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砂下見名刃(2)
她什麽都沒帶,跟他離開前院。
穿過竹林時,被表姐的婢女追上。那婢女元喜懷裡抱著一雙鞋,是可憐她天天只穿著木屐,偷偷給她做的。沈策見昭昭和婢女依依惜別,幾多不捨,對身邊人吩咐了一句,不消片刻,婢女的賣身契被帶回來。
舅母家在武陵郡的一個小城池,外鄉人來的不多。
沈策麾下有十七悍將,他僅帶了其中之四,跟隨而來的騎兵不過十人。她本以爲他不願張揚,但很快就發現自己想錯了。
她邁出舅母家的大門,臨近的街道上,圍攏而來身著鎧甲的步兵如潮,還有騎兵,都在不遠處的一個個街道,列陣靜候。
她留意到,除了沈策,那四個有意用粗布衣喬裝的將軍,都扣住了手中兵刃。
「沈將軍,」步兵爲首的一個人,對沈策抱拳,「你身爲柴桑守將,不該出現在武陵。不知將軍今日到此處,所爲何事?」
「胞妹流落武陵多年,」沈策平靜作答,「今日接她回柴桑。」
街道寂靜,唯有馬兒低低自鼻中噴出一股股的熱氣。
她屏息,能感覺到這些騎兵和步兵對他懷有極大的敵意。
「會不會騎馬?」沈策問她,對眼前的危機視若無睹。
她輕搖頭,和他目光相觸。
沈策抱她上馬,自己也翻身而上,摟她於懷。
幾個帶兵的將領在低聲交談,看上去還在爭論,是否要現在拿下這個車騎將軍。
她耳語:「他們是你的敵人?」
「現在不是,」沈策低聲道,「以後會是。」
他和武陵郡守臨時結盟,爲一同抗擊西面外敵。一旦外敵擊退,柴桑和武陵必會一戰。這是共識。
今日他出現在這裡,極其危險。
當初沈策把昭昭留在舅母家,此處仍屬柴桑,其後,一手提拔沈策的柴桑郡守被刺而亡,此城被武陵奪走,成了他無法踏足的土地。
他爲不提前暴露行踪,帶了最少的兵,自柴桑連夜而來,算准了從入城到離開,消息只够傳到守城將那裡。他也算准了,一個小小的守城將不敢下令殺他。
畢竟柴桑和武陵還是結盟關係。
可若是武陵郡守得到消息,一定會殺了他,這是千載難逢的機會。
沈策一行人,騎馬緩步向城門而去。
包圍他們的上萬兵馬,就在一步步退後,退讓到城門邊。
只要有人敢下令,城墻上的箭兵立刻能將沈策一行人射成死屍,或是直接火弩齊發,把沈策等人燒死……
他懷抱昭昭,抱拳告辭:「諸位,請告知你們的郡守,沈策這一次打破盟約,來此地是爲了接回至親。今日得罪之處,他日必會設宴賠罪。」
言罷,他勒緊繮繩,再無耽擱,策馬而去。
自出城門,他們半步未停,奔襲一日夜後,四將分開幾路,迷惑追兵。
次夜,荒原蔓草上,僅剩下沈策一人,帶她繼續往前騎行。
她已經被顛簸得骨頭散了架,沈策的呼吸聲始終在耳邊,和著風,對她說:「天亮前,會看到一條河,過去就是柴桑。」
沒多會,輕聲又道:「都忘了,你夜裡看不到。」
「能看到河,還有人的影子,」她擔心,「你有多少兵了?如果他們追過來,擋得住嗎?」
他笑:「若不是要抗西北敵軍,舉兵南下,至多三十日,武陵郡盡在我手。」
她信他說的。
「在院子裡看到你,」他在她耳邊繼續說著,「第一眼沒認出,還在想,這是哪裡來的姑娘,竟闖到我面前來了。」他想化解她的不安,和她開著玩笑。
馬蹄踩踏著泥土,他的話敲打著她的心。
她不再是小時候,已經長大了。
