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五 心不繫身(1)
我低頭想著她的話,一時拿不定主意。
相識近十年,哪怕是片刻溫情,亦是他贈於我。自從隨李隆基出閣後,在王府中整日要避諱著各種人,又礙於王寰連尋常家宴都能避就避,我與他見面的機會越來越少,哪怕是上次狄仁傑出征前的酒宴,亦是目光交錯而過,不敢多說半句話。
李隆基的生辰,我可以大張旗鼓的置辦賀禮,而他的生辰,我卻什麼都不能做。想到此處,我才抬頭看夏至,她的話,我究竟該信幾分?
此時畫樓前人群漸散去,冬陽已回身,笑看夏至,道:“平日見你話不多,倒是剛才和夫人一直交頭接耳的,有什麼有趣的話,非要避開我說?”夏至抿唇一笑,柔聲道:“平日見夫人好讀書,方才正想起《釋私論》,便請教了兩句。”
她說完,看了我一眼,我心頭頓時豁然,當初那一卷《釋私論》所知人並不多,她一個婢女能輕易道出這隱秘,看來真是李成器先有了交待。
冬陽啊了一聲,悶悶道:“夫人好讀書,你也偏就問書,是想把我悶死不成?”夏至搖頭,輕聲道:“你若要有趣,就和我一起勸勸夫人。今日正碰上大郡王的生辰日,又是在這畫樓裡,倒不如我進去找舊人打點一二,讓夫人撿個趁手的獻上一曲,錦上添花一番。”冬陽愣了下,瞬間明白過來,立刻兩眼放光,道:“好主意!”
應證了夏至的身份,我也放了一顆心,半推半就的被她自後門帶入。我和冬陽立在一側偏房外等著,過了片刻夏至就悄然回來,點點頭,示意我們一起上了畫樓二樓。有個半老徐娘侯在門口,見我幾人忙迎了進去,屋內入眼儘是各式樂器,應有盡有。
那半老徐娘輕笑道:“裡頭確是點了幾首常聽的曲子,我已吩咐下去了,夫人儘管挑趁手的曲子,到時就說是樂娘忽然不舒服,換了個人就好。”夏至點點頭,笑道:“我們夫人與郡王是舊識,不過是趁此時候獻上一曲,和郡王做個玩笑,多謝余娘相助了。”
余娘連擺手,道:“這是夫人助我。今日郡王來,我是費盡心思也想不出什麼出彩的,平日那些樂娘的曲子雖是好,都是聽慣了的,與夫人這主意一比確是落了下乘。”
夏至又與她笑著說了兩句,約莫商量好了說辭,余娘正要退下時,我忙道:“等等。”余娘站住看我,道:“夫人還有什麼吩咐?”我笑道:“我與郡王是舊識,我身邊這兩個也是常年跟著的,只要稍後有人問話,一聽聲音便猜到了,反倒不好。不如你挑個伶俐的人,若有人問話就說我不能言語,隨意替我應付著,若是逼得急了,便拿筆墨答話。”
此番既是宴請,難保席間沒有認識我的人,還是如此安排妥當些,若是有什麼麻煩,奏完一曲就告退,也不會有人知曉此事。
余娘忙賠笑道:“夫人想得周全,我這就去尋個來。”
她走後,我又笑著對夏至冬陽,道:“稍後你二人就外候著,若我覺得人多不妥,就暫且不露面,權當玩樂,可好?”她兩個點點頭,冬陽立刻極有興致地看著一屋子的樂器,道:“平日從未見夫人彈什麼曲子,奴婢今日算是開眼了。”
我笑了笑,掃了眼架上的器具,挑揀了一個趁手的琵琶,拈撥子試了幾個音。姨娘當年就是藉著一手琵琶曲名揚西河,我隨著她自六歲學起,四年中也算有幾個趁手的曲子,可是在宮中這麼多年,偶爾閒下來練練,也就仍是那幾個曲子,只能說是極熟,卻並沒有多出彩。
我邊撥弄著,邊琢磨該選那首時,余娘已帶了個少女進來,草草說了兩句,便將我二人帶入了一個閣間兒,裡外隔著珠簾,又有屏風,只聽見裡頭人聲交談,卻絕見不到客家的臉。剛才進來時,那余娘就說得明白,今日來的人不多,也就湊了兩桌而已,我聽著談笑聲大多是陌生人,也僅有李成義在,漸定了心。
