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碧水衚衕後,顧嬌找了個花瓶將海棠花養了起來放在自己的窗檯。
海棠花沒什麼特殊的氣味,但殘留著他指尖的餘韻,她聞著就覺得香。
蕭六郎過來東屋門口時就看見顧嬌趴在窗台上欣賞那朵與她比起來絲毫不算驚艷的海棠,她兩手托腮,看得很認真,像是在看什麼沒見過的稀罕寶貝。
一朵海棠罷了,有這麼喜歡嗎?
家裡也有海棠樹,只是花期已經過了。
心底某處柔軟好似又被戳了一下,蕭六郎指尖輕叩門板,嗓音都帶了點暗啞:「我去一趟姑爺爺家。」
顧嬌回過頭來,少女的臉龐浸著暖暖的暮光,沖他微彎唇角:「好,吃飯叫你。」
「嗯。」
蕭六郎含糊應了聲,快步轉過身去,像是後頭有什麼東西在追似的。
顧嬌笑得不行。
她拿出小本本,認認真真地寫道——相公第一次送花。
頓了頓,又寫道,去隔壁還和她打個招呼,我相公真粘人。
出了院子,蕭六郎也怪臊得慌,兩家早已打通了,去隔壁就和去書房差不多,怎麼自己去趟書房還和她交代的?
她都不和自己交代。
蕭六郎去老祭酒家是幫他批改國子監的卷子。
二人埋頭苦幹間,顧嬌也過來敲響了房門。
「嬌嬌來了?」老祭酒喜色一笑。
「姑爺爺。」顧嬌打了招呼,目光掃了一眼蕭六郎,對老祭酒道,「我帶小凈空去一趟果園。」
「啊……去吧。」老祭酒納悶,這種事不必特地過來說呀,以前都不說的。
顧嬌含笑看了看某人,小手背在身後,特別神氣地走了。
老祭酒的目光轉向蕭六郎。
蕭六郎一本正經地改卷子:「看我做什麼?」
不對勁。
兩個小年輕很不對勁!
老祭酒回過味來了,小丫頭不是在向他交代,是在向蕭六郎交代。
關係突然這麼好了嗎?他倆該不會……
不對,臉上的守宮砂還在,沒圓房。
其實關於這件事,他們幾個長輩私底下是商議過的,大戶人家的千金都是十六七歲成親,十八九歲才開始懷有身孕,那時生養的風險會大大降低。
嬌嬌年紀還小,晚一點圓房也好。
老祭酒意味深長地看向蕭六郎:「你小子……」
蕭六郎正色道:「沒有,不會,忍得住。」
老祭酒:呵,男人的嘴,騙人的鬼!
翌日,顧嬌送蕭六郎去翰林院後去了一趟皇宮。
顧嬌是去看姑婆的。
最近邊關軍情告急,莊太后與皇帝都在金鑾殿的偏殿與諸位軍機大臣商議戰事,還沒回仁壽宮。
「顧姑娘,今天日頭大,您別在外頭曬著了,太后的寢殿歇會兒吧。」翡翠對顧嬌說。
顧嬌很喜歡這個機靈的小宮女,對她點了點頭:「好。」
顧嬌去了姑婆的寢殿,翡翠奉上她愛吃的瓜果點心,顧嬌隨意吃了口香瓜,卻不小心將汁水灑在了自己身上。
黏糊糊的,怪難受。
「哎呀,弄髒了,奴婢幫您找套換洗衣裳。」
「不用了,我帶了衣裳。」
原本今日是要去地下武場的,小背簍裡裝著她的面具與男裝。
她將男裝換上,頭髮也散開,扎了個高高的單髻。
翡翠將她的衣裳抱下去洗曬。
顧嬌在寢宮沒事幹,欣賞起了多寶閣上的寶貝,仁壽宮的東西隨便一樣都是古董,價值連城,顧嬌不懂古董,但不妨礙她欣賞金錢的味道。
在一堆寶貝中她意外地被一個四四方方的錦盒所吸引,約莫是因為它是所有寶貝中最不像古董的一個。
顧嬌好奇地看了看,她沒亂翻人東西的習慣,只是她也沒料到這個盒子竟然輕輕一摸就彈開了。
盒子裡的東西迅速吸引了她的注意,是一雙嶄新的虎頭鞋,很是精緻漂亮,一看就是沒人穿過的,但布料與花樣又似乎不是今年時興的。
「好奇怪。」
給姚氏肚子的寶寶準備的嗎?
