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蕭子淵打來電話的時候,叢容正在出庭,恰好是周程程做書記員。周程程大概是還沒走出失戀的陰霾,整個庭審過程都見她沒精打採的。
結束以後,法官摘下老花鏡笑呵呵地問:「馮程程啊,怎麼不開心啊?」
週程程皺眉,「週!」
法官馬上修正,「馮周周啊,眼睛怎麽都哭腫了?」
周程程嘴角抽搐,憋出一個字,「程!」
法官又改了一下,「程周周啊,小姑娘,別不開心啊。」
周程程馬上就要哭了,「是周程程!李老師,我不叫馮程程,我叫周程程!和上海灘那個大小姐沒關係!」
法官一拍腦袋,「哦,對對對,你看你看,年紀大了,記性不好。」
叢容在一旁看得腰都笑彎了,周程程挽著她的手走出來抱怨著:「我都來了快兩年了!李老師還是記不住我叫什麼名字!」
叢容還在努力忍著笑,剛想調侃她兩句手機便響起來,「我先接電話。」
她接起來聽了一會兒,臉上的笑容漸漸散去,半晌才帶著疑問:「你剛才說……誰?誰打架被警察帶走了?」
叢容覺得最近真的是邪了門了,天她才接到交警隊的電話說溫少卿酒駕,今天他竟然又被警察帶走了?
「溫少卿。」電話那端的聲音清正端和,字正腔圓。
說實話叢容不信。說酒駕她還勉強覺得有可能,可打架……溫少卿的那雙手是拿手術刀的,不是用來打人的。
她頓了一下,「那您是哪位?」
那邊笑了一聲回答:「蕭子淵。還有,溫少卿是軍籍。」
那邊說完就挂了,叢容拿著電話一臉迷茫。
週程程看她的反應異常,好奇地問:「誰啊?」
叢容沒回答,馬上給溫少卿打電話,沒人接,又給鐘禎打,也沒人接。
周程程看她的面色沉下來,也收起嬉皮笑臉,「出什麽事了嗎?」
叢容轉身往停車場走,「回頭再跟你解釋,我先走了,有點急事就不跟你吃飯了。 」
叢容到派出所的時候,溫少卿周圍圍著一群學生,大部分她都眼熟,溫少卿穩如泰山地坐在椅子上,一邊低頭粗略地處理手上的傷口,一邊還教訓著。
「讓你們平時好好鍛煉身體,你們不聽,現在知道體力不支了吧?你們以為學醫是隨便拉個人就能學的嗎?不知道黃飛鴻嗎?學了功夫才敢從醫。你們哪個不是家裡的寶貝,保護好自己不要讓家人擔心才是一個男人的擔當。」說完又看了幾個女學生一眼,「才是女孩子該有的溫柔。」
幾個學生愧疚地開口:「對不起,老闆,剛才要不是護著我們,你的手也不會受傷。」
「沒事,小傷而已。」溫少卿倒是絲毫不在意,還不忘安慰一群小朋友,「《論語•憲問》中路人問孔子:’以德報怨,何如?’子曰:’何以報德?以直報怨,以德報德。’孔聖人都說,以暴止惡,才是對善良最大的尊敬。」
叢容聽了會兒低頭笑起來,以直報怨?哪有老師這麼教學生的?
