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49章

發佈時間: 2024-02-20 12:09: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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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七 心不繫身(3)

聖歷二年四月十八日,皇祖母命太子、相王、太平公主與武攸暨等為誓文,告天地於明堂,永不相負,銘之鐵卷,藏於史館。

這一月,還有件事傳遍了洛陽城,而此事恰緣起於我。臨淄王府像是個克子之地,先有王妃小產,月初劉氏又重蹈覆轍,當年一事尚未淡化,再添上這樁新事,傳來傳去的也就成了我善妒的結果。

“鐵卷不過死物,陛下竟想以此為牽制,讓李家武家永不相負,”父王笑著搖頭,“你皇祖母果真是老了,她在位這麼多年,最防的就是人心,如今卻如此輕信人心。”

我抱著永惠,她小手指著桌上的酥山,我替她夾過一塊,捏了小塊放進那小嘴中,隨口道:“拋開皇位之爭,說不定是好事。突厥起兵是借由李家政權旁落,打著助李皇一族的旗號。這鐵卷一出,昭告天下李武永世不負,突厥可汗也就沒了名正言順的由頭,說不定會助狄仁傑一臂之力,連戰連勝。”永惠撇嘴,眨了眨眼,我笑著又給她掰了半塊。

父王看著我們,嘆了聲,道:“你若如此喜歡孩子,倒不如給自己添一個。”我手頓了下,沒答話。

父王又道:“為父本以為李隆基連著納妾,對你不大上心思,這半月來聽入耳中的,卻儘是他為你抱怨病後臉色淺白,廣集天下胭脂,為你生辰賀禮,親入宮討要銀匠造飾的傳聞。”

我替永惠抹去嘴角碎渣,苦笑道,“那是他極擅揣度聖意,皇祖母命李家武家對天盟誓,永世不負,他便對我恩寵有加,豈不是正合了皇祖母的意?”

“永安,”父王放了筷,看我道,“前日陛下曾問起,是否要宮中御醫開幾個方子。臨淄郡王如此恩寵有加,你入府三年卻始終沒動靜,連太子妃都曾明著問起,更別說背後聽不到的那些閒言碎語。”我重複道:“太子妃?”

父王面色微沉,點了點頭。

韋氏竟然當面問起此事,究竟何意?婉兒與她也是相較深厚,莫非是說了什麼?我心中一下下跳著,盯著茶杯發怔,這半年風平浪靜,竟忘了那始終不大出聲的太子和太子妃,若是他們有意做什麼,難道會牽出陳年舊事?

面上忽被人拍了下,回過神時,永惠正眯眯笑著看我,依依呀呀地說著:“姐姐,姐姐。”我對她笑了下,遞給身側夏至,示意她屏退下人。

待內室無人時,我才看著父王,猶豫道:“陛下可提過壽春郡王?”父王若有所思看我,道:“壽春郡王多年無子,難道是因你而起?”我心頭泛苦,相王長子無子嗣,對太子那一脈來說並非是壞事,其中或是還有更多緣由,但照李隆基的話來看,與我也脫不了關係。

父王看我沉默著,搖了搖頭,嘆了口氣:“無人提起,眾人皆避諱此事。永安,你既已嫁入臨淄王府,此事不能再想了。”

我又何嘗不知。這幾年維持的詭異關係,都不過是我和他的一念堅持,其實早已塵埃落定之事,我卻不願看清。當年一口自應下狄公的話,卻未料到做時竟有如此難。

忽然,門口傳來請安的聲音,我轉頭看去,李隆基正邁入門內,他邊走邊對父王笑道:“岳丈大人來了,怎麼也不遣人傳句話?”父王忙起身,兩人相對著說了兩句,才各自落座,夏至已抱著永惠走到我身側。

李隆基打量我一眼,軟聲道:“臉色還是不好,藥喝了嗎?”我嗯了聲,舉杯喝茶,有意避開他的話。他也沒再問,又轉頭去和父王說了些面上的話,大意不過都是遙祝狄仁傑凱旋而歸,大敗突厥什麼的。

過了會兒,父王將永惠帶走了,他掃了眼桌上菜,道:“看你們也沒吃什麼,我正餓了,夏至,去備一副新碗筷。”夏至行禮退下,我忙叫住她,對李隆基道:“這是殘羹冷菜,怎麼能讓你吃,你若要想吃什麼,就讓下人換新菜。”

他訝然看我,過了好一會兒,才道:“你終於肯和我說話了。”我吩咐夏至換下殘羹冷菜,又囑咐她去要些李隆基平日愛吃的,待她出了門,才看向李隆基:“洛陽城中早已是你為博紅顏一笑的傳聞,我若不做出琴瑟相諧的樣子,就枉費了你一番心思。”

