口,此刻漆黑一片,岸邊停泊著的大大小小的舢板船隻,隨了海風送來的細浪,在水面上無聲地微微起伏聳動著。遠處,偶還有幾條船頭亮著零星的橘黃色漁火,火光在夜色裡點點跳躍,與那座幾百年前起就矗立在那裡為夜歸人指引方向的古老燈塔遙相呼應。
但是有的出海客,從這裡離開後,再也沒有歸來,只餘燈塔夜夜空侯。
嘉芙面向大海下跪,點香默默祝禱完畢,久久不願離去,站於堤壩之側,遙望父親當年揚帆遠去的方向,心潮起伏。
上輩子,在嫁給裴修祉後,她的日子過的其實並不輕鬆。進門後她勤勤懇懇侍奉長輩,費盡心思討好繼子,受了委屈也不敢告訴丈夫,一切都是為了維持她應當有的賢慧和寬容。
那時候,做一個稱職的,能讓丈夫和夫家人認可的世子夫人,就是她最大的努力目標。
後來她委身于蕭胤棠。在意識到自己根本不可能擺脫他的掌控之後,她只能學會去接受。她告訴自己,這樣的生活其實也很好,他真的已經對她做到了他的極致,倘若她還敢有所不滿,那就是不知好歹了。
惟死過,又重活,才知從前的她何其可憐,又是何其的可悲。
自那日睜開眼,發現自己從地宮返至人間,她就固執地相信,一定是父親亡靈的保佑,才能讓她回到了將嫁之前的現在。
這一輩子,她再不要嫁給裴修祉,更不想和蕭胤棠有任何的關係了。
這兩個男人,無不口口聲聲地說愛她。
裴修祉將她拱手獻讓,因為他有苦衷,迫不得已。
蕭胤棠以寵愛之名,將她變成見不得光的活死人,也是因為他有苦衷,同樣迫不得已。
她不恨他們。因人生而在世,確實有諸多不能自己之事。她亦是如此。
但他們令她發冷,這種冷,發自髓血深處。
世上男子於女子的愛,不過如此罷了,她徹底看透。
迎著帶了微微鹹腥氣味的夜風,嘉芙深深呼吸了一口氣。
她生於斯,長於斯,記憶裡所有關乎溫情和美好回憶的一切,都和這別名鯉城的家鄉息息相關,此刻腳下所踏的這個碼頭,於她而言,更是有著特殊的意義。
今夜就在方才,思緒起伏之間,忍不住來了這裡,再次祭奠父親。
兩家婚事已然敲定,中間還夾著如今聖眷正濃的宋家,為了教好她這個出身不夠的繼母,幾個月前,宋家特意派了兩個婆子來泉州,明天一同上路。事已至此,她不可能僅憑自己的意氣就貿然提出中斷婚約的要求。
況且,就算她提了,祖母也是絕對不可能答應的。
她只能另想辦法。
明天她就要出發北上,就此踏上未知的新生之路了。
爹爹,如你在天有靈,保佑阿芙。
……
張大帶著同行的小廝遠遠立於後,看著小娘子立于碼頭堤前的背影,多少有些猜到了。父女情深,小娘子明日北上預備出嫁,今夜想必所有思,故來此緬懷沒了的老爺,心裡也是感慨,不敢打擾她,默默等了片刻,方看向檀香,使了個眼色。
檀香會意,便來到嘉芙身後,輕聲道:“小娘子,夜深風寒,不如回去了?”
嘉芙默默轉身,循了習俗,將祭奠過的貢物和香火抛灑向大海,隨即回來。
張大忙撩開轎簾,嘉芙上了轎,張大提起燈籠,正要引路回走,一抬頭,看見對面來了兩個影影綽綽的人影,抬著什麼東西正往這邊來,忽然發現碼頭有人,似乎慌張了起來,急忙掉頭要走。
借著月光,張大早認了出來,那倆人正是和自家船隊有競爭的金家的夥計。
泉州每日有千計大小船舢入港泊岸,碼頭數量有限,常有船隻為爭奪有利位置發生衝突,一些財力雄厚的商號為方便自家船隊出入,便向市舶司繳納不菲租金租用碼頭,只允自家船隻或借給別家使用。甄家財力在泉州數一數二,和官府關係又好,自然擁有位置極好的私人碼頭。
半夜三更,金家夥計鬼鬼祟祟抬著不知什麼東西來自家碼頭,張大心裡起了疑竇,和轎裡的嘉芙說了聲,立刻追上去,見是一卷裹了起來的破草席,裡面不知包了什麼東西,喝道:“站住!抬的什麼?”