她斂了笑意才走過去叫鐘禎,鐘禎轉頭看到她,下一秒就委屈得紅了眼睛,「阿姐……」
那一聲阿姐叫得叢容有些心疼。她想起小的時候,白白胖胖的小男孩被院裡的玩伴們欺負了,一臉泥污深一脚淺一脚回家來,看到她就會抹著眼泪叫一聲阿姐,眼泪和臉上的泥污混在一起,他再一抹,整個一個小花猫,每每叫得叢容心裡澀澀的,義憤填膺地幫他出頭打回來。
再加上此刻鐘禎的額角腫得有些嚇人,血迹還沒擦乾淨,再配上臉上的抓痕更像個小花猫,其他的幾個學生也都挂了彩,她一下子就受不了了。
恰好處理這件事的警察和她認識,笑著和她打了招呼:「叢律師。」
「律師?」另一邊被打蔫了的一群人一聽立刻精神了,馬上站起來邊說邊指著溫少卿,「律師嗎?我請你,我要告醫院!還要告他!醫生打人! 」
叢容走近了才發現溫少卿的手傷得厲害,白色的紗布上滲出的血帶著觸目驚心的鮮紅。她看了溫少卿一眼,他的臉色疲倦而蒼白,不知道是她想多了還是什麽,總覺得才一天不見,他的面容清减了許多。
溫少卿坐在那裡抬眸看著她,淡淡地笑了一下。
叢容沒跟他說話,皺著眉轉身去問另一幫人,神色冷淡,「你怎麼證明他打你的時候是醫生?」
出頭的人立刻又蔫了,他們都是一群粗人,哪裡懂這些,「這……反正他們打人了!醫生打人!」
越叫嗓門越高,聽得叢容眉頭緊皺,蠻橫的人她見得多了,最不怕這種紙老虎,面色陰沉地看著他們,「吼什麼?!嗓門高了就有理了?上了法庭你也這麽喊試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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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早上有庭審,下午還要去律協開會,所以穿得正式,她身形本就高挑,深灰色的長大衣下面露出一截闊腿褲,配上銀灰色的細高跟,做了律師以後見得多了、經歷得多了,再面對胡攪蠻纏的人便有了一股淡漠的氣質,臉上精緻的妝容恰到好處,就算站在那裡什麽都不說,一個眼神過去的氣勢也足够秒殺許多人。
對方一群彪形大漢果然沒那麽囂張了,聲音也低了下來,「本來就是醫生打人……」
叢容淡淡地看著他們,「不好意思,我學過的法律法規裡沒有哪一條處罰條例說過醫生打人罪加一等的。還有,我不接受你的委託,你可以去律師協會投訴我,我叫叢容。」
那邊很快便又是污言穢語,叢容做了那麽久的刑事訴訟,什麽場面沒見過,最不怕的就是威脅,從包裡拿出手機,打開攝像功能,簡單描述了一下時間、地點、人物、事件和背景,然後把鏡頭轉向對面,「對不起,爲了避免以後有任何糾紛,我現在開始攝像,請您注意一下您的言行舉止,想好了再說話,想清楚了再動手,因爲從現在開始您說的每一句話、做的每一個動作,最後都有可能成爲不利於您的證據。」
有人拽拽鐘禎的衣袖,小聲開口:「鐘禎,你表姐好酷啊!」
「就是就是!請問你們家還缺弟弟妹妹嗎?學醫的那種!」
鐘禎捂著額角拒絕,「不缺不缺,已經有學醫的弟弟了,現在就缺個學醫的男朋友了!」
說完像是暗示什麽似的看向溫少卿,誰知竟看到溫少卿目光沉沉地看著叢容,神色有些複雜。
這是溫少卿第二次看到叢容作爲律師出現的樣子,上次是一天前的晚上,那個時候氣氛沒有這麽緊張,她的氣場也沒這麽足,只是慢條斯理地和交警交涉,不動聲色地碾壓著交警,和現在的樣子完全不同。
最初那個和他在電梯口偶遇,眼底閃過一絲驚艶後便站在他身後偷偷打量他的女孩子,在多年的求學經歷和各類案件的游走中早就磨礪成真正的律政佳人。理性的處世態度和思維早已成爲她的本能,就算面對再强大難纏的對手,也做得到處變不驚,眉眼間的謹慎沉靜便是素質和涵養的最好沉澱。
處變不驚?溫少卿想起她剛進門時盯著他的手皺起的眉,忽然垂眸笑起來,除了面對他的時候吧?