他伸手拿起的玉筷,撥弄著眼前的魚,我看著他的側臉,眼前疊著一個個影子,七八歲的孩童,十二三歲的少年,到如今已身形修長,眉目內斂的人。他一直在變,謀權算計卻從未有半點隱瞞,自始至終都是坦白的,包括他對帝位的心思。

我開口道:“你若想做太宗皇帝,我會幫你,但我不會是文德皇后,當然,也不會是皇祖母。”他靜看了我會兒,道:“永安,你在說什麼?”我盯著他,道:“除非取得帝位,否則任何人座上那個位置,你們這一脈都是最危險的。所以你若有心,我雖做不到運籌帷幄,卻能錦上添花。”

他眼色清澄,泛著熠熠光彩,“你願意留在我身邊了,是嗎?”

我點點頭,道:“是。”他與我對視良久才道:“你若不願——”我打斷他道:“安排我見一次壽春郡王,我有話和他說。”他啞然看我,過了會兒才苦笑道:“其實你不用通過我,告訴夏至,她自然會給你安排。”

我愣了下,他又道:“夏至是大哥的人,他放在你身邊自然會告訴我,這也是我默許的。夏至很聰明,又是大哥的心腹,若遇到危及性命之事,總會幫到你,”他夾了塊魚,放在嘴裡細吃著,過了片刻才吐出刺,道,“永安,這些年明著暗著,你與大哥見面,我何曾攔過?”

我避開他的視線,看著下人們換上新菜,沒再說話。

見面的地方本是在府外,我拒絕了,只說在李隆基書房就好。

當我入門時,屋內只有他一個人,臨窗而立,日光透過木窗的格子,在他身上打下斑駁錯落的光影。我靜立在門口,恍如回到了當年在大明宮那一次偶遇,若沒有那一次尋駱賓王的書卷,我不會在宜都房內遇到他,也自然不會因婉兒的忽然而至,與他一路走下來。

他聽到聲響,回頭看我,笑了下,道:“身子好了嗎?”我點點頭,走到他身側,道:“差不多了,有沈秋的方子,怕是死人也能救回來。”他道:“沈秋總感嘆你對他言語刻薄,今日聽來,倒是他誤會了,沒想到你對他竟有如此信心。”

我笑看他,道:“他連挖心剖腹的人都能救回來,我怎會對他的醫術沒信心。我以為他自來喜歡與人拌嘴,沒想到背後竟如此說我。”他搖頭一嘆,道:“他就是這樣的性情,無需太當真。”

提起當年事,那夜竟還是如此清晰。

看著塌上的人滿身鮮血,沈秋亦是雙手血淋淋地將五臟歸位,縫合傷口,我卻只能立在皇祖母身側,焦心等待。一直以來,我所做的都是抱有希望,等待著相守那一日,可若要比肩而立,困難重重,我不能再做一個無能為力的人。

我抬頭看他,道:“與元氏成婚三年,府中姬妾也有不少,始終無所出,皇祖母可曾問過?”他看看我,又去看窗外,過了會兒才道:“問過,但沒有太多話,我是相王長子,若無所出也稱不上壞事。”

此時此刻並非壞事,誰能猜到日後會如何?就像李隆基待我,當初為了拉攏太原王氏而有意冷落,如今應了鐵卷盟誓,便要立刻恩寵有加,所有有一切都不過是在揣度陛下的心思。

我欲要再勸時,他已轉身,道:“永安,不必再說此事,若要保住家人性命只能拿回這天下山河,皇位之爭歷來是成王敗寇,我不希望有更多人成為這其中的牽絆。今時今日,無論你做何選擇,我都不會說什麼,這麼多年,你我之間有太多事情,早非尋常兒女之情,”他看了我會兒,溫聲道:“若有一日落敗,自我這處,不會再有後人夾在皇位爭鬥中,也算是幸事。若有幸取這天下,我希望是你的孩子承繼皇位,無論孩子的父親是誰。”

我心裡一酸,看著只有兩步之遙的他,再難說出話。

他早已明白,我今日見他真正想要說的話,亦或是他早已做了選擇。無論我是接受現在的身份,亦或是堅持越走越遠的情分,他都早做了選擇。

我低頭,行禮道:“郡王既已明白,妾身就此告退了。”

年少時那一卷殘紙,他所說的不負,我已看到。我想說的,也許日後再沒有機會說出,但已不再重要,無論我站在誰的身邊,歷經日後的血雨腥風,都是和他同樣的目的,保住父兄性命,拿回這天下河山。

