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第二天的一早,那個胡醫生再次來給蕭夢鴻換藥。換完藥離開後,顧長鈞就進到了房間裡。
蕭夢鴻昨晚幾乎一夜沒睡。後來麻醉藥性退去,受傷的手心一直在抽痛。現在臉色很差,臉龐也有點浮腫,看起來就像是生過一場重病。
他看起來比她也好不了多少,眼睛裡微微泛出了些紅血絲,說話聲音有些嘶啞。
他給了蕭夢鴻一份已經簽了自己姓名並摁上他手印的離婚協議書。協議書上關於男方願意支付給女方的離婚贍養費數目一欄是空著的,叫她自己填。
蕭夢鴻坐到他房間的那張書桌前,拿了一支插在筆筒裡的筆,劃去了贍養費一欄,接著在他的名下簽了蕭德音三個字,最後取了桌上現成有的一盒印泥,端端正正地摁上了自己的拇指手印。
顧長鈞望著她,道:“你回去後自己再找兩個願意作證之證明人如法簽上姓名,則你我婚姻關係就此終結。這份你自己留存就是,我不需要。願意公開登報公佈與否也取決於你的意願,我無任何意見。”
顧長鈞之所以這麼說,是因為根據現行民法,兩願離婚的情況下,必須以書面,且有二人以上署名證明才有法律效力。(作者注:民國民法真實規定如此)
之前為了離婚,蕭夢鴻自然也打聽過現行的離婚法律,所以知道這一點,便低聲道:“謝謝你。我知道的。”
顧長鈞頓了下,瞥一眼那欄被她劃去的空欄,又道:“恕我最後直言一句,你自命清高不取一分,以後恐怕會要吃苦。我雖禽獸,也算和你夫妻一場,你不必在我這裡固守你的清高,沒這個必要。”
蕭夢鴻望著他道:“你的心意我心領了。但我有錯在先,確實沒有資格向你索要贍養費。”
“你若不屑,我也不勉強。”顧長鈞扭了扭唇,“你繼續在這裡留幾天養傷,或是立即回北平都可。回的話,我讓周忠來接你。”
“我今天就回吧。”
蕭夢鴻小心地收起離婚協議書,輕聲道。
顧長鈞冷冷地看她一眼,轉過身,走了。
……
這時去往北平的臥鋪包廂很是緊張。但周忠還是搞到了一個可睡覺的包廂。
蕭夢鴻在火車包廂裡渡過將近一天一夜,抵達北平火車站時,是第二天晚上的九點了。到家時,顧彥宗顧太太以及顧簪纓等人都已經各自回房。蕭夢鴻也不想這麼晚了還將顧家人吵起來說自己和顧長鈞已經簽了離婚書的事,請迎她的王媽和幾個僕人也都去休息了,自己便回了臥室,將離婚書收藏在抽屜裡,舉著那種受傷裹了紗布的手胡亂沖了個澡,換了件睡衣就爬上牀睡覺了。
彷彿經歷過一場鏖戰終於回歸一樣,疲倦像潮水一樣地朝她襲來。
身下這張大牀側旁的位置是空的。但蕭夢鴻依然保持著如同顧長鈞在家時的那種習慣,並沒躺到中間去,而是側臥在她牀畔一側,將人蜷縮成一團,閉上了眼睛。
她已經很累了,但睡意卻遲遲不來。腦海裡總是無法自控地不停閃現著前兩天和顧長鈞見面時發生的種種,幾乎頭痛欲裂。獨自在牀上翻來覆去,最後終於想到了一個問題。
她應該請誰來當證明離婚證明人比較妥當。
首先,關係是要不錯的。
其實,還要對方願意在協議書上簽字充當離婚證明人。
時下雖然離婚之風已經蔚然,不計那些數目更是龐大的自願離婚夫妻,僅僅每年國民政府登記在案的每十萬居民之訟離人數百分比就一直在遞增,從二十年前的十萬分之五遞增到現在的十萬分之三十,但畢竟,離婚在國人觀念中依然不是什麼值得說道的好事,且,大多數情況下,那些自願離婚的夫婦並非都得到了雙方父母的家庭諒解和支援,為了避免招致不滿,故,願意充當離婚證明人的親朋好友也遠不像結婚的證婚人那麼好找。
從前的蕭德音應該是有不少朋友的。但是蕭夢鴻和那些人並不熟悉。
或許,她可以請魯朗寧夫婦為這張離婚協議作證明人?
一直在牀上輾轉到淩晨四五點了,蕭夢鴻才終於睡了過去。
她睡的並不安穩,迷迷糊糊地還做起了夢。起頭都是些亂七八糟的夢。她夢到了自己小時候寄居在叔嬸家時的幾幀不愉快的童年回憶,然後,夢境畫面忽然一轉,竟然又出現了她許多年前曾夢到過的蕭德音的幼年樣子。小女孩額前覆著整齊的烏髮,紮兩只辮子,穿一條粉紅色的褂裙,模樣玉雪而可愛。
在蕭夢鴻從前和蕭德音有關的夢境裡,她永遠都是以上帝視角而隱形存在著的,從未和夢境裡的蕭德音有過任何的交集,蕭德音彷彿也不知道她的存在。
但是這一次的夢境裡,小女孩卻彷彿知道她,笑銀銀地望著她。
睡夢裡的蕭夢鴻夢見自己十分驚訝,她忍不住蹲到了小女孩的面前,問道:“我為什麼一直要夢到你?你是我的什麼人?”