那倆夥計沒想到這麼晚了,甄家碼頭上還有人,抬著扭頭撒腿就跑,手上卻沒抓牢,一團黑影從席筒的一頭裡滑了出來掉到地上,似是人形。
張大拿燈籠一照,發現是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衫襤褸,十分瘦弱,雙目閉著,瞧著已經死了的樣子。
張大常年跑在碼頭調度,什麼事沒見過,立刻就明白了,勃然大怒,上去一把抓住欲逃的夥計,怒道:“好啊!半夜三更棄屍也就罷了,竟敢棄到我東家碼頭上,這就跟我見官去!”
泉州海貿繁榮,滿城半數之人靠海吃飯,在海上討生活,和陸地迥然不同,風險更大,世代下來,慢慢就形成了許多誰也講不出緣由的迷信和忌諱。譬如碼頭棄屍就是其中之一。在當地人看來,這是不祥舉動,死了的水鬼冤魂不肯離去,會附在停靠於附近的船上作祟,于船主不吉。
夥計見沒法遮瞞了,張大又發怒要去見官,心裡害怕,噗通一下跪了下去,苦苦求饒,說這少年在自家船塢做事,也無家人,幾月前染病,眼見要死了,管事的把事情報給金老爺,金老爺不想報官生事,一向又嫉妒甄家占了這位置最好的碼頭,就想出了個主意,命人趁著半夜天黑,把人從甄家碼頭丟下海裡,屍體隨潮沖走,不但一乾二淨,便是鬼魂不散,也和自家無關。
泉州碼頭聚集了無數來此討生活的人,官府雖嚴令不得私下留用無籍之人,但這不過是一紙空令而已,因工錢低廉,船塢碼頭反而喜歡雇傭這種外來流民。這少年想必也是其中之一,只是倒楣,生病死了。
張大哪裡肯放,冷笑:“也不怕損了陰德!走!見官去,看你家老爺能說什麼!”
倆夥計恐懼,跪在地上不住求饒,說是被逼行事,和自己無關。
嘉芙聽到動靜,下轎過去察看,張大看見了,急忙跑過來:“小娘子莫來!這裡醃臢!”
夥計見甄家小姐也在,知道要是被送官了,金老爺怎樣是不知道,反正自己兩個是少不了要倒楣的,改向她求饒,涕淚交加。
嘉芙皺眉,瞥了眼地上那人。
“他沒死,我剛看到,仿佛動了一下!”
檀香忽嚷道。
張大忙用燈籠照臉,果然,地上那少年的一雙眼皮子微微抖了幾下,隨即慢慢睜開眼睛。
燈籠光線暗淡,卻也照出了雙黑白分明的眼,原本想必也是清靈,但大約病的太重,此刻雙目猶如蒙了一層昏紗,黯淡無光。
片刻後,那少年的意識似乎有些清醒回來,目光漸漸聚焦,定定地望著披了件斗篷的嘉芙,一動不動。
金家夥計見狀,松了口氣,忙從地上一骨碌爬了起來,一邊將那少年胡亂裹回在破草席裡,一邊道:“我們這就送他回去。馬上走,馬上走!”