南境不設男女之大防,沒有禮儀束縛,不管男女對异xin愛慕之心都是直白表露,少女們常聊這些。表姐嫁了一個表親哥哥,自幼相伴,常和她說起和夫婿幼時的相處,說得多了,她總會聯想到他。
「怎麽不說話?」耳邊,他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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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搖搖頭,耳邊的熱息太近了。
月下,遠處有火把出現。
她心驟然緊縮,夜盲封住了她大半的視覺。她只能見到一片刀光,還有月下落滿火把光芒的河流。
河對面兵陣連綿不絕,數千戰馬的鼻息,還有上萬火把的燃燒,都被一條河相隔。
火把下,突然爆發出令人振奮的呼喊聲。自己的將軍,深入險境,帶回分離多年的至親胞妹,至情至xin,讓人敬佩,氣魄膽色,令人仰慕。
「回家了。」他在她耳邊說。
戰馬馱著兩人,奔入河內,飛濺的水光浸透了她的衣裙。她不覺冷,滿心暢快。
沈策和她都是衣衫浸濕。他毫不在意,摟著她,停在自己的大軍前:
「你我從軍,都是爲了守故土、保家人,報外族殺戮的血海深仇。我和你們一樣,沒有什麽不同,都有著同樣的牽挂,有著一樣的志向,」他對著火把下的一張張面孔說,「今日,沈策尋回胞妹沈昭昭,乃我此生幸事!」
他從腰間抽出一把狹長的刀,高舉在陣前:
「這把刀追隨我數年,弑過真龍,斬過名將,却從未有過名字。從今以後,它就叫昭也,願今日之幸,與刀同在!願我柴桑百姓,都如我沈策,至親不離!願我柴桑大軍,能守江水百年,百戰不殆!願我中土,終有一日驅除外族,永消戰亂!」
河水岸邊,衆將齊齊拔出兵刃,應和數聲,響徹荒原夜空。
情義和血xin兼備,謀略和膽色勝人的車騎將軍,頭一次讓將士們覺得如此親近。如他自己所說,他和大家沒有不同,只是一個有血有肉的男人,爲家人,爲養育自己的土地而戰。
這一柄砂下名刃,終於迎風而出,直逼西北勁敵。
***
初入沈家軍營,所有的東西對她來說都新鮮。斥候營,步兵營,哨兵營,騎兵營,還有如山的軍規。「士兵禁止在帳篷間走動,」沈策麾下的一個將軍告訴她,「嚴禁私下交談。」
這和她想像中不同。數十條軍規,條條能要人命。
在等級森嚴的軍營,哥哥是如何一步步晋升的,她無法想像。
沈策將她安置在自己的大帳中,以一小小屏風隔開,因爲她剛回來,怕她夜裡住在陌生軍營害怕。住了幾夜後,沈策才發現自己想得簡單,妹妹不是小時候了,是個大姑娘,而且對他來說,更像一個陌生姑娘。從說話、用膳,到她的一顰一笑,對他都是陌生多於熟悉。
昭昭更是如此。
她心中有關沈策的身世秘密,讓她早早明白,這不是她的親哥哥,也讓她更拘謹於和他的同住。沈策起初幷不避嫌,後來有了意識,會趁她睡醒前,更衣淨面。一回,她夜裡想出大帳,撞翻東西,沈策正在換衣,將她從地上抱起來,身上僅穿著一條白色縛褲。
她習慣xin抱他,手從他身上滑過,明顯感覺沈策的肌肉綳緊了……
「摔疼了?」他輕聲問。
她搖頭,手指懸著,抱也不是,不抱也不是。
沈策將她一把橫抱起,放到了榻上:「我叫婢女進來。」他疾步離開。
自那夜後,兩人分了帳篷。
婢女元喜爲此暗鬆口氣,對她說,你哥哥終於明白,妹妹長大了,不能和他睡一處了。
