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這是楚將軍派人送回來的密信。”
白楓從外面快步走進來,神情有些急迫。
燕遲聞言眉頭一皺,顯然也有些意外,“他們眼下應該在涼州,楚非晟怎麼會送信回來”
楚非晟年過四十,是跟隨睿親王時間最長的老將之一,此番林徐貴有意將朔西軍糧貪腐的罪責落在楚非晟的身上,以此來剪除睿親王舊部,然而如今的楚非晟卻早已離開了朔西軍大營不知所蹤,現在的楚非晟是安全的,爲何要給他送信
燕遲將信打了開,一目十行的看過去,很快,他眼底先是驚疑不定,然後是恍然,最終,變成了暴風雨來臨之前的,壓抑的寧靜。
“呵,原來如此”
燕遲的眸色是白楓許久沒見過的陰沉,這樣的表情,還是在幾年之前戎人舉全族之力進攻大周的時候在燕遲臉上出現過,當時的朔西岌岌可危,幸而自家殿下力挽狂瀾。
如今睿親王去了,朔西雖然混亂,可到現在,他們想救的人都救下來了。
爲什麼自家殿下因爲一封信露出了這般表情
燕遲將那封信狠狠的攥了住,他一直在想到底是什麼催化了事態的發展,到了現在,他終於知道了,燕遲一把將信揉成了齏粉,“這個消息我們知道的太晚了。”
白楓不解,燕遲將眼底的情緒盡數壓下,半晌才冷冷一笑,“戎人曾向父王求和。”
白楓眸子一瞪,燕遲繼續道,“他們遞交了國書給父王。”
白楓很快反應過來燕遲這話的意思,“王爺將此事瞞了下來,卻還是被知道了”
燕遲點了點頭,心底那綿長的悶痛又緩緩綿延到了四肢百骸。
他和睿親王的父子情比一般人家要複雜,睿親王是他的父王,是他的師父,還是他的上級,他這一生所學所知,間接或直接,都是燕凜教給他的,他對燕凜,親情的依賴極少,更多的是崇拜和敬服,甚至還有些因陳年舊事而生的爭鋒相對。
他一邊被燕凜掌控操練,一邊心底暗下決心,甚至生出一種只有男人只有強者纔會明白的不服,他蠢蠢欲動,他渴望超越他的父王
可他的父王忽然死了。死訊傳來,他起初只覺不可置信,那山一般的男人,怎麼會死那朔西高原之上發號施令的雄鷹,怎會因意外而死
他也哭不出來,從小到大,除了五歲的時候練功被打過一兩次之後,他再也沒有流過一滴眼淚,無論衝鋒陷陣的時候看到多少人倒下,無論攻城略地的時候受多重的傷,他都再也沒有流過一滴眼淚,眼淚是懦弱,頂天立地的男人不需要眼淚。
他只是覺得心中有一方天地轟然崩塌了,在他沒有意識到的時候,他的父王在他心底的位置比他想象之中的更深重,就算這麼多年,他們父子從未有過溫情的時刻,就算他因爲母妃的早亡對他的父王心存怨懟,可這十多年戰場上的相隨,他眼睜睜的看着睿親王如何統兵,如何作戰,男人的強大和悍勇,他在睿親王身上看到的淋漓盡致。
他沒有流過一滴眼淚,卻覺四肢百骸被燕凜淬鍊過的經脈骨骼都生了裂痕,某些時刻,生出針扎一般的細細密密的悶痛,這些痛感被他刻意壓下去,絕驚不起他面上絲毫的波瀾,至多在面對秦莞的時候,溫柔的情愫歇下了他身上的盔甲,這才窺見一二。
這些日夜,他理智果決,甚至連齊先生都慌亂憤怒起來,可他還是巍然不動,他想查清楚事情的緣由,想做最周全的安排,想讓睿親王在天上看着的時候能對他滿意,哪怕他的父王死了,他仍然想得到他的讚賞,即使這輩子燕凜對他的讚賞屈指可數。
他費了許多的心力,可直到現在,燕遲才準確的知道了事情的緣故所在。
竟然是因爲戎人的國書呵。
燕遲沉默了片刻,“父王自然是不信戎人的,可他不信,有人卻信了。”
這就是處於邊疆之遠和廟堂之高的不同。
在朔西軍營之中,看到的是戎人的刀鋒,聽到的是朔西百姓被戎人屠殺的慘叫,聞到的是寒夜不散的血腥味,在那裏,勝利是第一位,當敵人的戎刀朝你砍下來的時候,你纔會清清楚楚的意識到你是周人,大周這個國號,在那一刻變得神聖而莊嚴,每一個年輕的兵將,都可以用自己的鮮血祭旗,那是身在京城這座繁華似錦的銷金窟的人所不能理解的忠骨肝膽,想到這些,燕遲心口堵着一塊硬鐵一般的難受。
爲了燕凜,也爲了千千萬萬在朔西戍守的將士。
他從沒有哪一刻像現在這樣覺得心寒如鐵,忠誠的人付出了鮮血甚至是生命的代價,得到的卻只是寥寥的幾兩軍餉,馬革裹屍之時甚至連姓名都無法確認,而朝堂之上,兵將的傷亡只是一個無關緊要的數字,甚至連眉頭都不值得一皺。
而當他們的忠誠被懷疑,隨時都會成爲腹背受敵的棄子。
燕遲指尖無意識的敲擊着桌角,冷冰冰的噠噠聲一下又一下的響起,初冬的冷氣從窗縫之中涌入,將一室的沉默冰凍成逼仄織網,白楓只覺自己的呼吸越來越急促。
這個時節,朔西應該要落下第一場大雪了。
燕遲忽然朝窗外看了一眼,下令道,“讓楚非晟和齊先生退出涼州,回朔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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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楓等着燕遲接下來的話,片刻後燕遲才道,“林徐貴接管朔西大營之後必定要改佈防,涼州和黔州的駐軍必定也會增援,我要知道朔西每一處的兵力變化,最多還有一個月葛楊就會回京,葛楊一走,宇文憲和林徐貴不成氣候。”
白楓欲言又止,“殿下是打算”
燕遲沒說話,一雙眸子明暗不定的看着外面陰沉沉的天色,“入冬了,去朔西極有可能大雪封山,想法子讓戶部上個摺子,最好將朔西來年夏日之前的軍糧今早送過去。”
白楓眼底波光一閃,連忙應了。
消失了多日的睿親王世子燕遲再度出現在人們視線之中的時候,正是受封襲爵當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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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因是襲親王爵,禮部早早準備好了儀式,除了一道聖旨之外,還要去宗廟告拜先祖。
燕遲一襲撩黑的玄色朝服加身,四爪蟠龍紋猙獰又煊赫的落在他的袍擺之上,當他從宗廟之中走出,滿朝上下在他身上看不出明顯的悲痛,只是覺得這位新晉的睿親王氣勢格外的陰沉了些,緊跟着燕遲走出來的,還有同樣一襲玄色朝服的燕離。
他二人的朝服同樣形制,只是在紋樣之上稍微不同,從前的燕離浪蕩慣了,總喜歡一襲大紅色廣袖長衫加身,如今忽然換了朝服,整個人站在燕遲旁邊倒也沒有被壓下太多,只是他身量和氣質都比不得燕遲,自然不顯迫人罷了,然而他的五官精緻絕倫,在這套肅穆朝服的映襯之下,整個人顯出一種莫名的渾然天成,好似燕氏皇族的所有樣貌上的優點,都落在了他一個人身上,站在宗廟之外的老臣眼眸一晃,幾乎看到了年輕時候的恭親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