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個夜幕降臨。
她在坊門側立了許久,直到最後一道街鼓聲落,坊門在她的面前緩緩閉合。
她所在的此處,是長安城內最為繁華的坊城之一,晝夜喧呼,燈火不絕。
這個夜晚,絮雨漫無目的穿行在璀璨的燈火中,走到再也走不動了,回到簪星觀,在它後門的一處角落裡靠坐了一夜。這裡沒有燈火,也沒人會來,在黑暗裡,她閉著眼,渡過了她歸來的第二個夜晚。
天亮,附近崇仁坊的坊門開啟。四通旅店的夥計打著哈欠開了大門,看見門外站著一個身材單薄的少年郎,雖然衣帶褶皺,面容蒼白,但眉目秀好,以為是來投店的趕考士子,聽到對方開口,說要尋一個住在此的名叫周鶴的人,指了指路,撇嘴。
“那個窮酸畫匠!挺著肚皮裝飽漢!已經欠了半個月的租錢了,叫他搬去通鋪,又不去,若不是他求告,早就趕出去了!”
長安多豪客,很多貧寒士子到來之後,寧願舉債也要落腳在體面些的旅館或者宅戶裡,免得失了面子被人輕看,繼而影響交遊。崇仁坊毗鄰皇宮,夾在東市和舊尚書省選院的中間,成為吸引眾多士子聚集的所在,一地難求,旅店價錢自然不菲。
周鶴應當也是抱著此念住在了這裡。
絮雨尋到他住的屋,叩門,一直沒有應答,又叩,幾次之後,門遲遲才開了道縫,裡面的人道:“怎的大早又來催錢了?我說了,再幾天就能湊齊……”抬眼看清來人,一愣,繼而臉孔微紅。
這開門的正是周鶴,只是此刻他的樣子和昨天不同,頭髮凌亂,眼圈發黑,神情更滿是懊惱。門雖開得不大,一眼也可以看見屋內凌亂不堪,到處都是畫稿和沾滿了乾涸顏料的髒汙水盂,角落裡還散亂堆著一疊看起來像是文章詩稿類的箋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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絮雨朝他點了點頭,微笑道:“冒昧一早便來打擾。若是方便,可否借地說話?我有事請教周兄。”
周鶴很快恢復常態,打開門請絮雨入內,自嘲地笑了一下,指了指畫稿:“不瞞你說,我近來確實囊中羞澀,又不願搬到下等住處與商人腳夫混居,故只能靠賣畫籌措盤纏。你也知道,無名無姓,就算畫得再好,也是無人賞識,只能替人捉刀賣到畫肆。昨夜畫了半宿,總算趕完。方才還以為是旅店又來催要房錢,不敢應答,沒想到是小老弟大駕光臨,見笑了。”
絮雨看去,這些畫的內容多為花間美人,設色工麗,富貴濃豔,應是用在酒肆雅舍或青樓之處的,雖是捉刀之作,時間也倉促,於細節處未免雷同,但線條精細,人物表情和體態也是各有不同,或含情脈脈,或輕顰淺笑,坐臥不同,非有著多年畫功而不可得。
絮雨笑道:“我姓葉,家中排行二,周兄叫我葉二便可。是我貿然在先,大早便來打擾,周兄不怪,便是我的幸事了。”
周鶴擺了擺手:“昨日我以為和你別過便再無機會見面,今日你來,我是求之不得。方才你說請教,我怎敢當,若是有事,你盡管講。”
“記得昨日周兄說,你從前曾隨令尊為昭德皇后陵作過墓畫,我欲知詳情,可否告知?”
周鶴一愣,大概是沒想到她大早來,是對這個感興趣,但很快應道:“不錯,確有其事。當今聖人年號乾德,我記得是乾德五年的事。至於陵寢,應當是在乾德二年就開始修了,耗時數年,用工以十萬計,工匠晝夜鑿山不停,才初具形製開始作畫。不算那些畫邊角雜畫的無名畫工,便是宮中有名有姓的畫師,計一二十位,也都被派了過去,全部畫工數以百計。我記得人最多的時候,墓室內腳架林立,日夜火杖通明。”
絮雨定住了。
周鶴說得興起,歎了一聲:“所謂事死如生,想來也不過是如此了。人誰無百年,百年之後,能安眠在如此一座地宮之下,也算是榮哀至極。但奇的是,當年還有一個說法,這陵寢其實不過是座空墓,衣冠塚而已……”
他說到這裡,忽然一頓,打住了,應當是後悔提及此話,咳了一聲,轉了話題笑道:“葉二弟不知是否用過早膳?若沒,不如一起去用膳?”
絮雨不動:“你不是說你對宮廷內外所知頗多嗎?把你知道的,包括這個傳言,都告訴我。”
周鶴目露微微訝色,看她一眼,面露難色:“葉二弟,非我食言,而是有些事牽涉皇家秘辛,豈是我這等人可以妄議的。”
“你想要多少錢?我會想法籌措。”
絮雨望著他那雙因昨夜熬夜作畫充血尚未退盡的眼,說道。
周鶴沉默了片刻,忽然問:“你是從哪裡學的畫?師從何人?”
他於繪畫頗有天分,自幼又接受身為宮廷畫師的父親的熏陶,加上多年苦功,並非泛泛,眼力更是高人一籌,尋常畫作難入他眼。但昨天無意看到這個比自己小許多的少年人作的畫時,內心頗受震動。
其畫的內容,是門神神荼鬱壘,這是極其普通的題材,早被畫濫,毫無新意可言,別說畫師,便是畫工和最低等的民間畫匠,閉著眼睛想來也能成畫。但自對方筆下落紙,卻頗為不同,筆法波折起伏,清勁剛健,又行雲流水,二門神眼目幾筆勾勒而成,卻若射電含光,生威露怒,栩栩之態,若就要從紙上躍出,叫人間邪祟望而卻步。
這畫風和筆法,顯然來自葉畫,卻又不見拘泥,更非一味的模仿,揮灑自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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