姒幽抬眼一看,只見前方的屋門邊,一個青年男子正靠在那裡,低聲說著話,面上帶著笑意,與他說話的是一個女子,因為背對著的,也看不見正臉,但是姒幽認得她,在族裡低頭不見抬頭見的,女子叫姚樰,也是姚氏一族的人。
沒說幾句話,姚邢的笑容便璦昧起來,他噙著笑伸手摸了摸姚樰的鬢髮,還湊在她耳邊低聲說了句什麼,姚樰笑得花枝亂顫,兩人之間的氣氛便自然而然地愈發璦昧起來。
姚樰嬉笑著掐了一把他的腰,兩人便一拍即合,互相摟著進屋裡去了,門很快就被關上,接下來會是什麼,簡直不必猜測。
未婚夫在外面亂來,姒幽是沒什麼感覺的,她就像是看到了兩只意欲交媾的野獸一般,只看了一眼,便收回了視線。
倒是姒眉氣憤非常,她本就厭惡姚邢,昨天還撞見他從姚藍屋裡出來,今天又搭上了姚樰,還讓她的阿幽姐瞧見了這種事,她心中又是心疼又是憤怒,恨不得立刻沖進去給姚邢下個蠱,讓他一輩子都不能人道,又恨不得拉著姒幽快快離開這裡。
姒眉心裡怒火中燒,卻只能咬著牙拉姒幽,道:“阿幽姐,我們走吧。”
反正要去祭司那兒,她一定要給姚邢告一狀,讓他吃不了兜著走,若是能說服祭司,給阿幽姐換個新郎,那就更好了,巫族這樣大,是個男的都比那姚邢要強,她的阿幽姐絕不能受這種委屈。
姒幽不知姒眉心中的念頭,或許她就算知道了,也不甚在意,她不在意半個月後與誰成親,就算對方哪怕是一條狗,她也會點頭的。
她一定要接任祭司之位。
姒幽帶著姒眉穿過部族屋落間的巷道,路上遇到了不少族人,有姒氏的,也有姚氏的,他們見了她,都會禮貌熱情地與她打招呼,叫她一聲少祭司。
這不奇怪,幾乎整個巫族的族人都知道,姒幽是早已定下的下任祭司人選,如果不出意外,接任就在今年了。
祭司是所有的巫族人都最為尊敬的存在,所以祭司堂也修建得十分莊重宏偉,它佇立在巫族部落的最北方,每一任祭司常年都居住於此,直到她們老去,直到新的祭司住進來。
祭司堂裡很清靜,只在族裡有重大節日或者祭祀的時候,所有的族人都會聚集到這裡來,拜祭母神,進門便能看見一堵高牆,上面刻著母神的圖騰,因為年代太過久遠,風吹雨打,圖騰上的彩繪剝落了些,卻絲毫不損其莊嚴而神秘的氣息。
姒幽與姒眉在圖騰下站定,行過跪拜禮之後,這才起身繞過那堵牆,後面便是祭司堂的院子了。
院子很大,三面都是大殿,當中放置著一座巨大無匹的石鼎,幾乎有三個姒幽那麼高,若想看到石鼎的內部,就需要借助梯子了。
姒幽停下腳步,她仰頭望著那座石鼎,眼眸如浸泡在寒泉中的黑玉,漂亮而森然,叫人看不清楚她眼底的神情。
這時,正中的大殿忽然傳來一陣銀唱聲,姒幽與姒眉都在大殿前停下腳步,聽著那低低的銀唱,彷彿一首音調古怪的歌謠,模糊不清。
直到銀唱聲漸漸停下,姒幽才聽見裡面有一個蒼老的聲音道:“進來吧。”
姒幽輕輕頷首,帶著姒眉上了石階,推開了厚重的大殿門,吱呀一聲,濃重的煙火氣息撲面而來,混雜著驚起的微塵,還有幾分腐朽的氣味,讓人心生不適。
大殿有些暗,透著沉悶和壓抑,當中是一座巨大的母神雕像,下面擺放著供桌,還有一個蒲團,此時蒲團上坐著一個蒼老的人,她披著深色的斗篷,整個人看起來很是乾瘦孱弱,一動不動,像是一尊雕塑。
然而在巫族,無人敢小看她,這就是祭司,在整個族群中擁有著絕對的話語權。
“來了,坐。”
姒幽與姒眉恭敬地垂首,在她面前的蒲團上跪坐下來,素白的衣裳後擺鋪開,像是一尾纖弱的魚,姒幽低下眼眸望著地面,輕聲道:“聽聞祭司大人叫我過來。”
“嗯,”祭司緩緩點頭,道:“再有半個月就是小祭。”
“是。”
祭司略微抬了一下頭:“你準備一下成親的事情。”
“是。”
姒幽恭敬答應下來,一旁的姒眉著急了,欲言又止,祭司這時瞥了她一眼,雖然對方大半張臉都被斗篷遮住了,然而姒眉卻感覺到了祭司的視線,心底頓時湧出了無限的勇氣,她再不遲疑,行了一個大禮,道:“祭司大人,姒眉有話要說。”
祭司點點頭:“嗯。”
這是讓她說的意思了,姒眉心中頓時一喜,抬起臉來,望著祭司道:“祭司大人,阿幽姐可否不必與姚邢成親?”