對方黔驢技窮,爲首的醫鬧便慫恿患者家屬過來搶手機,叢容動作敏捷地閃了一下,躲了過去,很快警察聽到動靜過來呵斥了幾句,然後走到叢容面前和她小聲商量:「叢律師,別鬧大了,看樣子醫院方面也還了手,這事頂多算聚衆鬥毆,一會兒辦個手續交了罰款。你把他們都領回去,這些醫鬧我們拘留幾天就算了。現在醫患關係這麽緊張,這幫人也不是第一次進來了,每次都是不了了之。」
「算了?」平日裡叢容也喜歡私下調解,可這次却意外强勢, 「恐怕不行。」
那個警察一臉詫異,「怎麽了?」
「那個人……」叢容揚揚下巴指了指溫少卿,「他是軍籍。」
第三十九章
「我說呢……」
警察臉色變了一變,最後苦著一張臉跟叢容吐槽,「怎麽看上去一身書卷氣和這幫人交了手反而是那幫人吃了虧,原來是軍籍……這可怎麼辦啊?」
叢容抬手看了一眼時間,「你先緩緩,我出去打個電話。」
一群醫鬧大概看出了叢容和警察很熟,怕吃了虧便又開始嚷嚷:「警察同志,他們打人,你們不能不管啊!你看他們身上一點傷都沒有,你再看看我們!」
警察頓了一下,轉頭對一群醫鬧解釋:「這事我們管不了了,你們打的醫生是軍籍,去找警備司令部吧。」
說完又走過去笑著問溫少卿:「我們所長一會兒就過來,您看您還能自己回去嗎?要不要我找同事送您回去?還有啊,能不能跟您商量個事,一會兒您的戰友……嗯……他們解決問題的時候不要在我們所門前好嗎?上面領導最近經常過來檢查,我們要被駡的……」
警察和溫 卿說話的時候,叢容站在走廊裡給譚司澤打電話。
「下午的會我趕不過去了,你替我出席吧。」
「出什麽事了嗎?」
叢容實話實說:「接了個委托。」
譚司澤來了興趣,「什麼案子?」
叢容猶豫了一下,才回答:「醫療糾紛。」
那邊忽然傳來砰的一聲,半天才聽到譚司澤詫異的聲音,「醫療糾紛?你接的?你不是從來不接醫療案件嗎? 」
「嗯……」叢容頓了頓,「就接這一個。」
譚司澤嘖嘖稱奇:「說真的,到底是什麼人啊,能讓你接醫療案件?」
叢容避重就輕地解釋: 「是我表弟的導師。」
譚司澤考慮了一下,「價錢呢?」
叢容坦蕩自在地回答:「哦,我剛才忘記告訴你了,我是友情提供法律幫助,免費的。」
譚司澤咬牙切齒,「你到底有沒有當我是合夥人?!」
「頂多這錢我自己出了!」
「你見過哪家律師自己給自己出錢接委托的?」
叢容知道一涉及錢財問題,譚司澤肯定會揪住不放,一時半會兒也說不清楚,便打斷他:「好了,好了,我還忙著呢,等見了面我們再細談。」
說完也不等譚司澤的反應便挂了電話。
等她回去的時候,一群警察正小心翼翼地送溫少卿一行人出門。
叢容看向溫少卿,徵詢他的意見:「這就走了?」
溫少卿往旁邊看了一眼,「折騰了那麽久他們都累了,先回去吧,有問題回頭再解决。」
叢容想了想,點頭同意,「那我去辦手續。」
所長立刻回答:「不用了,不用了,叢律師,不麻煩您了,您快帶他們走吧。」
叢容忍不住笑起來,她還是第一次見這麽著急放人的,忽然又想起什麽,指了指屋內,「他們呢?」
所長很快回答:「先拘留十五天。」
溫少卿往屋裡看了一眼,「患者家屬就算了吧,親人去世了難免有些激動,可以吧?」
叢容忍不住又看向溫少卿,她想起前段時間看過的一篇文章,文章裡說,德不近佛者不可以爲醫,才不近仙者不可以爲醫,溫少卿可以做醫生不是沒有道理的,至少換作是她,到了這個地步肯定不會爲患者家屬說話。
所長忙不迭地點頭,「可以,可以。」
這塊燙手的山芋只要願意走,溫少卿說什麽他都答應。
溫少卿點頭道謝後又看向叢容,「你覺得呢?」
「患者家屬情有可原,可那幫醫鬧……」叢容轉頭看向所長,「律師函會盡快發出來。」
從派出所出來,都到下午了,天氣也極應景,陰沉沉得刮著北風。
溫少卿看著一群蔫頭耷腦的學生,笑了笑,「天不早了,都回去吃飯休息吧,別多想,有事明天到醫院再說。」
