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雙足落地,獨自靜立了片刻,感到此間那充盈著草木冷鮮味道的空氣正貼著他的皮膚慢慢流動。除去草木,他彷彿還嗅到一縷隨風送來的若有似無的帶著膿血似的腥膻氣味。他慢慢解開眼前蒙布,霎時,當頭一片明亮得刺目的朝陽徑直射向他方從黑暗中脫出的雙眼,逼得他偏過臉,微微閉了閉目,片刻後,待眼睛適應這新的光線,睜眸,發現自己身處一間破敗不堪的不知被荒棄在深山何處的銀祠神廟裡。廟中那不知原形是為何物的金身早已坍塌,露出黑泥的胎身,四面壁畫風化剝落,殿角和屋梁上蛛絲飛布,頭頂到處是破漏的空瓦,正午的耀目日光從空蕩蕩的瓦椽裡斜射下來,正投在他落腳的地方。
看得出來,此廟雖遭廢棄,看起來斷了香火多年,但在當年,那出資修廟之人,應當非富即貴。時至今日,除了屋頂破漏,殘余的壁畫之上,依稀仍有金粉銀塗的痕跡,牆面厚實而堅固,至於門、梁等所用的木材,更是質堅如鐵,歷經多年,不見腐爛,應是尋常人根本擔負不起的檀木之屬。
正當裴蕭元打量四周之時,隨著一縷風來,鼻息裡的那股腥膻味隨之愈發濃烈,源頭來自身後。他倏然回頭,目光因意想不到的一幕而微微一定。只見在他身後的地上,鋪著一張顯是由波斯工匠手工寸寸織成的價值不菲的表現有百獸伏拜神王內容的猩紅色厚毛地簟,李延正盤膝坐在上面,他一身白衣,背靠一張憑幾,凝望著他。在他的身前,擺了一張金銀平脫案幾,幾只牙盤盛著佳肴,左右相對擺了兩幅包金頭玉箸。而在李延的腳邊,正伏著兩只肌骨勁健的成年花豹,恰暗合地簟織花的內容。那兩只花豹,一只趴跪,作略聳雙肩狀,雙目幽綠地盯來,另只則伏在李延腳邊,一動不動,然而眼兒亦是半睜半閉地在打量裴蕭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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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才裴蕭元嗅到的那混雜了膿血氣的腥膻味,應便是來自這兩個花豹。
李延對上他的目光,面露笑容,起身站了起來。兩只花豹立刻跟著一躍而起,彷彿得到某種暗示,四只幽目緊緊盯著裴蕭元,呲牙,各自露出一副已不知撕啖過多少新鮮血肉的黃色利牙,喉底,發出一陣叫人聽了為之膽寒的威脅的低沉嗚嗚之聲。
“趴下!”李延低低呵斥一聲。兩頭花豹受到訓斥,慢慢地退縮到了角落,貼著牆根趴下。
李延笑指花豹解釋:“裴郎君勿見怪,我並無別意。你莫看是兩頭畜生,卻是我十幾歲時便收養了的。記得當日,皇祖父帶著寵臣和皇家侍衛浩浩蕩蕩去往狩獵,僥幸我蒙皇祖父不棄,也背抵在身親自教導。那母豹遭遇侍衛,被亂射射死,侍衛們又循著獸蹤,發現了這兩只當日才數月大的小畜生。我看它們可憐,請求皇祖父賜我,幸蒙恩準。我視若珍寶,終於將它們養大,總算還聽我的話,狩獵之時,是極好的幫手。”
他一頓,繼續道,“當年平亂過後,我奉父親之命出京去迎令尊,當時便帶著它們。原本是想轉贈令尊,以博一笑,表我對令尊的敬仰之情,不料——”
他停了一下,掌心朝向酒席,示意裴蕭元入座,自己率先坐了回去,端起一只銀酒瓶,斟了兩杯。
“今日來見裴郎君,我心中歡喜。故將這一對靈獸也帶了出來。倘裴郎君還看得上眼,便轉贈於你,也算是彌補從前的莫大遺憾。”
裴蕭元目光從那兩只花豹身上掠過,道:“既是殿下心愛之物,又跟隨了多年,裴某怎敢橫刀奪愛。請殿下自留便是。”
李延雙目凝落在他的臉上,沉默了一下,不再提此事了,轉而環顧此廟,似陷入了某種回憶,半晌,緩緩又道:“裴郎君定也在顧慮,我何以安排在此見面。說來話長,我父親當年曾經做夢,夢見西北方向有犯太歲,求問高人之後,於此地為其暗修靈感廟,以香火供應。”
他輕輕歎了口氣,“恍惚之間,多年已是過去。人常言,物是人非,然而於我而言,物也是難保。如此一座靈廟,也是難逃衰敗之運。”
他的神情陷入悲涼,但很快,自己醒神過來,轉笑,再次邀請裴蕭元入座:“欣聞裴郎君改了心意,願助力於我。請入座,我願與君詳談,共商大事。”
裴蕭元沒有立刻應答。他微微仰面,目光從頭頂那只剩道道光禿禿椽檁的廟頂向外望了出去,狀若出神。
屋頂之外,便是大片的青天,幾朵白色雲絮散浮其上,近得彷彿觸手可得。在過去一排南飛鴻雁之後,又有一只盤旋不去的鷹雕之屬出現在了視線之中。它似乎一直在附近盤旋,飛得極高,望去如同一只黑點,漸漸地,此物降下,隱隱已能辨認,彷彿是只白頭青隼。
李延循著他的目光,亦仰面看了一會兒,笑道:“此地以鷹愁為名,自是不缺鷹雕。”接著,語氣一轉,“裴郎君請入座。”
他第三次發聲邀請。
裴蕭元終於收回目光,落到對面李延面上,道:“古之帝王為謀政,當以百姓之心為心。蒙露臉相見,懇請聽我一言,就此罷手,勿作繭自縛,執迷不悟,到了,不過是害人害己,悔之晚矣。”
李延目光一定,露出失望之色。他靜靜望了裴蕭元片刻,唇邊露出一抹苦笑:“一定要如此嗎?我誠心誠意來此見你,是為真心延攬。”
“你出身不同凡俗,故心存執念,本也是人之常情,但你為達目的,做過多少不擇手段之事,你再清楚不過。我怎可能效力於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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