「顧姑娘,衣裳曬好了,下午就能幹。」翡翠走進來,見顧嬌盯著多寶閣上的盒子看,她步子頓住,張了張嘴,似想說什麼。
「怎麼了?」顧嬌察覺到了她的異樣。
「啊,沒,沒什麼。」她嘴上這麼說,目光卻不由自主地瞟向顧嬌面前的盒子,最終,在顧嬌不解的注視下,她敗下陣來,低聲道,「我們平日裡打掃多寶閣都會格外留意這個盒子,秦公公說不許碰,更不許看。不過,太后疼顧姑娘,顧姑娘看一下應當沒關係的。」
盒子沒什麼珍貴的,珍貴的是裡頭的那雙鞋吧。
顧嬌問道:「盒子一直在這裡嗎?」
「嗯,奴才來仁壽宮時它就在了。」翡翠想了想,補充道,「奴婢是三年前入仁壽宮的。」
三年前姑婆還沒到他們家呢,不認識姚氏,更不會料到姚氏懷上一個孩子。
所以這雙鞋不是為姚氏肚子裡的孩子準備的。
邊關的軍情大概比想象中的還要緊急,一直到中午也不見姑婆回來,顧嬌決定下次再來。
她去了地下武場。
她是去看看寧王有沒有來找她,她是不著急答應他的提議,但並不妨礙她割他韭菜呀。
一炷香五十兩呢。
老何也是人精,約莫看到這項業務的可能性,直接明碼標價——雄霸天五十兩,與你暢聊一炷香。
還挺押韻。
不過她的名氣並不算大,況且五十兩純聊天無異於是天價,有這等閑錢去青樓找個花魁它不香麽?
因此除了寧王大概沒人會上鉤。
然而顧嬌想錯了,京城這個大魚塘的肥魚還是挺多的。
「一個姓蕭的公子想見你。」老何說。
「你告訴他價錢了沒?」顧嬌寫道。
「我當然告訴了,他皺了皺眉,好像覺得有點不值,但也沒說什麼,銀子都付給我了。」老何說著,拿了一張五十兩的銀票遞給顧嬌。
「下次找他要六十。」顧嬌將銀票收好,接著寫道,「十兩算你的。」
不能白讓老何當中間人。
老何眼底綠光綻放,點頭如搗蒜:「誒!行!」
顧嬌已經打了五場,沒一場敗績,再打贏五場就能晉陞一級。
今天依舊是三場,其中一場對上了比刀山客更厲害的角色,對方是個劍客,只差這最後一場的勝利便能晉陞三級。
可惜,遇上了顧嬌。
不過他的功夫是真的不錯,逼得顧嬌用上了兵器——紅纓槍。
她的紅纓槍被小凈空禍禍過,槍頭扎了一朵大紅花,槍身也畫滿了紅花,特別辣眼睛。
這麼醜的兵器一出來,眾人眼睛都被閃瞎了。
不知那位劍客是不是也被閃瞎了眼,當場怔了一下,隨後顧嬌一槍戳過去,直接戳進他的褲腰帶,將人掄起來仍到了台下。
劍客坐在地上一臉懵逼……
他被個什麼玩意兒戳了?