少年的臉被破草席遮擋了。夥計抬起席筒,急匆匆地走了。
張大知這兩人如此抬回少年,不過是在等他死,然後再找地方處置罷了。但這樣的事,太過尋常,只怪少年命不濟。想到明日一早東家就要出發,事情既被撞破了,料這兩人是萬萬不敢再回頭棄屍於自家碼頭的,也就作罷,回頭請嘉芙回轎。
嘉芙轉身,走了幾步,眼前浮現出那少年方才望向自己時眼裡流露出的那種目光,腳步不禁微微頓了一下。
她知道,那是將死之人渴望繼續活下去的目光,這其中的絕望和希冀,她感同身受,再清楚不過。
她回頭,再次望了眼那幾人的背影,遲疑了下,還是道:“張叔,把這孩子留在咱家船塢吧,請個大夫來給他瞧病,要是能瞧好最好,死了的話,就把他埋了。”
張大一愣,隨即明白了,小娘子這是動了惻隱之心,不忍看那少年活活等死。
甄家船塢裡雇傭做事的人至少數百,也不在乎多一個,小娘子既開口了,他自然無不遵,點頭道:“小娘子心善積德,小的這就遵命。”說罷上去幾步,朝那倆夥計喝了一聲,命將人速速抬到甄家船塢。
倆夥計只是奉了管事的命出來拋屍,沒想到中途出了這岔子,正暗呼倒楣,忽見張大願接手,松了口氣,立刻將人飛快地抬了回來,一邊不住奉承,一邊撒開了腿地往甄家船塢去。張大叫隨從跟上去處理事情,自己護送小娘子回了甄家。
此時已是子時,嘉芙問了聲門房,得知哥哥甄耀庭還沒回。
哥哥從前倒不是沒有過夜不歸宿,但明天一早就要出門了,何況前世的這夜,嘉芙記得他並沒出這樣的事,也不知道到底去了哪裡,心中牽掛,加上心思重重,下半夜就沒怎麼睡著,第二天清早,早早起了身,剛梳妝完畢,換好出行的衣裳,就聽院子裡傳來一陣塔塔作響的腳步聲,門咣當一聲被人推開,扭頭,見哥哥一腳跨了進來,身上還是昨天的那套衣裳,便知他一夜未歸,迎了上去,剛要問他去了哪裡,卻見他變戲法地從身後拿出一隻盒子,獻寶似地雙手托了過來,興沖沖地道:“妹妹,快猜,盒子裡是什麼?”
盒子是用整段的沉香木所刻,上面鑲嵌了雲貝和寶石,精美華麗,光是這盒,就價錢不菲。
嘉芙看了一眼,皺眉:“哥哥,你昨晚去了哪裡?怎不說一聲,娘擔心的很!”
甄耀庭擺了擺手:“我這不是回來了嗎?等下跟你說!你快猜!”
嘉芙不猜,轉身不理他,甄耀庭急了,自己打開盒子嚷道:“紫鮫珠,這可是紫鮫珠項鍊!我追了一夜才買回的寶貝,送給你的!”
嘉芙轉頭,驚訝地看著盒子裡的那條項鍊:“你從哪裡買的?”
甄耀庭得意洋洋,把經過說了一遍。
原來昨日他隨了張大在碼頭忙碌時,忽聽人議論,說有個波斯來的胡商,手裡有條傳說中用紫鮫珠串成的項鍊,聽說泉州巨富遍地,本想來此高價而沽,卻一直沒遇到合適的買家,今天就要走了。
妹妹明日就要北上待嫁了,從西山寺剛回來的那幾天卻撞了邪,有些不吉,甄耀庭雖喜好廝混,但對這個妹妹卻很是愛憐,又想起昨日自己被母親訓話時教導,說妹妹嫁入裴家,雖說風光,但往後想必少不了各種辛苦,要他學好,給妹妹爭氣,當時他唯唯諾諾點頭答應,其實轉個身,也就忘了,此刻聽到紫鮫珠三字,那幾人又不停議論這寶貝的稀罕之處,心裡立刻就起了買下送給她的念頭,問了那波斯人的落腳之地,知他住在藩人聚居的藩坊裡,當即匆匆趕了過去,到了卻找不到人,打聽了下,才得知那波斯人見無買主,大失所望,今早已經動身走了。
甄耀庭一心想要買下項鍊,問了波斯人離開的方向,追了上去,昨晚才終於在驛站裡讓他追到了人,那波斯人起先還不肯賣了,他越不肯出,甄耀庭就越想買下,出了高價,磨了許久,到了最後,終於逼迫那波斯人出了手,他拿了寶貝連夜趕回,今早方才到的家,顧不得趕路疲勞,先跑來妹妹這裡獻寶。
嘉芙吃驚不已。沒想到哥哥昨晚竟是為了這事才夜不歸宿。看了眼項鍊,見是一串紫色珍珠,就知這是贗品了。
上輩子在皇宮裡,她曾見過番邦使者進獻給章皇后的紫鮫珠。
紫鮫珠名字帶了紫,其實顏色並非紫色,而是粉紅,只是對著日光,轉為深紫,故而得了這名。因為稀罕,千金難求,皇后得了後,當時還特意召嘉芙去她那裡欣賞,說她要是喜歡,就轉賜給她。
嘉芙怎敢要,當時叩首婉拒,回來想到自己父親,還傷感了許久,故而印象深刻。
“我給你戴起來!妹妹你有了紫鮫珠,日後必定順順遂遂,平安富貴!”
