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王者歸來日(1)
一年後。
機場航站樓。
出口處,殷果把自己的行李箱放到手邊,坐到一旁空座椅的右面、最裡的一個。這幾排座椅零散坐著來接機的人,只有她一個是剛下飛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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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看手機上的時間,還早。
他乘坐的航班沒有衛星wifi,網路聯繫不上,她僅能用時間推移來計算,他已經飛到了哪裡,還有多久會落地到中國。
林亦揚要回來了,徹底歸國。
殷果那一趟航班回來不僅僅是她一個選手,大家拉著行李先後從出口走出,低聲交流,笑著,男人大多沒換衣服,多套了一件休閒西裝外套就趕了飛機,女孩們也都帶著比賽的妝,湊成一幾撮,有的手裡提著球杆盒,有的擱在行李箱上,吸引了不少路人的注意。
最後走出來的,是身著樸素,全套著運動服的裁判們。這些裁判在場上都要求西裝革履,一站站整天,累得不行,所以離開賽場後最快換裝的就是他們。
七八個裁判裡,走在最前面的是裁判組的老大,林霖。因為動了一個大手術修養了全年,這是她病假後第一次從頭到尾執行判罰。
林霖很快看到在角落裡的殷果。
這是出道僅一年,在國內九球、八球和世界花式九球排行榜排名躥升飛快的新人王。她眼睛特別大,但因為低頭,被滑到眼前的劉海擋住了,穿著豆粉色連帽衫和白色牛仔褲,兩腿交差著,乖乖坐在椅子上,捧著手機一動不動地盯著屏幕在瞧。
林霖猜她在走神,也知道她在等人。
接下來的幾個小時內,會有很多人要趕到這個機場,到這個出口來,接的是同一個人。
「還沒正式打過招呼,林霖。」
殷果抬眼,對她笑了笑:「在杭州我們就見過了。」裁判組老大,怎麼會不認識。
「不一樣,」林霖一笑,「我是東新城的林霖,和林亦揚一起長大的哥們。」
殷果笑笑,和對方握手。
感覺林霖攥得力度挺大的,是那種,彷彿遇到家人一般的親近握手。
兩人的關係彷彿被一下拉近了。
「我聽說你做了個大手術?剛回來就帶這麼大的比賽,吃得消嗎?」殷果在林霖落座後,小聲聊了起來。
「還可以,其實還想休息一個月,但這個公開賽太重要,上邊不讓休息。」
兩人又說了兩句不痛不癢的。
林霖突然開起了林亦揚的玩笑,問她:「你悄悄告訴我,林亦揚是不是在美國欠高利貸了?這次出山這麼瘋?」
殷果一聽這話,即刻就懂了。
說的是他排名一直在飆升,掃獎金的能力也讓人瞠目。有人估算過他在各大賽事的獎金,英鎊和美金加和,已經積累了兩百萬美金。
作為一個暫住國外的華人選手,在去年憑空而出,單打獨鬥、現身各大國際賽事,不光是斯諾克比賽,只要賽程日期不和斯諾克撞上,連九球和八球比賽也都不放過,十分少見。
有些九球選手喜歡兼顧八球,但鮮少和斯諾克一起來,林亦揚這種太稀有了。
有能力的人在低谷時,還有另一種更貼切的說法叫蟄伏期,有伏就有起。
在漫長的十幾年裡他沒有一日放下球杆,風雨無阻,生病不斷,始終有一個球臺陪著他。他也許把自己藏了很久,卻從未放棄這一生熱愛的東西。
***
在另一架航班上。
客艙的燈全滅了,窗戶也都被機長調成了深藍色。
乘客睡著了九成。
林亦揚從洗手間出來,看到零星的幾個位子上的乘客還在看電影。他回到自己的位子上,隔壁的大男孩孫堯漫睡到中途也醒了。