一群學生也是第一次經歷這種事情,心情有些複雜,圍著溫少卿不肯走。
溫少卿想了想,「那都去我家吃飯吧!」
說完又看向叢容,「你也去吧?」
叢容的心情也有些複雜,她直到現在都不太能接受溫少卿會動手打架。
這麽想著她往他受傷的手上掃了一眼,想問問他又覺得當著這麽多人不方便。
她似乎對他的手格外在意,不知怎麽了,腦子裡總是想起和同行一起吃飯時聽來的案例,哪個醫院的哪位醫生被患者家屬報復,傷了手以後再也沒辦法拿手術刀了。
她忽然有些心煩意亂,鐘禎沒有眼力見兒地又湊上來,小心翼翼地揪著叢容的衣袖,一臉諂妹,「阿姐,一起去吧?反正你也是回家。」
叢容淡淡地掃他一眼,瞇著眼睛似笑非笑地問:「學會打架了?」
鐘禎底氣不足地反駁:「真的是他們先動的手,我屬於正當防衛!」
「呵,你知道什麼是正當防衛?!」叢容不悅地上上下下打量著他,「打架就打架,自己還挂了彩,丟不丟人?」
鐘禎不服氣,「溫老師也挂了彩……」
叢容沒忍住,又往他手上看了一眼,這才問出一進門就想問的問題:「你的手沒事吧?」
溫少卿本想回答沒事,本來就沒什麽事,就是這個部位血管比較多,出血量大了些,所以看上去有些嚇人,可一看到叢容眼底的緊張,到了嘴邊的話又收住,垂眸去看自己的手,故作擔憂地胡說八道:「嗯,怕是有點嚴重……」
叢容真的相信了,走了兩步靠近,拿起他的手細細查看,其實隔著紗布也看不出什麽,可她不放心,忍不住要看看,「疼嗎?」
溫少卿樂得被她佔便宜,立刻點頭,「疼。」
叢容心裡一緊,握著溫少卿的手越發認真地看起來,嘴裡還念念有詞:「這裡離醫院這麼近,要不要去看看?有沒有傷到骨頭啊?你動一動我看看,這麽長時間了怎麽還在流血啊……」
她一心都撲在溫少卿的手上,也沒多想,所以沒意識到溫少卿有騙她的可能。一來,那個傷口看起來很是嚇人;二來,她對溫少卿的腹黑程度認識得不夠深刻;再者,她理性有餘,晴趣不足,不認為溫少卿用這個騙她會有什麼好處。
一群學生睜著一雙雙大眼睛盯著兩人慢慢纏在一起的手,臉上漸漸浮起璦昧的笑容,等叢容覺察到氛圍不對的時候,猛地放開溫少卿的手,却沒想到他的手先一步動作,一把握住她的指尖,看到她又要惱羞成怒了才慢悠悠地放了手。
一群學生目不轉睛地看了一場戲。叢容看看溫少卿,暗暗惱怒自己的莽撞,這裡有一群醫生啊!再說了他自己也是醫生啊!要檢查傷口也是他們來啊!她檢查什麼啊?!
天漸漸暗下來,溫度也降了下來,一陣冷風吹過,叢容緊了緊衣領才發現溫少卿沒穿外套,只著了一件薄薄的襯衣站在風口,再看看他的幾個學生,穿著嚴嚴實實的羽絨服還在瑟瑟發抖,而那個人却神情悠閒地站在那裡,似乎根本不覺得冷。
叢容開口問:「你的衣服呢?」
溫少卿竟然還有心情跟她開玩笑,閒閒地伸出兩根手指捏了捏身上的襯衣,「這不穿著呢。」
叢容忍不住翻了個白眼,「我是說外套,你不冷嗎?」
溫少卿雙手插在褲子裡,好整以暇地看著她,「我說冷的話,你要把你的衣服給我穿?」
叢容沒說話,只是轉頭盯著鐘禎。
鐘禎先是詫異,明白過來後便苦著臉問:「表姐,你是想讓我脫了給我老闆穿嗎?」
叢容一臉理所當然,「有什麼問題嗎?」
鐘禎抓緊自己的衣領,「我的羽絨服我老闆穿不上,太小了……」
叢容向他伸出手,「有總比沒有強,脫下來。」
鐘禎生不如死,弱弱地開口:「表姐,我也冷……」
叢容瞪他一眼,「年輕小夥子血氣方剛,怕什麽冷?」
本來站在一旁看戲的溫少卿聽到這話嘴角的笑容忽然僵住,看著叢容問:「你是在說……我老?」
叢容很理智地選擇不再和鍾禎糾纏,也沒辯解,轉身往停車的方向走,「先上車吧,車上暖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