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八 四品滕妾(2)
這幾日宮裡因昆明來朝,皇姑祖母心境大好。
大殿在設宴款待使臣,我則偷了閒,抱永惠出了東宮,一路向著傾陽湖走去。永惠偎在厚厚的皮裘裡,睜著烏溜溜的眼睛四處打量著,沒有半分怕生,毫不像當年我初入宮時的侷促,果真如義淨大師所說,是天生富貴相。
我見她困頓,走到一處坐下,正琢磨她是餓還是困時,就見遠處叔父疾步走過,面帶隱怒,他看到我,腳步頓了一頓,竟中途折了道,向我這處走來。
他一走近,我就隱約覺得不妥,示意夏至和冬陽離遠了些,行禮道:“叔父。”武三思斂眸看我,道:“小侄女好興致,竟在眾人陪著使臣時,來此處閒走。”雖是笑著,卻難掩面上的戾氣。
我搖頭,笑道:“永惠還小,我怕在人多的地方嚇到她。”
武三思揮去身側人,將永惠接過去,逗弄著,道:“好在避開了,否則真會被嚇到。今日御前,諸大臣自請降罪,如今殿外跪了一地人,哪裡還有笙歌曼舞。”我心頭一跳,詫異道:“使臣自蒼山洱海而來,我朝中臣卻在此時打擾,不知是何大罪,要挑這個時候求死?”
武三思就勢坐下,道:“不是求死,而是趁此求生。周國公為了一個舞姬,害人滿門,此事若追究,還不是要追究到來俊臣頭上?一再徹查下,滿朝中怕有半數是來俊臣的親信。眾臣齊奏,若依附來俊臣,不過是孤身一死,若違了來俊臣,便是九族盡誅,是以委曲求全而保族人xin命。陛下當即令人拿了來俊臣,七日後鬧市問斬。”
我聽到此處,漸瞭然他的怒氣所在。
先有狄仁傑回朝,下一個就直指來俊臣,朝中半數重臣伏地認罪,若非有李家人撐腰,絕不會如此犯天子之怒。面上損失的是一個酷吏來俊臣,他真正惱怒的,只怕是李家能不動聲色地牽動半數朝臣,撼動了武家一直以來的地位。
武三思任永惠握著手指,道:“區區一個來俊臣,本王就隧了他的心願,”他看了我一眼,眼中隱有鋒芒,“算是聊以慰藉他的不如願。”
我迎著他的目光,在這和風旭日下,背上漸起了寒意,他話中所指的,是我不惜一死掩蓋下的隱秘。
此時,永惠忽然依依呀呀地,伸手要我抱,我忙伸手笑著接過,道:“叔父也別太動氣了,不過是個外姓人罷了,聽聞昆明使臣送來不少貢品,可有什麼新奇的?”
武三思屈指,彈了彈被壓皺的衣袖,道:“蒼山洱海盛產木雕,陛下今日將最出奇的千瓣蓮雕賜給臨淄王妃,卻聽說被隆基送到了你宮裡,怎麼?還未見到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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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聽他這一說,才想起今晨送來的木雕,卻未料到背後還有此事,只笑了笑,沒有應話。
他見我不語,笑嘆著道:“隆基最是年少風流,風頭更甚當年的成器,兩者如今相較,竟有些不相上下之勢了。”
我見他句句提點,知他不肯放過此事,默了片刻,道:“永安明白叔父當年有意偏護,掩蓋多年,只是這宮中事又怎能逃過皇祖母的眼,如今永安早已幡然醒悟,惟願珍惜眼前人,過去事早已忘了。”
他既已此為把柄,倒不如盡數點破。當日殿中唯有我和仙蕙,連婉兒也是擬旨時才得以入內,他縱有天大的本事,也難以求證,倒不如給他落了實處,只需他將信將疑,再去細想那聖旨,必會覺得蹊蹺。
如此抗旨之罪,皇祖母僅降了李成器一個封號,顯見偏袒李家之心。而對於他,又多了分忌憚,少了個籌碼,絕無壞處。
他笑意如常,點頭道:“你若如此說,本王倒也了卻了心事。”我瞧著他,輕聲道:“終歸都是嫡親的孫兒,落到皇祖母那處最多一句年少風流罷了,”我見他不再說什麼,看了眼累得合眸的永惠,行禮道:“叔父若無事,永安就告退了。”
