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28章

發佈時間: 2024-07-31 16:20: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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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稚嫩童謠

大年初七,從青州調撥來的軍隊如期抵達, 與林影一道護送國寶舍利北上。

望星城裡的百姓只道軍隊來了又走, 卻並不知究竟發生了什麼, 反正這太平盛世又不會打仗, 來就來吧, 別耽誤過年就成。

飛霜蛟一聲長嘶,穩穩停在原地, 四蹄將草皮也搓下一層, 沙土飛濺, 威風凜凜。

雲倚風看著空落落的村口, 問:“殺豬菜呢?”

季燕然果斷推卸責任:“老張說的。”

老張名叫張發財, 是客棧老闆,為人厚道話又多, 一聽說兩人要待在望星城裡過元宵節, 立刻就熱情推薦,說李家村今日要擺殺豬宴,那可是真熱鬧啊, 在村口搭起棚子, 桌椅板凳擺得一眼望不到頭,七碟子八大碗,從豬頭到豬尾巴統統能入菜,豬蹄鹵得通紅透亮, 外鄉人若恰好經過,也會被留下吃上一頓。

於是堂堂大樑王爺與風雨門門主, 就興致勃勃騎著馬來“恰好”了。

但運氣不好,沒恰到。

季燕然還在抱怨:“這老張怎麼能胡扯呢?還騙我們說李家村有殺豬宴。”

“有的呀,是有的。”旁邊恰好跑過一群村裡的小娃娃,聽到後笑著嚷道,“不過李家村離這裡很遠哦,等你們過去,他們也該吃完了。”

雲倚風一愣:“那這是哪裡?”

小娃娃一邊跑一邊答:“這是劉家村,李家村在城東呀,這裡是城西。”

來時路是雲倚風問的,在大街上隨便擋了一個人。

現在看來,那人大概也是稀裡糊塗,隨便指了指。

堂堂江湖第一情報高手,打聽個李家村在哪,還打聽錯了。

雲門主陷入了長久的沉默,以及自我懷疑。

季燕然及時安慰:“劉家村也行,走,我們去找個有錢人家混飯。”

過了一會,季燕然又哄:“回城之後,若再見到那個胡亂指路的,我們打他一頓。”

雲倚風不甘不願道:“嗯。”

飛霜蛟腳步輕快,馱著兩人溜達進村。殺豬宴雖沒趕上,此時卻也恰好是吃飯的時候,家家戶戶煙囪裡都在冒著煙,過年總是要有好酒好菜的,主人家一個比一個熱情,一聽是外鄉客想歇腳,便趕忙讓進了家門,又多加了兩副碗筷。

席間有一道燒鴨挺好吃,雲倚風意猶未盡道:“若嬸嬸肯拿去望星城裡賣,肯定能大賺一筆。”

“年紀大了,做不動了。”大嬸擺擺手,又道,“要是公子喜歡,廚房裡還有三隻,帶一隻回去吧。”

“什麼還有三隻,三隻早就沒了,昨天被買走了。”一邊的大叔提醒她,“你忘了?就那富戶許老爺家的下人,你還收了人家銀子。”

經他一說,大嬸才想起來的確有這麼一回事,拍著腦袋連說自己只記進不記出,雲倚風在旁笑道:“無妨的,好東西少吃兩口,還能存個念想,多了反而不稀罕。”

這頓飯吃得家常又溫馨,主人家執意不肯收銀子,恰好這時家裡的小孫子帶著一群玩伴跑進來,兩人便將碎銀當成壓歲錢,分給了這群娃娃。

“兩位公子太客氣了。”大嬸將桌子收拾整齊,又笑著招呼二人再坐一陣,喝完了紅棗黃酒再走。

院中有把吊椅,睡上去會吱吱呀呀發出聲響,雲倚風吃飽喝足再一躺,被太陽曬得昏昏欲睡,身邊有一群小娃娃也不覺得鬧,聽那顛三倒四的童謠,反而更催眠。

大叔去了村頭串門,大嬸煮好黃酒,也去隔壁幫忙曬熏臘肉。季燕然感慨:“若大樑處處都是這般好光景,那才叫真的盛世江山。”

“西北依舊很亂嗎?”雲倚風問他。

“有軍隊守著,就不算亂,百姓亦有底氣春日播種,不怕秋日流離無獲。”季燕然道,“不過想要像望星城這樣繁華富足,或許還需要很長一段時間,十年,二十年,五十年。”

雲倚風替他斟了半碗酒:“但總是有盼頭的,嗯?”

“是。”季燕然笑笑,“總有一天,邊關百姓也會像這裡一樣,盼來真正的安穩太平。”

過了一陣,雲倚風又道:“我能問王爺一件事嗎?”