待抱著琵琶坐下時,我才覺得心跳的厲害,像是要撲出心口一樣。
“隆基怎麼還沒到?”李成器忽而出聲問了一句,身側有人低低一笑,道:“聽說新入府的劉氏有了身孕,怕是美人在側,耽擱了。”李成器淡淡地嗯了一聲,沒再說什麼。
聽著他熟悉的聲音,我忽而想到了曲子,既他當日將廣陵散改成笛曲,那我就索性改為琵琶曲,此時彼時,也算是我回贈了他一曲。
我定了心神,示意那少女湊近,悄聲和她說了句話,她點點頭,直起身,道:“稟郡王,今日點的曲子只剩最後一首了,因樂娘忽然身子不舒服,不敢上來擾了郡王和各位貴客的雅興,所以另請了個新人上來,還請郡王務要怪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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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成器笑了聲,溫聲道:“無妨,這處的曲子本王早聽慣了,換個人也好。”那小姑娘忙回道:“此人要獻的曲子比較新鮮,所以先不報曲名,還請各位細聽。”裡頭有人應了,我捻著撥片的手竟有些隱隱冒汗。
待到裡處人繼續了笑談,我才深吸口氣,起了音。
那日殿上一曲,我早已刻在心裡,此時彈奏並不算難。這一曲起,腦中滿滿的儘是殿中他長身而立,執笛的笑顏,待到手下越發流暢時,隔間外說話聲響漸淡了去,他再沒發出任何聲響。
暖風自窗口而入,撩撥著我與他之間的沉默。
那日殿上一首笛曲,唯有我懂,今日畫樓這一曲琵琶,你可聽得明白?
待尾音落下時,隔間內才有人喝了好,不停有人問著話,大意都不過是問詢我的名諱,平日在哪家畫樓奏曲。那小姑娘按照先前的說辭回了話,裡處人便紛紛感嘆著,說什麼難得一首好琴,卻是個啞女。
我正暗自笑著時,李成器忽而道:“不知姑娘可會寫字?”我心頭一跳,耳根瞬時發熱,他真的猜到了。那小姑娘忙看我,我點點頭,湊在她耳邊又說了句話,她笑著點頭,回道:“會是會的,只是這樂娘有規矩,素來只執筆應答主人,旁人從不理會。”
裡處有幾人大笑起來,有人道:“這規矩聽著怪,怕是樂娘知道今日的主人是壽春郡王,才臨時定下的吧?”話音未落,又有人附和,道:“壽春郡王以笛聞名,擅音律之人自然仰慕,尤其又是少年風流,這珠簾屏風後的佳人必早已暗屬芳心了。”此話一出,附和人更多,笑聲連連,儘是揶揄之詞。
李成器始終未出聲,待眾人說夠了,他才和氣道:“多謝姑娘這一曲廣陵散,姑娘若不嫌就以筆墨留下姓名,他日若有緣,本王必會以樂會友。”
那小姑娘低頭看我,我點點頭,將琵琶遞給她,走到窗邊案几處。因之前的吩咐,余娘早已備下筆墨紙硯,我想了想,才提腕寫了幾個字:心不繫於身,唯念情動時。
放下筆,我盯著那幾個字,臉燙得難耐,吹乾墨折好,遞給了那個小姑娘。她拿著紙匆匆走出珠簾,等了很久,才聽外間李成器輕嘆一聲,柔聲道:“多謝姑娘。”
我心中滿滿地,彷彿都能看到自己的笑,待那小姑娘走回來時,才向她比了個手勢。此一曲是我任意妄為,隨心所致,此時人多眼雜,也該離開了。
正是開了門時,忽聽見有人自前門進了外間,道:“大哥,我來晚了。”是李隆基,我下意識頓了腳步,他又接著道:“本是想帶著永安來,她今日身子不大爽快,就托我帶了份禮。”
我暗吸口氣,呆呆地立在了門旁。
難道午後他來我房中,就是要帶我來此處?可為何又改了主意?我腦中紛亂地想著,想起房中他步步緊逼,忽而冷面忽而玩笑的神情,漸猜到了什麼,剛才那片刻的歡愉早已散盡,只剩了心底的陣陣寒意。
