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秋雨一場寒,天氣也越來越冷了,又過了數日,聖駕才動身啟程,回到京師時,已是入冬的時節。
自秋獵後,景明帝便下了旨意,蕭晏不在刑部任職了,而是又被調去了吏部,除此之外,他接觸的朝事也越來越多,景明帝與大臣們議事時,也從不叫他迴避,與此同時,他自己倒是懶怠了一些,下朝下得早,批摺子也不如從前那般勤勉了。
這些變化都看在眾人眼中,只覺得天子遇刺以後,身體還未徹底康復,力不從心,這才不得不開始培育起太子來。
卻說這一日,正是清晨時候,只一抬頭,就能看見屋簷的瓦上倒掛著一排冰凌,參差不齊,長的足足有一尺,短的也有一二指,在陽光下顯得晶瑩剔透,煞是可愛。
窗下,御書房的角落裡各擺了幾個白銅雲紋炭盆,細細燃著銀絲炭,天光自窗外照進來,景明帝便半眯著眼,把手裡的摺子稍稍舉遠了些,才看了半天,忽聞外頭有宮人來稟,說太子求見。
蕭晏一進來,景明帝便道:“你來得正好,把這摺子給朕念念。”
聞言,蕭晏先是愣了一下,這才用雙手將那摺子接過,給他念了起來,待念過幾本奏摺,景明帝忽然道:“知道我當初為何要立你為太子麼?”
蕭晏不防他說起這個,一時沒反應過來,景明帝便徑自繼續道:“晉兒還在時,就曾和我提起過,說你天資聰慧,機敏過人,若是教養得當,日後必能成材。”
蕭晏微微抿唇,道:“兒臣慚愧,是大皇兄謬讚了。”
景明帝不甚在意地抬了抬手,道:“在立你為太子後,起初我確實是有幾分失望的,你讀書不勤勉,性情憊懶,不求上進。”
蕭晏垂著眼,恭謹道:“是兒臣之過。”
景明帝卻略一搖首,道:“我這幾天一直在想,或許這不是你的過錯,而是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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乍聞此言,蕭晏猝然抬頭,面露驚異,景明帝望著他,道:“枝枝那小姑娘說得不錯,從前我總在心中拿你與晉兒比較,覺得你處處不如他,可如今想一想,這未免對你有些太不公平了,古人云,子不教,父之過,譬如你,又譬如老三老四他們……總之,終歸是我這個做父親的過錯。”
蕭晏微微抿起唇,道:“兒臣從未因為此事而介意過,您是一國之君,是天下之主,日理萬機,要為天下百姓日夜操勞,兒臣心中只有敬佩,並無半點怨懟。”
說到這裡,他袖中的手一點點握緊,這才繼續說道:“只是兒臣有一事不明白,想問一問父皇。”
景明帝道:“你說。”
“當初母妃重病不起,危在旦夕,”他直視著天子,慢慢地說道:“我去求您見她一面,可您始終沒有答應,為什麼?”
景明帝記得這件事,聽聞年幼的蕭晏在宮門口跪了很久,直到半夜方才離開。
“此事的確是我對不住你母妃,”他沉默片刻,才道:“那時邊關發來八百里加急軍報,刻不容緩,朕連夜召了趙丞相與兵部尚書等人一同議事,等聽說你母妃的消息,已是五更了。”
五更就是早朝的時辰,他匆匆趕到時,貴妃已經去了,唯有十歲的蕭晏跪在床前,懷裡抱著睡著的蕭如樂,哭得雙目通紅。空氣安靜了許久,一時間,父子二人誰也沒有說話,景明帝覺出一些愧疚來,而蕭晏心中也十分不是滋味,為國事,景明帝確實做得很好,是毋庸置疑的明君,但在家事上,卻又是一團糟,叫人不知該如何指責他。
蕭晏自然是心有芥蒂,否則也不能因為蕭晉和他母妃的事情,對景明帝耿耿於懷至今,可事已至此,又能如何呢?