住久了,她和他的部下都混熟了。
沈策的十七將中,有一對是同胞兄弟,是跟隨沈策去武陵救她回來的人,年紀小的那個弟弟,每每見她都臉紅,被餘下人輪番嘲笑。
年紀大的那個哥哥,倒是嚴肅得很:「將軍胞妹,豈是我等能想的?」
他們說這話時,幷不知昭昭就在屏風後。她透過屏風的縫隙,想看哥哥的反應。沈策彷彿摸透她會偷看,有意避開臉,讓她見不到神態。
等過了幾日,沈策忽然在晚膳時,爲她添了一筷子菜,問:「那對兄弟,你如何看?」
「什麽如何看?」她佯作不懂。
他笑,不再說。
她目光從他持象箸的手,溜到他的臉上,正被他雙眼捉到。
「若是沒想法,爲何每次他們玩笑,都要隔屏風偷看?」他問,「是想看哥哥的意思?」
「誰看你了。」
他一笑,不再拆穿她。妹妹大了,要給她留顔面。
半月後,兵臨西境。
兵營中的人都在私下議論敵軍的將領。
在昭昭出生前,沈策曾於北境拜師習武。他一身絕學傳自一位隱士,此人收過三個徒弟,大弟子是北境名將,後因平叛而亡;二弟子本在北境,其後被污,投奔西面吐谷渾,最小的弟子就是沈策。
如今他大軍壓境,和西面的吐谷渾第一戰,就要對陣這位師兄張鶴。
黃昏時,敵軍陣營送來一封信,來自敵方大將:吾與師弟,恩如骨肉,明日一戰,必見生死。兄今夜設宴,邀弟一聚,償多年相隔之思念,斷同門兄弟之恩情。
他將這一封信燒掉,讓她爲自己更衣。
帳外,從軍師,至十七將,至偏將軍、裨將軍,至中郎將、校尉,跪了上百人。隔著大帳,能聽到軍師說:這就是鴻門宴,將軍萬萬去不得。
她在帳外聲嘶力竭的勸諫中,仔細查看他的衣冠,彷彿幷不知危險。
「爲何不攔我?」他低頭問她。
「當初去武陵郡,你也被軍師攔過,還是去了。誰都攔不住。」她聽那對兄弟說過。
他是重情義的人,對妹妹如此,對兄弟自然如此。
「你重情義,只有去了,做過了斷,明日才能放手一搏。我們才能勝,」她想想,又說,「就算站在大義上,今夜你死了,明日兩軍對陣,哀兵必勝,我們也贏定了。」
她把他的衣袖理好。
「這些年讀了不少書?」他沒想到她還懂哀兵必勝。
「兵書我都讀過,還有戰事記載,都通讀過,古戰事的布陣圖也會畫。」不能見面的日子,她將幼時他提過的兵書,一一熟讀,有時聽到捷報,聽鄰裡說戰事,會和表哥們紙上談兵,從聽旁人說戰事,到剖析戰事給旁人。
「包括牧野之戰。」她說。
幼時不懂,硬要哥哥改「牧野」爲「牧也」,長大讀了書,發現改掉極可惜。
武王牧野,實撫天下。牧野之戰是武王伐紂的决勝一戰,自此周王朝建立,如此的表字,正配得上他。
「那時不讓你改就好了。」她自責,彷彿改了他的運數。
「改便改了,」他說,「不重要。」
帳外勸諫不休,賬內,他們却在說無關緊要的話。
「不怕我死?」他笑。
「怕,」她也笑,「所以要早些回來,見不到你,我會睡不著。」
他頷首,錯身而過,步出大帳。
帳外的軍師和衆將擁上來,全部雜音都被帳篷擋在外。她已經膝蓋發軟,手扶到屏風上,險些將屏風推倒……
冷靜都是假的,她不是沒讀過鴻門宴。但她更懂,爲將者,威望最重。門外有那麽多心腹阻攔,若連妹妹都質疑他,一個車騎將軍的威望何在?
任何人不信他的决斷,她都不會。他要上刀山,她都會笑著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