是我一直在迴避,他與王寰完婚日說的話,並不是作假,只是我私心當了玩笑。相對兩載,有夫妻之名,卻始終不咸不淡地遠離著,我以為他有姬妾在身側可以忘了少年情義,如今才發現錯了。
李成器沒有立刻答話,倒是旁邊人笑著說了幾句,他才笑著道:“無妨,先坐下吧。”
我魂不守舍地立在門邊,感覺有人拉了下我的衣袖,見那小姑娘不解看我,忙對她笑了笑,快步出了房門。夏至和冬陽就守在門外,見我出來立刻對視一眼,該是也聽到了李隆基的話,沒再說什麼,隨著我快步下樓離開了畫舫。
回到屋中時,姨母恰好在,每日這時候她都會親自帶來進補的湯水,和我閒說上幾句,今日見我神色不好,也就沒多說,待我喝下便離開了。
我屏退了所有人,獨自坐到了上燈時,才聽見門口有腳步聲。
李隆基醉了七八分,正眯著一雙眸子走到我身前,眼中暮色沉沉,喜怒不辨,我低頭避開他的視線,起身想要吩咐冬陽備醒酒湯時,卻覺肩上一沉,被他按回了原處。
四十六 心不繫身(2)
冬陽端著熱茶,正準備進門,李隆基頭也不回地冷斥了聲:“滾出去!”她嚇了一跳,忙退了三步,李隆基又冷聲道:“吩咐所有人,都退出去,沒有本王的吩咐,任何人不得靠近。”她應了是,躬身退了出去。
待四下靜下來,他才緩緩蹲下身子,平視著我,我看著他黑瞳中倒影的燭火,想要避開他,卻被他猛地捏住下巴,動彈不得。他定定看著我,道:“今日我站在門外,聽你彈了整首廣陵散,直到你退出後,屋中人仍在談論這首曲子,讚口不絕。”我被他捏得生疼,卻不肯開口,不願說也無話可說。
他靜了會兒,眼中醉意濃濃,聲音卻很輕:“你說得對,你我自幼相識,走過許多旁人不知的事,所以我將你看得極重。但你可知道當年的一旨賜婚,我有多開心?自母妃走後,又下了來俊臣的大牢,除了父親兄長,唯有你和我走得最近。那日賜婚後,我親自和花匠學瓊花栽種之術,日日向沈秋討教食療之法,自出閣後,在這王府已住了半載,你可知道王府內有瓊花苑?可知你每日所食之物,均是由我親自驗過,唯恐有任何差錯,唯恐有人暗中做下手腳?”
他的心思,這多年來也不過那夜的一句話。今時今日,他所說的每個字,都是我從未料到的,也是我始終忌諱莫深的。我怔怔地看著他,這雙整日懶散玩笑的眼中,有太多我不想要的東西,撲面而來,鏗然入心。
他見我不說話,又輕聲道:“永安,你本該是我的妻,是這臨淄王府的王妃,可我眼看著你一步步走到今日,卻什麼也不能做,我多希望你甘心嫁的是我?若有三分的機會,我絕不會讓任何女人凌駕你之上,可你根本不放在心上。府中女眷,你總能小心避過,從不爭寵,從不授人以柄,就連我,你也都是能避則避。”
我身上一陣倦意湧來,看著他眼中翻滾如濤,莫名心慌。
不知從何時起,每夜到這個時辰,我都周身發酸,使不上一點勁。本以為是貪睡所致,可對著盛怒的他竟也會如此打不起精神,心中漸有了不好的感覺,我勉強搖了搖頭,連說話都覺得費力:“郡王請回吧。”
他醉到如此地步,多說無益,以他的xin情,唯有到明日清醒時再談才好。
他鬆開手,站起身,手撐著案几,一字一句道:“我與大哥同日娶妻,他至今無子,你不覺得奇怪嗎?”我喘了幾口氣,努力讓自己清醒,他又道,“大哥府上姬妾鮮少侍寢,凡入房者次日都會被賜藥,你知道他在做什麼嗎?我知道,二哥知道,龍椅上的那個人就不會猜到嗎?”
我暮地抬頭,盯著他,眼前已是疊影重重,聽著他又道:“身為相王長子,始納妻妾已有三年,卻膝下無子,你二人本就是犯下忌諱才會領旨受罰,皇祖母如此多疑,如今又能搪塞多久?”