顧嬌打完才去見那位蕭公子。
對方的派頭比寧王足,竟然在屋子裡隔了一扇屏風,他坐在屏風後與顧嬌說話。
可惜了,一開口,顧嬌便聽出了他的聲音。
不是東宮太子又是誰?
她和蕭六郎去周記吃東西曾碰到過太子妃與太子,印象說不上好壞,畢竟不是自己在意的人,好壞都與自己無關。
不過,他今日用蕭這個姓氏,倒是提醒了顧嬌太子的母親蕭皇后是宣平侯的親妹妹。
換言之,這傢夥是蕭六郎的表哥。
「雄少俠武功不錯,年輕有為,實在令本公子佩服,不知雄少俠師承何處。」屏風後的太子不鹹不淡地問。
說著讚賞的話,語氣卻有些高高在上。
這位太子用太子身份在民間辦事時並不這樣,他在百姓前十分注意形象,不輕易端架子,只是如今隱匿了身份,就不必再隱匿自己的真性情。
顧嬌淡淡地扯了扯唇角,拿出炭筆,在小本本上一筆一劃、漫不經心地寫完一句話,交給太子的手下。
太子早聽說了,這個雄霸天是個啞巴。
他寫了這麼久,太子還以為他寫了許多受寵若驚的話,哪知只有兩個字——你猜。
太子:「……」
之後太子又與顧嬌寒暄了幾句,屬於毫無靈魂的吹捧,顧嬌的回復基本上是「嗯」、「對」、「還行」……就是沒超過過兩個字。
太子就迷了。
你小子寫字是有多慢?再這麼下去,一炷香的時間就沒了!
還有,就這態度,太敷衍了!
「你能不能不要總是兩個字?」太子忍住怒火說。
顧嬌想了想,寫道:「可以,的。」
三個字。
太子再次:「……」
太子提醒自己,是琳琅讓他來的,他答應了琳琅不能沖對方發火,要好生與對方交談。
說起來真是鬱悶,他堂堂太子竟要對一個江湖小小低聲下氣!
算了,為了能讓琳琅去燕國見孟老先生,這口氣他忍了!
太子定了定神,望向屏風道:「言歸正傳,本公子這次叫你過來,其實是為了……」
啪!
他話才說完,顧嬌合上了手中的小本本,並站起身指了指自己一進來便點上的香。
時間到。
太子:「……!!」
太子咬牙:「本公子加錢!」
顧嬌頭也不回地擺擺手,扔出一張字條——下次預約。
太子氣到吐血——
顧嬌是存心給太子難堪的嗎?
當然是。
她可沒忘記上回在周記吃飯時太子對蕭六郎那副不屑一顧的樣子,欺負她相公,呵呵。
顧嬌找到老何,在小本本寫道:「下次這個姓蕭的過來,底價一百兩!算上你的十兩,一百一十兩!」
老何目瞪口呆,心道你把自己當仙樂居的花魁了麽?這麼漫天要價!