既已執手,此生已盡。

—— 上部完 ——

四十八暗潮(1)

久視元年,狄仁傑終是病危。

按身份,我本無資格前往探望,李隆基卻仍是隨了我的願。

待車行至相府時,已是深夜,卻仍是燈火通明。我放了車簾,看李隆基:“沈秋在?”李隆基伸手拿起袍帔,替我仔細繫上:“是,已在此四五個晝夜了,”他手頓了一頓,才又道,“大哥也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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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說話,只點頭。一個簡單的結,他弄了半天也沒系好,我笑了下,拍了拍他的手,示意讓我自己來,他卻沒鬆手。

“永安,”他終是弄好,手指擦過我的臉,“下車吧。”

府門前,停了不少車馬,我剛才腳落地,才見另一輛馬車上也下來了一位貴人。

眼帶淺笑,舉止有度。

她再不是當年初見時,險些落了茶杯的婢女,不再是賜婚時,手足無措的人。今時今日,她已是壽椿王妃,抹去一切狼狽經歷,乾乾淨淨的北魏元氏,壽椿王妃。

此時,她正也看到我,愣了下,才莞爾一笑。

我對她點點頭,見她始終不挪動腳步,便走過去行禮道:“妾身見過王妃。”她點點頭,伸手拉住我,道:“既然來了,便一起進去吧。”我笑:“王妃先請入吧。”她疑惑看我,我側頭看李隆基,她這才留意到不遠處的少年。

李隆基這才笑銀銀走過來,叫了句大嫂。

她忙行禮說:“原來郡王在這裡,那妾身就先一步進去了。”

“大嫂不必多禮。”

他說完,卻不期然地握住我的腕子。

元月低頭笑,告退而入。

我看他,他也看我,就這麼僵了會兒,才低聲道:“李隆基,你娶了一個又一個,如今再做這情深意重的樣子,似乎不大妥吧。”

他低低一笑:“我待你如何,無需做給別人看。”

我無奈,只能就這樣任由他拉著我,進了相府。據說今日險情頻傳,連皇祖母都親自來探看過,自然親王貴胄都不敢怠慢,一路上碰了不少,到狄相房外時更是立了不少人,有當真痛心疾首者,亦有不過敷衍了事者。

直到父王走過來,我才抽開手腕,叫了聲父王。這一句,不少人回了頭。當初在大明宮中常伴陛下左右,這些個王孫貴胄哪個不是待我極善,如今即便是身份一退再退,逃不過他們暗中的閒言碎語,但見面了也終要做足禮數。

就在我一一行禮時,房內已走出兩個人,立刻引得眾人圍了上去。

“各位郡王親王,就無需在此久候了,”沈秋挽著袖子,面色早已熬得蒼白,“請都回去休息吧,若狄相緩醒,小人自會遣人去稟告。”

他就隔著我十步之遙,我卻聽得分神,只因那門邊立著的人。

整整一年,我從未出過王府,而他也從未再出現。突厥叛亂,邊境一路兵敗如山倒,陛下不得已以皇嗣李旦為帥,徵兵天下,可李旦身為皇嗣又怎會親自出兵征戰,最後這麼個力挽狂瀾的險位就落在了他的身上。

金戈鐵馬,征戰邊疆,我無法想像那連連險境。

而此刻,只看他右臂纏著白布,環繞於脖頸之上時,就已痛的喘不上氣。

他面色極沉,眼中似乎已有了血絲,只是靜立在沈秋身側。此時,王元忽然自一側走上前,低聲詢問著是否要吃些東西,他搖頭,微微地笑了下,沒有說話。

我聽在耳中,只盯著他,不敢動上分毫。

他剛要返身而回,卻突然頓住腳步,緩緩看向了這裡。

那雙眼,清潤依舊,只蒙了層殺戮決絕後的淡然。

我眼眶一酸,險些躲開。太多的過去紛湧而至,從狄仁傑拜相到如今這病危臥牀,整整十年,血雨腥風,到如今卻只能隔著眾人,在這紛擾中靜看著對方。

難以靠近,連最平實的話都不能多說。

沈秋正要轉身而回,看到他如此樣子,才順著目光看過來,似也是泛起了些苦苦的笑意。我低下頭,正要隨著眾人離開,沈秋卻先出了聲:“夫人留步。”

我僵了下,回身看他。

他大步走下台階,先對李隆基行禮,才對我道:“狄相曾說,若是夫人來了儘管入內,他還有些話想對你說。”

我掃過他袖口的點點血跡,默了會兒才道:“狄相如今還沒醒來,我留下也沒什麼用,還是待相爺好轉再來探望。”

沈秋緊繃著臉,壓低聲音:“這幾日極為凶險,永安你還是留下的好。”

我心頭一緊,認真看他,他又點了點頭。

既已如此,即便狄公不再緩醒,我也該留下送他最後一程。我沒再多話,徵詢地看了一眼李隆基,他只笑了笑,說:“我陪你。”說完,先一步走上石階,對李成器道:“大哥在此已經三日了,是否要回去休息一晚?”