他斂眸看我,我心中紛雜混亂,想撐臂站起來,手卻軟得使不上一點勁,正是氣悶時,他已欺身上前將我一把摟住:“永安,情起的不止你和他,也有我。”未說完,已挑開了我的唇舌,所到之處,灼熱難耐。
我腦中瞬時一片空白,只想推開他,卻動不上半分,只能任由他步步緊逼。他眸中醉意漸深,低聲喃喃著:“永安,你終究不忍心推開我是嗎……”
在他越來越明顯的眷戀下,心像是被人大力撕扯著,痛得難以自抑,眼前已是陣陣發黑,不停有淚水湧出來,感覺著他將我橫抱起,背脊落在牀榻上,他一把扯下牀帳,將我壓在了身下……
連著病了半月,終是在重陽節前,我才出了屋。
李隆基的壽宴,聽聞很是熱鬧,冬陽面上雖說著王妃和劉氏的賀禮,眼底卻閃爍著快樂。這半月李隆基除了陪在我榻旁,從未去過別處,端茶倒水,喂粥試菜樣樣親力親為,府中的小人也因此微妙,待冬陽和夏至都格外不同。
無論他神采飛揚的說笑,抑或靜坐著看我,我都從未和他說過半句話。
終有一日,他靠在牀邊和我說了半個時辰,見我始終不理會,猛地扯住我的手腕,將我帶得險些摔下牀時,我才掙了下,低聲道:“很痛。”他驟然僵住,猛地鬆手坐到牀邊剛想說什麼,我已控制不住哭了出來。
哭聲越來越大,怎麼也止不住。
守在門外的夏至衝進來,煞白著臉看我,被李隆基冷冷瞪了一眼,無措地退了出去。他坐在我面前,不敢動一下,我任由自己哭了很久,才慢慢地抽泣著,止住了眼淚。他伸手想要替我拭淚,被我伸手擋了開:“這半月你也沒睡好,今日不用再陪著我了。”
我該怪誰?怪姨母喂我吃藥?她不過是想讓我和李隆基早些圓房少了禍事。怪李隆基酒醉亂xin?他娶我入門兩年,從未待我有半分懈怠,處處忍讓,那日若非酒醉又見我毫不推擋,才做下此事。我並非聖人,卻發現該怨該怪時,沒有人真正做錯。
他又伸了手,替我擦掉眼淚:“永安,我送你出府。”我扯唇笑道:“送我去哪?壽椿王府嗎?皇祖母難得鬆了戒備,太子妃卻日日盯著你們,姑姑又似友似敵,這麼多年我們遮掩的是什麼?”
他緊繃著臉,沒有做聲。
我又道:“那日你明知道我在,知道他聽得出是我彈的琵琶曲,可你偏就進門說了那些話,就是在逼著他放手。李隆基,你不甘心,你不願放手,所以你逼他,你拿他的不忍,拿我和你的夫妻之名來逼他!” 我邊說著,邊大口喘著氣,緊盯著他。
李隆基緊攥拳,低聲道:“是!我是在逼他!是我不甘心,我要你,我要你一輩子在我身邊!可我也要他平安,今時今日,皇位上坐著的那個人還在防著我們,盯著我們,太子、姑姑也都防著我們幾兄弟,防著我父王這一脈!”他猛地站起身,控制著自己的聲音,“一步錯,步步錯,他不能再錯下去了!”
我深吸著氣,讓自己冷靜,卻覺得心頭抽痛難耐,過了很久,才苦笑道:“一步錯,步步錯,李隆基,你知道我們錯了多久嗎?自狄仁傑拜相那年起,我就心中只有他,那時你才八歲!天授三年,我就和他私定終身,長壽二年,父王被誣謀反,我冒死去獄中見他,你又可曾知道?九年相知相識,我們之間有太多你不知道的,有太多的隱忍無奈,”我攥緊手下的錦被,一字一句道,“至親xin命,天下不換。這是他親口對我說的話,也是你拿來逼他的利器!”
李隆基呆站在那裡,緊盯著我,再說不出半句話。我胸口如被火燒,心似要破腔而出,緊咬著嘴唇,直到舌中猩甜,才抹了眼睛,喃喃道:“若沒有他,我絕不會在鳳陽門出現,也絕不會和你走得如此近,你眼中的親近,都不過是我和他的情分。”
他眼中蒙著痛意,怔怔地看著我:“永安,你我也是自幼相識,你對我就沒有半點情分?”我靜看著他:“有,你是他的親弟,是我一直盡力維護的人,你的平安就是他的平安。”他走到桌邊,灌下一杯冷茶,將茶杯握在手心許久,緩緩放下,快步出了屋子。
待他離開,夏至才匆匆入內,替我端了杯熱茶來,我看著她溫柔的眼睛,搖了搖頭。這半月李隆基在我身側寸步不離,她縱有什麼要說的,也只能遠遠看著開不了口。
過了會兒,我才將茶杯遞給她,輕聲道:“替我給郡王帶句話。”她是李成器的人,必然會有出路傳話。她點點頭,看著我道:“夫人請說。”我默了會兒,又苦笑著搖了搖頭,道:“你下去吧。”
她訝然看我,欲言又止,終沒說什麼退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