甄耀庭拿出項鍊,高興地道。
這珠串子個個有小拇指大,難得的圓滾滾,瑩潤無暇,顏色也少見,自然是好東西,但卻不是紫鮫珠。
嘉芙心知哥哥入了那波斯人的套。看到他一臉疲倦,雙目卻興奮發光的樣子,心裡感動不已,原本不忍戳破他的興奮,但想到他是甄家家業的繼承者,要是總這麼渾渾噩噩容易輕信人,日後怕還要吃虧,遲疑了下,就道:“哥哥,你被騙了,這不是紫鮫珠。我聽見過的人說,紫鮫珠是因在日光下幻為紫色才得的名字,並非自帶紫色。”
甄耀庭一愣,睜大眼睛盯著項鍊,臉色大變,抬手摔在地上,怒道:“好啊,龜孫子竟敢騙我!我這就叫人去追,要是抓到了,非打斷他骨頭不可!”匆匆出去吩咐了人,回來還是怒氣衝衝,一把抓起項鍊扔在地上,抬腳就要踩。
嘉芙急忙阻攔,撿起項鍊道:“哥哥,那人想必知道你的名聲。這珠子價高,他賣不出去,這才故意引你去買,此刻人必是追不到了。在我看來,這是哥哥你的心意,雖不是鮫珠,卻勝過鮫珠。買了回來也是緣分。只是哥哥,往後你做事前,記得多想想,或者先和管事們商量,不要再這樣輕信別人,免得又上當受騙。”
甄耀庭原本一肚子的氣,恨不得把這東西踩碎了才解氣,聽嘉芙這麼一說,火氣立刻就消了,摸了摸頭,嘿嘿笑道:“我知道了。祖母和祖母的教訓,我都記著呢。這回是急了些,怕趕不上你出嫁,一不留神被人騙了,往後我定會多留心眼的。”
嘉芙想起前世自己被太后下令釘入棺材前,她最後留下的那句話,知自己死後,哥哥的下場必定也是淒慘。這輩子,更是堅定了要改變命運的念頭。於是自己戴上項鍊,到了鏡子前,照了一照,回頭笑道:“謝謝哥哥,我很是喜歡。”
孟氏得知兒子昨夜一宿未歸,竟是為了妹妹去買項鍊,抱怨了幾句,也就作罷。因所有行裝,昨日都已經上了船,一早,領了一雙兒女去向老太太辭了行,一行人便出門到了碼頭,登上了船。
檀香臨走前,特特給了昨日那王婆子一匣的凍龍腦,裡有雙十枚,取十全十美之意,說是小娘子的吩咐,讓她拿去給女兒添妝。王婆子做夢也沒想到,自己不過一句話,小娘子竟就上了心,驚喜萬分,千恩萬謝,滿口好話:“小娘子此番上京,必定順風順水,心想事成,嫁得如意郎君,命裡富貴雙全!”