他頷首,掃了眼永惠:“又是個美人胚子,臨淄郡王好福氣。”
回宮的路還長,永惠又睡得沉,我怕吵醒她,便吩咐冬陽去命人準備茶點,在臨河的暖亭裡停下來,想著等她醒了再回去也不遲。
約莫過了會兒,天卻下起雨來。
河上有浮舟來,遠見了兩個內侍撐著傘,快步將兩個年輕的少女迎上岸,身後有四個宮婢都被淋得濕透,卻毫無遮蔽,想來是遊玩時沒有準備,只能任雨淋著。
臨近僅有這一處可避雨的暖亭,不過片刻,她們就已走到了亭外。
兩個少女進了亭,齊齊抬頭看我,竟是生得極相像。我見她們裙衫有些南方的特色,又梳著反挽髻,頗有清河古韻,漸明白了她們的身份,起身行禮,道:“武氏見過兩位夫人。”宮中自南方新來的,只有清河崔氏,李成器的新妾了。
那兩個對視一眼,大些的那個笑了聲道:“原來是弟弟的新寵。”
她笑中夾著細密的棉針,刺得我暗自苦笑。五族七姓自古聯姻,李成器新納的這一對崔氏姐妹,聽說正是王寰的表妹,如今聽這話中的味道,果真不假。
我笑了笑,沒接話。
兩個人又互看了一眼,年紀小些的掃了我一眼,吩咐身側人,道:“讓外邊的都進來吧,如此淋著雨也不大好。”外頭拿著傘得內侍愣了下,草草看了我一眼,這暖亭本就小,將將能容下五六人,此時我和夏至在,又添了這兩人,外頭卻立著六人,怎麼夠站?
那內侍猶豫了下,低聲道:“小人們無妨的,夫人們不要淋雨就好。”小崔氏對我一笑,道:“那只能委屈妹妹了。”
我早料到如此,只笑著道:“無妨,看她們也淋得濕透,還是避一避的好。”她的品階在我之上,又是望族之女,就是讓我站到雨中淋著,我也不能說什麼。
我示意夏至撐傘,走到亭外的亭簷下,將暖亭讓給了他們。
夏至低聲詢問,是否要表露小縣主的身份,讓她們讓出亭子。我搖了搖頭,沒說話,她們既知道我,便該知道我懷中的嬰兒是誰,只不過是仗著剛入宮沒幾日,佯裝不知罷了。過了今日再有人追究,或是問起此事,推脫兩句也不會有人真計較什麼。
我又不是沒傘,何必貪這一時義氣。此時殿處正是天翻地覆,這處更該小心謹慎,宮中無處不是皇祖母的耳目,此處稍許紛爭傳入殿內,就不知會被人說成什麼。
崔氏姐妹是他的姬妾,若有錯,總會牽連到他。
過了半個時辰,雨勢卻沒有小上分毫,我怕永惠忽然餓醒,正苦於如何回去時,就聽見不遠處有人叫我,抬頭才發現是幾位郡王,估摸是因大雨散了跪地的眾臣,他們才得以回宮。
李隆基本是面帶喜色,此時已僵在臉上,自內侍手中奪了傘,大步走來。李成義拉著李成器說了幾句話,李成器靜看著我這處,點點頭,也向著我這處而來,雖不及李隆基快,卻也斂去了笑容,雙眸幽深,喜怒難辨。
亭中眾人此時才注意到來人,一時間儘是此起彼伏的請安聲。
“你這是在和誰鬥氣?大雨天的站在亭子外做什麼?”李隆基拉住我的胳膊,低斥道,“還不去快進去!”我本是沒什麼氣,卻被他呵斥的惱火起來,瞪了他一眼。他被我瞪得怔住,摸了下我的手,聲音柔了下來:“冰的嚇人,先進去再說。”我本是想走,見他如此也不好堅持,只能隨他入了亭。
崔氏姐妹還半行禮著,他掃了二人一眼,道:“起來吧。”說完,接過我懷裡的永惠,道,“我替你抱上一會兒,你先在暖爐處緩緩身子。你倒是給她裹的嚴,自己穿那麼少。”
他也是個聰明人,見那兩個人就該能猜到七八分,也沒再繼續追問。此時,李成器正走進亭子,淡淡地掃了我一眼,見我裙鞋盡濕,微蹙了眉。
我心中微酸著,含笑行禮,道:“郡王。”
他頷首,道:“起來吧。”
我站起身,走到暖爐旁,剛才所有的平靜都已不復。這是我自嫁入東宮後初見他,此時彼時,竟已過了十數日。
李成器看了一眼熟睡的永惠,才轉而去看崔氏姐妹,沉聲道:“跪下!”
崔氏姐妹微怔愣下,立即跪倒在地上,不敢再抬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