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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來,謝無妄的話一日比一日更少了。
他沉默著,每日一絲不苟地替她沐浴更衣,帶她曬太陽,幫她活動關節、按摩肌肉。
寄如雪已是第十八次找上門來笑話他。
從前謝無妄燒掉玉瑤屍身時對寄如雪說過的那些話,如今被寄如雪反反覆複地念叨,用以嘲諷。
每次寄如雪登門拜訪,謝無妄一定會見他,在他大開嘲諷的時候,謝無妄總是一言不發,只微笑著默默承受。
久而久之,反倒讓寄如雪有些不好意思。
若不是用情至深,哪個男人能受得住這樣的鳥氣?謝無妄,也是xin情中人啊!
這般想著,寄如雪在離開聖山之時,不禁長籲短歎,暗自決定下回不再戳謝無妄傷疤,而是帶些美酒來,陪他痛飲一番。
“罷了罷了……”
寄如雪寂寞如雪。
目送此人消失在結界外,謝無妄輕嗤一聲,散懶不羈地歪坐在牀榻上,瞥向安然沉睡的女子。
“阿青,你就忍心看他這般笑話我?”
他的笑容與往日一般無二,黑眸中的光芒,卻是一日更比一日黯淡。
手指一緊,握住掌中的木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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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青青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從她被寧天璽撿回青城山,到摔下煌雲宗的院牆落到謝無妄懷中,再到三百年相知相許……一幕一幕,所有畫面像走馬燈般在眼前經過。
人之將死,便是如此。
她十分憂鬱。
好不容易消滅了魔神和邪神,拚出一個太平盛世,她卻要撒手人寰?
很不公平啊——
心理不平衡——
鬱悶的蘑菇被動地看著自己在玉梨苑遊蕩,甜蜜兮兮地一次次撲進謝無妄的懷中。
她更加憂傷了。
如今她已經看透了他的口是心非,知道他有多愛自己。看著他眸中的暗焰,以及種種精湛強勢的技術,她心中的鬱悶簡直快要溢出腦門——看得見,吃不著。
她再饞也沒有機會了。
可憐的蘑菇懨懨地看著光陰流逝。
即便到了記憶中最慘痛的那次歡愛時,她也沒感到心口酸澀。
畢竟她很清楚他的心意,也知道這只嘴硬的死鳥接下來將要付出怎樣的代價。
……當然,最重要的原因是……
這一次,是他們的最後一次了!
後來便再沒有過。
且行且珍惜吧。
她幽幽歎著氣,看著畫面中的自己在情愛中摔了個慘烈的大跤,又看著自己一點點爬起來。
她看著自己臉上的笑容破碎成灰,又看著灰燼之中開出了更加堅韌的花朵。
破碎的笑顏,一絲、一絲,重新凝結回來。
恍惚之間,眼前出現了交疊的幻象。
她漸漸有些看不清自己的臉。
那張逐漸恢復甜蜜笑容的臉,總是突兀地變成木頭般的材質。
很驚悚啊!
更駭人的是,這張木頭臉,雕工有點爛。
時而鼻梁歪了,時而嘴唇豁了……
寧青青的心情由驚悚轉為茫然。她也是第一次見識瀕死之前的走馬燈,實在沒有經驗可供參考。
臉……時不時變成木頭……正常嗎?
時間一天一天往前走。
這只頂著木臉的蘑菇開始“大殺四方”,戰妖獸、戰器靈、戰魔神、戰邪神。
她的結局,即將到來。
唯一讓她感到欣慰的事情是,木臉的雕工漸漸變好了,看著那張笑容甜甜的臉,她也不禁時不時被感染,隨它一起傻笑起來。
終於,到了最後時刻。
邪神伏誅,記憶畫面中,她躺在謝無妄的懷裡,閉眼睡去。
其實是有遺憾的。若是早知道這一睡便不會再醒的話,她一定會早早把心裡的話告訴他。
可惜沒有機會了。
思緒漸漸渙散,直覺告訴她,她將消散在天地之中,回歸到充滿善意與愛意的本源中去。
很美好,很平靜。
畫面消失,眼前只余整片溫暖的白光。
好~舒~服~啊~
忽然,一片祥和之中,極其突兀地浮起了那張木臉。
寧蘑菇:“……”
這張臉靈動至極,是她的容貌,也是她笑得最甜蜜的模樣。
它衝她一直笑。
不知為何,卻笑得她十分心酸。
她盯著它,一直盯著。
美好、平靜、溫暖的白光漸漸如潮水一般褪去。
她感覺到身軀變得沉重。
那張木臉一直在前方牽引著她,帶著她穿過了很長很長的通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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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有一霎,似是溺水者將頭探出了水面。
她吸了極長極長一口氣,驀然睜開了眼睛!
世界天旋地轉。
她看到了一個人。
“謝……咳,無妄。”
倚在牀榻旁邊的男人彷彿回不過神,有好一會兒一動也沒動。
寧青青的視野十分模糊,她努力睜圓了眼睛,望向他的手。
只見他一手拿著玉梨木,另一手捏著刻刀。
一張栩栩如生的木臉,將將落下最後一筆。
是她。
她下意識地摸到他放在枕邊的乾坤袋。
往裡一探。
數以萬計的玉梨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