5、
這趟北上,出發前雖已預留出足夠的路上日子,但為確保能趕上下月裴家老夫人的六十大壽,一路行程還是安排的頗為緊湊,從泉州港出發,走近海航線,過福州,等入江南,便轉入內陸運河,繼而直抵京城。
還在數月之前,宋家夫人就派了兩個心腹婆子來到泉州甄家,此番一道返京。
宋家雖是裴家的姻親,但甄家嫁女,他家怎又會派人同行,這說起來,還有一番掌故。
宋家女兒從前嫁給裴家長房次子裴修祉,幾年前病去了,留下個兒子,乳名全哥兒。宋夫人膝下只這一個嫡親女兒,女兒不幸去後,傷心不已,對全哥兒疼惜如命。
風水輪流轉。少帝沒了,順安王做了皇帝後,宋家因擁戴之功得皇帝重用,這兩年地位扶搖而上,權勢逼人,而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便是衛國公府的落敗。
衛國公府的裴老夫人,這幾年已經深居簡出,不大管事了。長子衛國公多年前去世,二老爺掛個閒職,一邊是煊赫新貴,一邊是沒落世族,宋家難免漸漸自大,於禮節處開始怠慢,宋夫人常來衛國公府看全哥兒,每次過來,架勢十足,就差呼奴喚婢了,辛夫人心裡不滿,但兒子還要指望這前岳家的提攜,故只能忍氣吞聲,笑臉應對。
兒子喪妻後,辛夫人便張羅起他的續弦之事,但如今的裴家,大不如前,新帝對裴家的不喜,明眼之人,哪個看不出來?京城裡的得勢人家,誰肯把女兒嫁來,何況還是做個繼室。
辛夫人挑來揀去,最後把目光落在了甄家上頭。
甄家因與二房孟氏的親戚關係,早年起就有走動,除了門庭不夠,其餘條件,如今看來,再適合不過,兒子對甄家那個女兒也是滿意,若能娶進門,雖對仕途無大助力,但甄家有錢,恰是衛國公府現在的急需,實在就只剩個空架子了,要維持外頭好看,年年虧空,何況,低娶高嫁,以自家如今的景況,與其娶個要自己看她臉色的兒媳,還不如娶甄家女兒進門,畢竟,裴家再不濟,國公府的身份擺在那裡,甄家再有錢,也要承仰自家鼻息。
辛夫人盤算著親事,自然瞞不住宋家。宋夫人雖對前女婿再娶感到不快,但她手再長,也管不到這事,打聽了下甄家,確定這甄家女兒將來難對自己外孫有所不利,也就默認了下來,又聽了人勸,提出認嘉芙做乾女兒,給她抬個身份,既是對甄家的籠絡,也算是給裴家賣了個人情。
宋夫人紆尊降貴要認嘉芙做乾女兒,甄家自是要感恩戴德的,這才有了這倆婆子的此次南下。二人都是宋夫人的心腹,其中那個葉嬤嬤還是宋夫人的乳母。兩個月前到了泉州後,便狐假虎威擺起架子,“教導”嘉芙女戒女訓。
孟夫人自己出身于官宦之家,父親也曾做過地方大員,于這些豈會不懂?在孟夫人眼裡,女兒的樣貌品性,哪點比不上京城那些世族閨秀?知宋夫人不過是在借機立威,好讓自家女兒明白,日後即便嫁了過去,也休想壓原配一頭罷了。心裡不快,面上卻不敢表露,反而把這倆婆子當菩薩似的貢起來,每天好吃好喝招待。
這趟北上,船上除了帶著為裴老夫人預備的壽禮,另給宋夫人也備了一份厚禮,犀角、象齒、翡翠,珠璣,另有綢緞,香料,無不是頂級寶貨,至於這倆婆子,上船後就安排住進上好的艙房,派丫頭服侍,不敢有半點怠慢。