姒幽微微轉頭,輕聲道:“姒眉。”
聲音不大,語氣卻是不贊同的,祭司抬起一只手,制止了她,手指乾瘦,好似行將就木之人,她對姒眉道:“何出此言?姚邢是我的弟子,他不好嗎?”
姒眉急急解釋道:“可是他為人太放蕩了些,常常與別的女子有染,此事族裡許多人都知道的,就連我都撞破了好幾回,祭司大人,我阿幽姐為人如何,您是知道的,姚邢實在配不上她,請祭司大人另行指定人選吧!”
祭司聽了,緩緩點頭:“原來如此。”
姒眉見她聽進去了,以為事情有了轉機,頓時欣喜起來,卻聽祭司又道:“等他來時,我會教育他的。”
姒眉愣住,只是教育?
姒幽心裡微微歎了一口氣,祭司轉向她,雖然隔著一層厚厚的布,她仍然能夠感覺到那銳利的目光,像是鋒利的劍刃刺過來,道:“姒幽,你覺得呢?”
姒幽將兩手平平攤放,以額觸地,行了一個大禮,輕聲答道:“全憑祭司大人安排。”
姒眉張了張口,還欲說什麼,祭司擺了擺手,下了逐客令:“回去吧。”
兩人只能再次恭敬行禮,退出了大殿。
午時明亮的陽光自屋簷上灑下來,大殿陰暗沉悶,陡然出來,便讓人眼前一片白花花的,姒眉不由自主地眯起眼,眼淚都忍不住要冒出來了,她心裡分外委屈,跟著姒幽走了一段路,停下來道:“阿幽姐,方才你為何要那樣說?你真的要和姚邢成親嗎?”
姒幽的腳步一頓,道:“是。”
姒眉瞪大眼睛:“為什麼?姚邢那種人……”
姒幽轉過身來,目光平靜地望著她,道:“祭司大人剛剛生氣了,你的話惹惱了她。”
“那又怎麼樣?”姒眉的表情錯愕,繼而是憤怒地道:“她便是生氣我也要說!成親是一輩子的事情,你難道真的不在意嗎?巫族又不是沒有男人了,為何非要把姚邢那種混蛋塞給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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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比姒眉的激動,姒幽反倒像個旁觀者,她冷靜地道:“既然是祭司大人的要求,那就是對的。”
姒眉更激動了:“她說什麼都是對的?她就不會錯嗎?!”
“姒眉!”姒幽加重了語氣:“別亂說話。”
她的眼神淡漠如常,姒眉彷彿被兜頭澆了一桶冰水,瞬間冷靜下來,道:“你是真的不關心。”
她的嘴唇微顫,搖了搖頭,道:“是我多事了,你那麼想接任祭司之位,無論祭司大人說什麼你都願意照做,阿幽姐,做祭司真的有那麼重要嗎?”
姒眉的聲音裡帶上了幾分失落,垂著頭,低聲道:“可是,阿幽姐,那是你的一輩子,祭司大人……不一定都是對的啊。”
說到最後,那句話宛如一聲輕歎,重重砸落在姒幽的心底,她看著姒眉擦了擦眼睛,抽了一下鼻子,快步地離開了祭司堂。
姒幽的目光慢慢往上掠去,落在了那座巨大的石鼎之上,鼎身刻有無數古怪詭異的花紋,還有暗色的污垢,彷彿陳年乾涸的血跡。
她的眼神冷而堅定,心道,祭司,當然不一定都是對的。
姒幽的耳邊又響起了姒眉的質問,阿幽姐,做祭司真的有那麼重要嗎?
姒幽緩緩啟唇,無聲答道:“是,很重要。”
對她來說,從九歲那一年起,做祭司就成了她人生中最為重要的一個目標,就算她哪一日化作了枯骨,爬,也要爬到祭司堂去。
姒幽站在石鼎的陰影下,空氣泛著陳舊的寒涼,她微微閉眼,恍惚又回到了七年前的那個雨夜,耳邊是女孩淒厲的叫聲,劃破了寂夜,哀泣如利劍一般刺入耳膜:阿姊!
阿姊,桑兒好疼!
救救桑兒!
阿姊!
姒幽猛地睜開雙目,午時的陽光明明熾熱無比,她卻覺得如置身冰窖之中,四肢百骸的血液都要被凍結成冰了。
“桑兒……”
姒幽輕聲吐出這個名字,漸漸的,周身的血液一點點繼續流動起來,她的手指動了動,然後緊緊握起,指甲刺入掌心,留下了深深的痕跡。
她回想起桑兒的呼喊之聲,每時每刻,都覺得如椎心泣血,心臟都要為之顫痛起來,這煎熬,她已受了許多年了,是時候找個機會回報給他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