季燕然點頭:“說。”

“那些人為何要逼王爺造反?”雲倚風坐起來一些,“皇上像是明君,王爺也是猛將,聽太妃話語裡的意思,平日裡你與他相處得相當不錯,那幕後之人究竟是想挑起鷸蚌之爭,自己漁翁得利,還是……”他壓低聲音,幾乎要湊到對方耳邊,“還是他們其實是真心想擁王爺稱帝?畢竟江山是王爺在守,皇位卻是旁人在坐,兄弟二人關係再好,有皇權與兵權梗在中間,忌憚總會存有幾分,而太妃二十餘年從未回過草原探親,一直留在王城中,是為了令皇上更安心?”

季燕然只覺耳邊濕熱,於是捏住他的脖頸,將人扯遠一些:“你懷疑幕後主使是我的人?”

“保不准就是當年哪個舊部呢,一起出生入死,所以才更為王爺不甘。”雲倚風盤腿坐回去,“先將矛盾挑起來,到時候刀架在脖子上,王爺就算再不願意往牆上糊,也只能咬牙搏命。”

季燕然道:“糊上牆?”

雲倚風態度良好:“打個比方,打個比方。”與爛泥沒關係,你是好黃泥!

“我沒有這樣的部下。”季燕然搖頭,“既是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自然知道我心所向,不僅對皇位沒興趣,連這將軍都不大願意做,就算當真被強架上去,只怕三天就會跑路。”

“這樣啊……”雲倚風勾住他的肩膀,“沒出息。”

季燕然哭笑不得:“你膽子倒不小,這話可別讓旁人聽見。”

雲倚風答應一聲,又枕著手臂躺回去。身邊一群小娃娃還在跳格子,嘴裡念著著什麼掉下懸崖摔斷腿,撐圓肚子真可憐,內容雖實在不通,但聲音清脆稚嫩,聽起來倒也朗朗上口。

這一天,兩人是踩著夕陽餘暉回的城。

雖沒有夏日裡的壯闊晚霞,卻有一絲深紅掛在墨藍天幕上,繾綣纏繞,發出金色的光。

……

翌日清晨,雲倚風站在糖糕鋪子前,還在專心等棗泥點心出爐,身後突然就呼啦啦跑過去一群人。

“怎麼了?”他吃驚地問。

季燕然隨手拉住一個路人。

“出人命了啊。”那人道,“十八山莊的許爺,去年十月出城做生意,結果過年也沒能趕回來,還當是路上耽擱了,誰知竟會遇害,真是可憐。”

糖糕鋪子的老闆顯然也對這位許爺極熟悉,立刻從鋪子裡探出半個腦袋:“被誰害了?是那新娶的小妾嗎?”

“不知道,這才要去看呢。”路人道,“聽說現場淒慘得很,張大人已經帶著仵作趕過去了。”

大過年的鬧出命案,還出在一等一的富戶十八山莊,這消息一傳十十傳百,半個時辰不到,已弄得滿城風雨。雲倚風坐在客棧桌邊,周圍一圈茶客都在議論此事,原委經過莫衷一是,有人說那許爺是被仇家砍斷手腳丟進了水井,還有人說是被小妾勾結姦夫謀財害命,更有甚者,乾脆說是被畫皮妖精吸幹了陽氣,整個人焦如枯木,一折就碎。

“可惜了。”茶客紛紛惋惜,“那十八山莊裡住著的,可全都是大善人啊。”

季燕然道:“你若嫌吵,我們就換個地方。”

“十八山莊,我也是聽過的。”雲倚風道,“為富且仁,修橋鋪路的事情做了不少,還捐過佛寺與善堂。”

“那可真是好人沒好報了。”季燕然替他添水,“你還知道什麼關於這山莊的事,不如都寫下來交給張孤鶴,他好早日查清結案。”

雲倚風看著他:“王爺倒真會占我風雨門的便宜。”

季燕然很自覺:“我懂,江湖規矩是先付銀子。”

雲倚風笑道:“這生意我怕不能接,一個普通的地方富戶,從沒人來買過消息,風雨門知道的並不多。

兩人正在說話,一名下屬卻從樓梯匆匆上來,在季燕然耳邊小聲道:“王爺,張大人來了,正在房間裡等著,像是出了急事。”

雲倚風與他對視一眼,微微皺眉。

這時候上門,怕是同那十八山莊有關。

張孤鶴帶著師爺,兩人都在房間裡來回踱著步,相當生動地詮釋了什麼叫“坐立難安”,桌上還放著一封書信,上頭鬼畫符一般歪七扭八寫了不少字,漆黑的墨疙瘩加血手印,且不說內容是什麼,光看一眼就瘮得慌。

那是從十八山莊死者身上找到的,被密封在一個蠟丸當中,張孤鶴一看就知這絕非普通凶案,便趕忙來找季燕然。

季燕然問:“紅鴉教?”