清晨的天光落在景明帝的身上,將他的鬢髮照得銀白一片,眉宇間透出幾分明顯的老態,他正在看著蕭晏,神色帶著幾不可察的不安和打量,蕭晏又想起他方才高舉著摺子,半眯著眼,仔細地讀那上面的字。
他忽然意識到,原來這個人已經這樣老了,這時候的他,不像那個高高在上,手握生殺大權的帝王,而只是一個遲暮老人罷了,看起來甚至有些蒼老而孱弱。
那將近十年的芥蒂,似乎在這一刻終於徹底消弭了。
卻見窗外的宮簷處,那長長的冰凌已經在日光下開始逐漸融化,聚成了剔透的水珠,一滴一滴打在廊下的青石上,
……
原本在秋獵過後,景明帝就下了旨意,昭告天下,擇黎枝枝為太子正妃,一時間驚掉了所有人的下巴,乍一聽很不可思議,仔細想想,似乎又沒什麼奇怪的,畢竟那是黎枝枝。
不到一年的時間,她就從一個鄉下來的野丫頭,成為了長公主的義女,長公主又與太子親厚,如今她能嫁給太子殿下,實在是一件正常的事情。
京師不知多少閨秀小姐羨慕黎枝枝的好運氣,甚至還有人效仿起她的打扮來,能吸引到太子殿下,定有她的過人之處,學一學總歸是沒壞處的。
公主府適逢大喜,許多人都上門來道賀,幾天下來,門檻都快要被踏平了,直到宮裡派了人來納采問名,黎枝枝與蕭晏的婚事才開始正式籌備起來。
按照祖傳規制,哪怕是太子娶親,也要遵循六禮,在納采問名之後,由禮部和欽天監卜期問吉,定下成親吉日,先冊封黎枝枝的太子妃位,最後才能成婚,然而光是這些繁文縟節,就足足需要花四五個月之久。
自入了冬後,小雪便一直未停,天氣又冷又潮溼,叫人都不想出門,黎枝枝整日窩在閨房裡,有心想出門去玩,但看著那漫天白茫茫的雪,又望而卻步。
蕭晏這幾日也不知做什麼去了,不見人影,黎枝枝尋思了一會兒,又有些意興闌珊,恰見一名婢女從外面進來,手裡捧著一枝紅梅,灼然盛放,在這乏味的寒冬裡,十分醒目。
可公主府裡只有幾株臘梅,並無紅梅,黎枝枝忍不住問道:“這是哪裡來的?”
那婢女忙走近前來,恭恭敬敬地道:“是太子殿下派人送來的。”
除此之外,還有一張字條,不是信箋的樣式,倒像是在宣紙上匆匆撕下來的,黎枝枝打開,上面寫了一行清雋的墨字:今日在御書房看摺子,窗前的梅花開得甚好,讓你也看一看,等摺子看完了,我就去見你。
那點意興闌珊倏然消散,黎枝枝忍不住笑了一下,來回看了兩遍,才將那張紙條合上,從婢女手中接過梅花,端詳片刻,又喚人取花瓶來,盛了些清水養著。
到了第二日,宮裡又有人來送梅花,同樣有一張紙條:摺子還有四十二本。
黎枝枝想了想,從小碟裡取了一塊桂花金絲糖用手帕包好,讓人帶回去。
她將那紙條仔細撫平,放入桃木匣子中,如此又過去數日,紙條越來越厚了,花瓶裡的梅花也日漸增多,早先送來的花已經凋謝了,只剩下光禿禿的枝幹,蒼勁古樸,卻也仍舊是美的。
到了第十日,送來的卻不是梅花了,只有一張紙條:父皇說,那株梅樹是靖帝當年親手所栽,年紀比我還大,如今叫我薅禿了,實乃罪過,罰我再看二十本摺子,可他之前明明看見我摘梅花了,卻並不提醒,想來是故意為之,可惡。
每逢下雪,甚是想你。
自入了冬後,京師便日日下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