「為、為什麼?」他問道。
顧嬌唇角一勾,寫道:「親情價。」
老何:「……」
天色還早,翰林院沒這麼快散值,顧嬌回碧水衚衕換了身衣裳。
正要出門去接蕭六郎,秦公公來了。
秦公公是來見顧嬌的,他笑道:「太后從金鑾殿回來才得知顧姑娘去仁壽宮等了一上午,怎麼不派人去稟報太后呢?」
顧嬌道:「沒事,姑婆在忙,我下次再看她也一樣。」
不恃寵而驕,永遠拿捏得住分寸,這一點是令秦公公刮目相看的,便是莊貴妃與莊家的幾個小主子也很難做到這一步。
秦公公將手中的食盒遞給顧嬌,一共兩個:「這個食盒裡是冰鎮的瓜果,這個食盒裡是禦膳房的點心,太后讓奴才給顧姑娘送過來。」
「有勞秦公公了。」顧嬌伸手接過食盒,「秦公公屋裡坐,喝杯茶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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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氣怪熱的,秦公公確實渴了。
他與顧嬌一道進了堂屋。
顧嬌給他倒了一杯涼茶。
「多謝顧姑娘。」秦公公雙手接過,大口大口地喝了,他放下茶碗,對顧嬌和顏悅色道,「奴才告辭了,還得回去向太后復命呢。」
「我送公公。」
「不用不用。」
顧嬌依舊堅持將人送到門口。
秦公公轉身上馬車的一霎,她忽然叫住了他:「秦公公。」
秦公公回過頭來,道:「顧姑娘還有什麼吩咐嗎?」
顧嬌道:「有件事想問。」
秦公公道:「顧姑娘但說無妨,奴才一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顧嬌比劃了一下,說道:「多寶閣上那個四四方方的盒子裡裝的虎頭鞋是怎麼一回事?」
秦公公的笑容僵了一下。
「沒事,公公上車吧。」她只是好奇問問,如果不能說,她不強求。
「……是小主子的鞋。」秦公公低聲開口。
顧嬌能想到的小主子只有兩個:「寧安公主還是陛下?」
秦公公嘆息道:「都不是,是太后的親生骨肉,可惜生下來就死了。」
「姑婆……有過孩子?」這件事顧嬌沒聽人提過。
秦公公惆悵地點了點頭:「只可惜生下來就是死胎,沒上族譜,也沒在皇嗣的排行裡有一席之地。要是小主子活下來,如今都與陛下一般年紀了。小主子與陛下的生辰只差了三天。」
顧嬌沉默了。
秦公公打開了話匣子,一時間有點收不住:「其實要不是出了這件事,陛下當初興許不會被抱去靜太妃的名下撫養。那會兒皇后正受寵,先帝其實是想等陛下出生後交到皇后名下撫養的。」
顧嬌不解道:「那時姑婆也懷著身孕吧?既然姑婆有自己的孩子了,為何還要撫養一個?」
秦公公道:「禦醫把脈說那個宮女肚子裡的是皇子,太后肚子裡的這個不確定,先帝就想著萬一太后生了公主,那麼給她個皇子也不錯。」
只聽過把脈把出個數的,還沒聽說能把出男女的,宮裡的人為了生存也是蠻拚的。
「那後來呢?」顧嬌問。
「後來呀……」秦公公苦澀一笑,「後來皇后先發作,誕下死胎,死胎在皇室乃不祥之兆,兼之有小人從中挑撥,陛下龍顏大怒,遷怒了皇后。三天后那個宮女果真生下了皇子,陛下卻沒如約將皇子送到坤寧宮,而是給了千禧殿的靜嬪。」
姑婆曾深深地期待過那個孩子的降生的吧?只是沒料到生下來便天人永隔了。
秦公公沒說的是,當時的皇后還年輕,不過是個十七八的小姑娘,她還沒對這個深宮絕望,她渴望自己的第一個孩子。
當生下來的是一個冷冰冰的死胎時,她整個人都崩潰了,她抱著孩子撕心裂肺地哭了起來。
坤寧宮的哭聲持續了一整晚,她把自己一生的眼淚都哭沒了,也把自己那顆鮮活的心哭死了。
「怎麼這麼巧,姑婆剛誕下死胎,另一邊那位宮女就生下了皇子,其間只相隔三日,沒人懷疑過什麼嗎?」
「顧姑娘想說太后是中了誰的暗算嗎?扯不清了。」秦公公抹了抹老淚,「皇后剛入宮那會兒心思單純得很,沒提防那麼多,等終於明白要去提防時已經找不到線索。」
誰天生就是這麼強大呢?
不過是被逼著拿起劍在后宮殺出一條血路罷了。
顧嬌心裡很不是滋味,這種複雜的情緒不用理解,自動就在她心裡炸開:「那個死去的孩子……會不會就是當今陛下?」
畢竟只隔了三日。
秦公公搖頭:「那是個女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