出來幾天,這日,船行到福建,風浪微大,那葉婆子本不會坐船,來的時候,就受了些苦楚,這趟回去,又暈船不適了,嘉芙聽聞,親自去探望,進去,見她腦門上貼了個狗皮膏藥,躺在那裡,嘴唇發白,兩眼直愣愣的,叫了聲嬤嬤,面露關切之色,坐到近前,拉住葉婆子的手,垂淚道:“全是為了我的緣故,才叫嬤嬤你吃苦了,我心裡實在過意不去,寧可這苦受在我的身上才好。”
葉嬤嬤吃下去的魚肉剛剛全吐了出來,嘔的黃膽水都出來,有氣沒力地道:“小娘子知道我的不易就好。實在是為了你好,我才大老遠地來了南方,遭的那個罪,我這輩子加起來都抵不過了。”
嘉芙不住地自責,說了許多的好話,臨走起身道:“嬤嬤你好生休息,我不擾你了,吃什麼喝什麼,儘管吩咐丫頭,船上都有。我不懂事,又沒見過世面,等嬤嬤身體好了,我還盼著多教我一些道理呢。”
葉婆子見她態度謙卑,處處以自己為大,心裡滿意,鼻孔裡嗯了一聲,算是應答。
嘉芙也不以為意,叮囑自家派來的小丫頭好好服侍嬤嬤,囑完起身,一不小心,荷包掉到了地上,口子原本就沒系牢,一下鬆開,裡面掉出來一只黃符。
身上配著寺廟求的吉符,原本再尋常不過,但嘉芙卻彷彿有些慌張,見東西掉出來了,忙彎腰撿了起來,又迅速背過身,塞回荷包裡,緊緊地攥在手心,這才轉頭,若無其事地告了聲罪,出了艙房。
葉婆子眼睛何等尖利,雖說暈船暈的人都起不來了,但嘉芙掉出來的那個黃符和反常的舉止,哪裡逃得過她的眼睛。
她這趟不辭勞苦南下,除了立威,另外肩負重任,那就是替宋夫人暗中觀察甄家女兒,看她是否另藏心機。先前嘉芙一直唯唯諾諾,瞧著就沒主心骨,加上娘家地位這個軟肋,這樣的女子,即便嫁入裴家,當了全哥的後母,日後料也興不出什麼么蛾子,葉婆子原本已經放心了,但此刻卻又起了疑竇,盯著她的背影出了艙房,便叫甄家丫頭出去,喚來自己帶出的丫頭素馨,低聲耳語幾句,素馨點頭,便跟了出去。
孟夫人恰也來探望葉嬤嬤,在走道遇到出來的嘉芙,嘉芙道:“嬤嬤剛睡下,娘不必再去擾她了。”
孟夫人知女兒剛去看過,便點頭道:“也好,那娘晚些再來看她。”
嘉芙微微轉頭,眼角餘光瞥見素馨在後頭鬼鬼祟祟地探頭探腦,裝作沒看見,挽住孟夫人的胳膊,引她到了一處舷窗前,母女憑窗把話。
孟夫人覺得女兒有些反常,笑道:“怎的了?可是有話要說?”
嘉芙收了笑臉,稍稍提高聲音,道:“娘,前頭就是福明島,明日便可到。我聽說島上有個觀音寺,我想去拜一拜。”
觀音寺裡大士慈悲,名聲在外,雖要渡海半日才到,但每日都有善男信女登島,或是許願,或是還願,每年逢了香會期,更有無數婦女結伴渡海前去觀音殿燒香膜拜,多為求子,傳說極是靈驗,孟夫人也聽說過,忽聽女兒開口,一怔,隨即明白了。
她對準女婿裴修祉是滿意的,但每每想到女兒進門就有一個繼子等著,打聽到那孩子有些頑皮,宋家夫人又厲害,心裡就愁煩,私心裡盼著女兒過門後,能順利地早早生下自己的兒子,有助早日站穩腳跟。既要路過,女兒又這麼說了,怎有不答應的道理?道:“也好,娘去說一聲,明日咱們停靠福明島,娘陪你一道上去。只是……”
她回頭看了眼身後,摒退了跟著的丫頭,方低聲道:“最好不要叫那宋家嬤嬤知道,免得多生是非。”
嘉芙點頭:“我聽娘的。”