“姐姐,我是你的前世,你是我的將來呀……”小女孩歪頭看著她,笑容玲瓏而甜美,“你不知道嗎,我們本來就是同一個人……”
小女孩說完,轉頭就跑了。
夢中的蕭夢鴻覺得自己震驚又迷惑。她想追上去再問個清楚,但小女孩已經跑的迅速不見了人影。
她的面前改成一團霧氣,蕭夢鴻茫然站在原地,覺得自己迷路了,找不到家的方向了。
……
童年時的蕭夢鴻寄養于叔嬸家,叔叔是個長途貨車司機,隔三差五地不在家。蕭夢鴻受到了極大的忽略。因為生活不穩定,住址也時常搬遷。有一天傍晚,放學回來的蕭夢鴻發現家門開著,而裡頭卻空空蕩蕩,東西全都搬走了,熟悉的家人也一個不見,這才知道嬸嬸他們已經搬了家,早上在她出門前,卻沒通知她。她是在好心的鄰居的指點下,自己一個人在夜色裡,從城東步行走路到了城西,最後終於找到了那個門牌號。
但是當時已經太晚了,她怕找錯地方,更怕吵醒嬸嬸惹她生氣,不敢去拍門。最後她自己一個人,在將近零度的冬天夜晚,蜷縮在門口的牆角裡坐了一夜。
第二天的早上,當嬸嬸開門,看到她時的臉色,雖然她沒刻意去記,但一直都還留在印象裡,
或許是那段不穩定生活經歷給蕭夢鴻帶來過的心理上的隱形壓力,工作了有能力後,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給自己買了一套房子。但是即便這樣,成年了後的她偶爾,還是會在夢裡夢到找不到回家路時的場景。
每每從這樣的夢裡醒來時,她就會覺得心情灰敗,情緒低落。
原本,她已經很久沒做這樣的夢了。
但是現在,這個似曾相似的夢境又再一次向她襲來。
蕭夢鴻在夢裡也彷彿意識到自己是在做夢。
她非常厭惡這樣的夢,不斷命令自己醒來。
她終於睜開眼睛,發現天竟然已經大亮了。
牆上壁鐘顯示,快八點鐘了。
她的心臟還在狂跳著,後背也黏著一層冷汗,心情更是低落到了極點。
剛才的夢境,是如此的清晰,不論是自己最後的迷失,還是之前夢中小女孩的說話聲。
到了此刻,彷彿還歷歷在耳。
她在牀上發呆了片刻,終於打起精神,梳洗準備下樓。臨出去前照了照鏡子,見自己雙眼浮腫,精神萎靡,便稍稍上了點唇色,好讓精神看起來好一點。
……
蕭夢鴻下樓,顧彥宗和顧太太他們已經在吃早餐了。蕭夢鴻進去,微笑著朝顧家人問了聲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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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彥宗已經從傭人口中知道蕭夢鴻昨半夜回來了,點頭道:“昨晚回家路上辛苦了吧?我還跟王媽說,不必去叫你下來早餐了,睡晚些也無妨。”
顧太太淡淡看了她一眼,沒說話。
為了遮掩左手的傷,蕭夢鴻今天穿了套傳統的夏款寬鬆大襟,袖子有些長,放下來正好可以遮擋住纏著紗布的手。但坐下來時,還是被側旁的顧詩華發現了,顧詩華十分吃驚,問怎麼回事。
見滿桌人的目光都投向自己,蕭夢鴻便笑道:“前兩天自己切水果時,不小心叫刀劃了一下,所以才提前回家的。”
顧詩華十分心疼,顧簪纓也關切地詢問情況。
“並沒什麼大礙。再過兩天就好了。”蕭夢鴻道。
顧彥宗也安慰了她幾句,叮囑她要記得去複診。
蕭夢鴻點頭道謝。
早餐吃完,顧彥宗像往常那樣出了門。蕭夢鴻隨顧太太幾人一道送走他,回到客廳,望著顧太太走在前的背影,考慮著今天什麼時候告訴她自己和顧長鈞的事時,客廳裡的電話突然響了起來。
一個傭人接起後,扭頭道:“太太,您的電話。蕭家少奶奶打來的。好似有急事。”
蕭夢鴻微微一怔。
顧太太蹙了蹙眉,過去接了,彷彿聽那頭說了幾句,臉色突地變了。掛了電話後,顯得有些心神不寧,望著蕭夢鴻道:“你父親昨晚突然沒了,你母親也發病倒下了,你嫂子叫你趕緊回家去。”
蕭夢鴻呆住。一旁的顧簪纓和顧詩華也驚了。
……
蕭德音的父親蕭景月是前朝舉人,現國民名譽立法委員之一,提及他的名字,時人也都尊一聲蕭老。但蕭老爺有個不良嗜好,和兒子一樣,嗜好吸鴉片,而且近年,量吸食的越發的大,每次吸足之後,雖年過六十依然性欲高漲。蕭太太已經五十多了,夫妻早在十幾年前就分房。蕭景月原本有兩房姨太太,剛去年,怕被時人抨擊,偷偷地買了一個才十八歲的名叫香玉的女孩子放家裡當三姨太,因為名字和蕭德音嫂子金玉鳳有重,就改名叫香雪。
蕭老爺很喜歡這個香雪,常常去她房裡過夜。今一大早,蕭老爺的煙癮又犯了,和香雪共吸鴉片後,蕭老爺突然就暴斃,死在了香雪的身上。蕭家頓時亂成了一團。蕭德音的哥哥蕭成麟最近一直不在家。家裡只剩蕭太太和金玉鳳。蕭太太這兩年身體本就不好,因為女兒蕭德音的事時常以淚洗面,精神更是抑鬱,突然聽到蕭老爺暴斃,當場就暈了過去,不省人事,金玉鳳一邊張羅,一邊急忙打了電話到顧家通知。
……
顧家客廳裡鴉雀無聲。
顧太太沉銀了下,對著蕭夢鴻道:“你趕緊收拾下,我叫顧榮和你先一道過去幫著料理喪事。我們隨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