李成器搖頭:“今夜正是凶險難測,還是侯在此處安心。”

夜深露重,我裹緊袍帔,緊跟著進了屋子。

內室是狄公的家眷子嗣,我們幾個就在外堂相對坐著,唯有沈秋守在牀前,每隔半個時辰才出來一趟,喝口水,或是低聲和李成器交談著,看神情似乎始終沒有起色。

我捧著茶杯,一口口喝著,想起了很多。

狄仁傑幾番大起大落,卻均是對李家忠心不二,就連李旦重回洛陽,亦是託了這位相爺的福。不知為什麼,腦中竟記起當初李成器被囚於宮中,不惜當眾提醒狄仁傑有難的那一日。

那一日講解瓊花的句句都還清晰,他的淺笑注視,狄公的玩笑提點。

那個嘆‘縣主好眼光’的老者,亦是勸散我二人的人,彼時今時,江山依舊是風雨飄搖,這個始終守護李家的人卻終是年邁病衰,怕已要走到最後了。

約莫到了後半夜,裡間忽然傳來些吵鬧,我不禁放下杯,李成器卻已經站起身,徑直走了進去。過了會兒,沈秋才出來,走到我面前:“你怕是武家最後一個見狄公的人了。”我起身走了兩步,才想起李隆基,還未轉身他已經先低聲開口:“我在外堂等你。”

我頓了下,沒有回頭,直接走了進去。

內室的家眷都已退了出來,只剩我和沈秋,還有李成器。

燈燭搖曳,拖長了人的影子,我走到牀邊蹲下,看狄公微微在笑著,不禁濕了眼眶。他緩緩伸出手,我立刻伸手握住了,等著他。

過了很久,他叫了一聲:“縣主。”

我努力笑:“狄公又玩笑了,永安已不再是什麼武家縣主,而是臨淄郡王的妾室。”

“本相還記得……”他眼中亦是帶笑,卻不同於我的強裝,只是淡淡地,帶著老者的瞭然與釋然,“和縣主的幾次私下交談。”

我點頭:“永安也記得。”

他看了一眼李成器,笑著搖頭:“至今本相仍舊認為,縣主眼光極好。”

我心頭陣陣痠痛,不敢回頭去看他,也不敢看狄公的眼睛。

他休息了會兒,又笑著補了一句:“還有句話,本相始終未曾說,在李家的這些皇子皇孫裡,壽椿郡王的眼光也算是最好的了。”

我沒想到,他特地要我見我只是為了說這些。不知怎麼地,臉就已經被眼淚打濕,眼前模糊成了一片,忙用袖口擦了一下。

狄仁傑笑著搖頭,示意我靠近些,我忙又湊近。

他的聲音很輕,也有些費力:“武家與李家的爭鬥,李家男人與女人的爭鬥,尚會有許多變數,縣主切記,置身事外才是最好的應對。”我點頭,他才笑著鬆開我的手,對李成器道:“當初縣主為我二人講過瓊花之法,老朽至今仍舊記得清楚,郡王可還記得。”

這話,唯有我三人聽得懂。

不論這話是提點李成器記得我當日相助,亦或是別的什麼,這為天下為李家耗盡一生的賢相,此時只不過是個看著我二人自幼成長,到如今感慨萬千的老者而已。

心頭一時亦苦亦酸,我終是回頭看他。

他只靜看著我,過了好一會兒,才對狄仁傑道:“本王不會忘,亦不敢忘。”

我一動不動地看著他,眼淚止不住地掉,一年前笑著相對的勇氣盡數打碎,只餘心酸。他金戈鐵馬的那些日子,我從未有一日安枕,卻不能問任何人他的消息,今時今日,他安然回返,立在我面前,我亦不敢走上前一步,看一眼他的傷口……

狄公咳了兩聲,沈秋忙上前探看。

他笑著擺手,對我道:“夜深露重,縣主早些回去休息吧,日後若不嫌就多來本相府上走一走,陪我這老人家弈棋品茶,也不枉忘年相交的情誼。”

我含淚點頭,笑著說:“永安告退了。”

而這句話,也成了我和狄公的最後一句話。

久視元年,狄仁傑病故,舉國同悲。連皇祖母亦是拒朝數日,連連悲嘆狄公一去,朝堂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