孟夫人將女兒送回艙房,自己便去找管事說明日停靠福明島的事。素馨方才躲在近旁,早把母女對話聽的一清二楚,悄悄回去,和葉婆子說了。葉婆子略一沉銀,便猜到了,冷笑道:“好個心計丫頭,在我跟前半點都不露,轉身竟就打起了生兒子的主意!實在是不要臉,這還沒過門呢,先盤算起了這個!她既攛掇她娘上島,明日自然不會叫我們知道的,且看著。”
到了次日,甄家大船果然停靠在福明島,說是上岸補充些糧水,葉婆子吩咐自家一個機靈小廝,命他暗中盯著甄家母女,看她們的動向,回來務必把一言一行全向自己報告。小廝領命,尾隨孟夫人一行人悄悄下了船。
孟夫人是真心拜佛,帶女兒到了觀音大殿,虔誠許願,捐出一大筆的香火錢,換來一枚開了光的靈符,鄭重放到女兒的荷包裡,叮囑她隨身帶著,這才轉出大殿回了船,繼續上路。
小廝也回了船,把所見一一告訴了葉婆子:“我見她們入了觀音殿,求了個求子符,隨後就回來了。”
葉婆子心中已如明鏡,亮堂堂一片,賞了小廝幾個銅板,打發走了,與同行的另個婆子道:“瞧瞧,甄家狐狸尾巴總算露了出來。也是虧的我有先見之明,否則險些被這丫頭給騙了!”
那婆子滿口奉承。葉婆子心中得意,也不暈船了,精神格外的抖擻,道:“咱們須得趕緊叫夫人知曉。這甄家丫頭面似忠善,實是狐狸妹子,滿腹算計。全哥兒落到她的手裡,還能有個好?”
第二天,孟夫人帶著嘉芙再來探望葉婆子,葉婆子表面沒半點顯露,暗中卻愈發留意起甄家女兒,越看,越覺得她一言一行,無不充滿心機,卻不點破,反而比從前和氣了,客客氣氣,心裡只恨不得能早些抵達京城才好。
孟夫人全蒙在鼓裡,半點也不知道這其中的玄機,只看到葉婆子對著女兒態度大好,還以為她是被自家女兒的殷勤探病給感動了,心中頗是寬慰。
嘉芙不動聲色,只對葉婆子愈發嘴甜,如此一路相安無事,這日終於順利進入京城的水道,明日便可上岸了。
是夜,孟夫人帶了女兒,特意去找葉婆子,摒退下人,敘了幾句閒話,便遞出一個荷包,笑道:“這些時日,實在有勞媽媽,小小心意,不成敬意,還望媽媽笑納。裡頭一張大的,媽媽自己收了,剩下的零碎,煩請媽媽代勞分給小的們,大傢伙都辛苦了。”
嘉芙跟在母親身後,紅了臉,垂著頭,忸怩地道:“等到了京城,乾娘那邊,還盼嬤嬤能給我說兩句好話。”
葉婆子接過荷包,捏了捏,知裡頭是銀票,滿口答應,親親熱熱地送出了甄家母女,關門後打開荷包,取出裡頭兩張銀票,見一張二十兩銀,另張十兩,大失所望,嗤的一聲冷笑,撇了撇嘴:“我還道出手有多大方,二十兩就想封我的口?也虧的拿的出手。小門小戶,也就只剩下這點見識了。”
孟夫人做夢也沒想到,自己預先備在荷包裡的兩張銀票已被女兒悄悄給換了,只道那婆子收了自己五百兩,在宋夫人面前,就算沒有好話,至少也不會不利,送嘉芙回艙房,便放心離去。
小廈言情小說
永熙三年的深秋這日,甄家人抵達了京城。
這也是時隔三年之後,嘉芙再次踏入京城。
碼頭上車水馬龍,熙熙攘攘,不但甄家預先被派到京城理事的管事帶著一眾下人來接主母和公子小姐,衛國公府也來了人。
孟夫人得知裴修祉一大早親自趕來碼頭等待接人,心裡歡喜,牽著女兒預備下船,卻覺她手心微涼,便捏了捏女兒的一只小手,低聲道:“莫慌,一切娘都打點好了,定會順順利利,你等著安心出嫁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