「嫂子肯定來接吧?」孫堯抱了被子,懶洋洋地倚在那問他,「上回見還是在公開賽了,都快忘了長什麼樣了。」
「不一定趕得上。」他說。
上飛機前,殷果還在比賽,兩人沒來得及通話。
林亦揚戴上耳機,挑來揀去,找了個老文藝片看。開頭的字幕配樂很乾淨,吉他弦被撥動,鼓聲在背後,那隱隱的吉他音漸漸大了,像籠住了幾萬英尺高的天空和機艙。
過去這一年,有幾次殷果生病都沒告訴他,一次高燒不退三天,也照舊按時准點和他聊天視頻,滴水不漏地瞞著。有回帶病比賽,還是吳魏聽北城人說的,他問她,她第一反應是緊張地寬慰他:「以前沒有你,生病也是自己,吃藥就好了。」
最後她小聲撒了兩句嬌,說很想他,視頻裡像假的,都快忘了他真人是什麼樣了。
他們用三百六十二天來柏拉圖,文字語音輪著來,視頻也沒斷,可真正就見了兩回,分別在兩人生日前後。
殷果生日那天,原本要和家人過,被林亦揚一個驚喜整蒙了,草草編了謊話說是大學同學一起慶生,飛奔去了林亦揚下榻的酒店。
那是兩人從美國分開後的初次相見,都太想念對方,很有衝動做什麼,可她剛好不方便。那天,長久異地思念的折磨讓他們更像是長久網戀、不瞭解彼此的網友。
乍一見相對,生疏地沒話說。起先十分鐘,倆人一個坐在沙發上,一個在書桌旁坐著,聊著亂七八糟的話,只差說到新聞聯播中美關係了……
最後也不知怎麼就抱上了。別說是她,林亦揚自己都會恍惚,這真是自己的女朋友。
感覺太陌生,像摟著個陌生的姑娘。那天兩人用了一切方法取悅對方。像在證明,你看我還愛你,也像在拼命證實著,你也還在愛著我。
就算生活前行,身邊有無數優秀的男人和女人會出現,都只是愛著你。
那晚,殷果捨不得回家,始終在玩他掌心裡的薄繭,還在說著,下回要算好日子見,要不然白跑一趟太虧了。林亦揚被逗得直笑,在想,自己怎麼撿到這麼個大寶貝的。
後來林亦揚生日,殷果按賽程是在新加坡,自作主張在比賽後一分鐘沒休息,獨自一人重新加坡結束比賽,再飛去華盛頓見他。
兩人哪兒都沒去,就在林亦揚的公寓裡待了整整兩天,除去跑了一趟超市,吃飯都是自己做。那兩天兩人很瘋,從牀上到書架上,甚至在窗臺上都在做。後來房間裡弄得一塌糊塗,殷果覺得牀單都沒法再看,趁著他去買晚飯,自己手洗了一遍牀單,還把他的髒衣服都用手認真洗了一遍,再讓林亦揚拿去洗衣房機烘乾。
送她去機場前,殷果想給他做頓飯,問他愛吃什麼。
林亦揚回說:西紅柿打鹵麵。
殷果比他年紀小很多,沒怎麼吃過這道老輩在物資貧乏年代熱衷做的面,搗鼓了半天,還真做出來了,紅紅黃黃的鹵澆在義大利面的細面上,用筷子均勻地攪拌妥當了,喂了他好幾口。最後盯著他,看他吃完最後一根面,戀戀不捨地離開了公寓。走前,把他那件白色的T恤也帶走了,留下了一件她新買的,相同字母設計的黑底T恤。
後來他把烘乾的牀單重新鋪好,才想到,傻乎乎的殷果只盯著牀單看,忘記被套和枕套也都被折騰得沒法再用了。
他想洗,又不想,就這麼點她留下的味道,洗了,就沒了。
***
殷果和林霖是第一批到的兩個人。
十一點多,吳魏開車帶著陳安安和范文匆趕到,差不多半小時後,江楊的飛機也落地了。昔日的兄弟們,不管如今的球社老大,還是賽場教練組老大,或是依舊在叱吒賽場的知名選手,全在這個深夜裡,彙聚在了三號航站樓裡。
殷果是這群人裡最小的一個。
大家聊的時候,吳魏怕她覺得生疏,在江楊的授意下,特地坐在殷果身邊,陪她說話。
起先說的無關緊要的,後來,吳魏咳嗽了兩聲:「你家知道林亦揚的存在嗎?」
殷果搖搖頭,也犯愁。
表哥給她一個意見,在林亦揚沒回國前先不要提,儘量不要讓麻煩提前。等回國後,找個合適的機會,孟曉東是打算親自出面,甚至要拉上自己父親出面,給林亦揚說情。
「你知道吧?當初你媽是裁判,也是協會領導。」
「嗯,」她頷首,「我還知道,賀老為他和我媽也鬧過不高興。要不是賀老在,他當年會被禁賽一年……不止半年。」
「真的?」吳魏驚訝。
「你不知道?」她也驚訝。
「這我哪兒知道。」一個是協會領導,一個是球社德高望重的老先生,兩人吵架這種事怎麼會讓當年還是初出茅廬的幾個選手知道。
殷果想想也對,連表哥都是聽她說的,而她是聽爸媽聊天說的……
林亦揚這一年開始複出,家裡沒少提這事,殷果爸爸早年也是搞體育的,後來下海做生意賺了不少,但骨子裡依然是心向昔日理想。爸媽提到林亦揚,說得那些話,殷果要不認識他,肯定會認為他是個目無法紀、恃才傲物,愛財如命,沒有體育和競技精神的男人。
「他慘了。」吳魏輕聲感慨。
各方面都慘,一是殷果這裡,剝幾層皮都不見得能被人家家裡接受,二是殷果媽媽步步高升,早就去體育局做領導了,想在國內發展也慘……
殷果其實猜得到,林亦揚這一年在外邊打比賽,就是想在拿到好成績和資本前,避免直面衝突。但殷果瞭解自己爸媽,好成績不算什麼,尤其是殷果媽媽家那邊的親戚,大部分都是搞體育的,多好的好成績都有,在這個家庭裡不太被稀罕。包括殷果自己,每次公開賽都會拿到獎牌的成績,在家裡也沒什麼被表揚的機會。
兩人從沒交流過這個話題。
她不想他一回國就面對壓力,有些事,等必須要解決時再面對好了。
淩晨三點多。
航班延誤了十幾分鐘降落到了機場。
殷果和大家都在出口等著。
這個時間,出口外等候的人沒白天那麼多,大家在銀色圍欄外,站成了一排。殷果挑了個角度最好的位置,能瞧見海關安檢儀,還有遙遙可見行李運行帶……
漸漸地,出來的人多了,都是這一個航班的。
在神情疲倦,腳步匆匆的旅客當中,殷果很快認出了林亦揚。他的身高優勢很明顯,除了同一個航班而來的老外,就屬他最高,戴著黑色帽子,背著那個萬年不換的運動背包,還有黑色的休閒上衣,從出口走出。
他推著一輛行李推車,上頭扔著自己和同伴的四個大小不一的行李箱。每個都摔得痕跡斑斑,貼滿了托運標簽,像是他過去一年密集賽程經歷一樣醒目。
在看到殷果時,他腳步慢慢停住。
所有的兄弟都在,還有她。
在人群裡,她扶著欄杆在對自己笑,只有那一塊的景物是有顏色的,餘下全是黑白的,不重要的。好像劉海比上次見長了,頭髮也長了,披到快及腰,也拉直了,豆沙粉的連帽衫將臉襯得更白更小了。她眼睛裡都是淚水,笑容卻在臉上。
「看頓挫見他媳婦那樣兒,」范文匆沒忍住,對陳安安悄悄耳語,「三條腿都直了吧?」
陳安安瞪了一眼范文匆。
「姑娘聽不見,」范文匆又嘀咕,「我聲兒小著呢。」
殷果眼裡的水壓不下去,用手背抹了抹,扶著到胸口的欄杆對他揮了揮手。林亦揚逕自走到她面前,隔著欄杆,給她抹掉了眼淚。
兩人相對望著,久久望著。
竟是誰都沒先開口。
「最近有人追你沒有?說給我聽聽。」他笑著低著聲,當著眾人問她。
大家在殷果身後全笑了。還是老樣子。
她「嗯」了聲,帶著濃重的鼻音,故作輕鬆地配合他:「就是沒太記住長什麼樣,都沒你帥。」
他笑:「你是只看上我臉了?」
她再「嗯」了聲,和他對視著,眼淚開始不停往下掉。是因為太激動,開心得沒法控制自己。林亦揚瞧她笑著哭的小模樣,心裡一鈍鈍地痛,隔著欄杆給了她一個用力的擁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