“是。”張孤鶴道,“下官當年曾追隨大理寺王大人,一起辦過紅鴉教的案子,故一眼就能認出此咒。”

在二十年前,紅鴉教曾于大樑興盛一時,教義披著溫和慈愛、安穩康樂的表像,內裡卻淫亂污穢血腥骯髒,害得無數百姓瘋瘋癲癲、家破人亡,朝廷花了五年時間才將其徹底剿滅,付出的代價也不小。原以為已澆熄最後一寸餘燼,卻沒想到竟會在今時今日重新出現。

季燕然又問:“這十八山莊的許家,發家史是什麼?”

“生意人。”張孤鶴答道,“死者名叫許秋旺,是許家的掌舵人,為人慷慨謹慎,除了好色之外並無缺點,實在不像入了邪教。”

“也有可能是遭人陷害。”季燕然道,“不過無論是哪一種,既然出現了紅鴉教的符咒,大人還是依律儘快上報朝廷吧。”

待張孤鶴離開後,雲倚風問:“怎麼,王爺不去十八山莊看看?”

“自然要去。”季燕然道,“不過得等府衙將所有關於許家的卷宗送來,你我先弄清楚這十八山莊究竟是什麼底細,再去也不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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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倚風略一停頓:“你我?”

季燕然頗為淡定:“是。”

季燕然又補一句:“雲門主只管照著行價,向朝廷收銀子,獅子大開口也無妨,皇兄要是不肯,將來我親自帶你去訛。”

蕭王殿下算盤打得挺響,查案這種事,倘若能帶著風雨門門主,自會省心省力許多。而雲倚風考慮再三,覺得自己總歸閑得沒事,跟著往十八山莊跑一趟,以後還能去國庫裡東挑西撿一番,像是不虧。

況且俗話說得好,來都來了。

於是道:“嗯。”

季燕然相當滿意。

張孤鶴的辦事效率向來高,這回又牽扯到紅鴉教,更不敢懈怠,當天下午就差人送來案情卷宗,連帶著十八山莊的底細,無一處遺漏。

雲倚風粗粗翻過一遍,許家的發家史倒並無疑點,就是再普通不過的小貨郎走街串巷,將生意越做越大,最後買房買田成地主的故事。許老太爺當初在還未起家時,曾得過十八位善人相助,十八山莊也是因此得名,為的就是提醒子孫後輩,做人要心存感激,平日裡亦要多積德行善。而死者許秋旺是他的長子,四十來歲,山莊近幾年實打實的主事人,下面還有四個弟弟,分管著各個商號,平日裡兄友弟恭、和樂融洽。

季燕然道:“雲門主怎麼看?”

“紅鴉教之所以能蠱惑人心,是因為抓住了人性中的‘貪’。”雲倚風道,“不用去地裡幹活,也不用寒窗苦讀博功名,只求神燒香就能大富大貴,再加上教主天花亂墜一通侃,自然能唬得那些好吃懶做者深信不疑。可許秋旺不應該啊,他是生意人,而且是相當精明的生意人,家中衣食不缺妻妾成群,按理來說什麼都占全了,既已無所求,那還信這烏七八糟的玩意作甚?”

“看來你我真得去十八山莊走一趟了。”季燕然合上卷宗,“他死狀淒慘,腿骨被打得寸寸皆斷,即便不是邪教,也不像普通尋仇。”

雲倚風聽得頭疼:“這些人,怎麼連過年都不消停。”

十八山莊距離客棧不遠,穿過幾條街就是,張孤鶴聽到通傳,趕忙小跑迎出來:“王爺,雲門主。”

“可有查出什麼?”季燕然邊走邊問。

“已經傳過了許秋旺的十八房妻妾,貼身的僕役與丫鬟也逐一審過,並無人聽過紅鴉教。”張孤鶴道,“許老太爺近年身體不好,一直在山上吃齋念佛,怕受不住刺激,暫時沒有告訴他。”

雲倚風心想,十八房妻妾。

還真是不嫌累。

此時天色已暗,山莊裡因為出了事,所以亂成一片,回廊下的燈籠也沒人來點。雲倚風走了沒幾步,突然就聽到耳邊傳來一陣哭聲,在這寒風天裡,嗚嗚咽咽,分外刺耳尖細。

“誰在那裡?”張孤鶴也被嚇了一跳,厲聲喝問。

哭聲戛然而止,過了許久,牆角裡方才站起來一個小小的影子。

是個七八歲的小丫頭,看穿著打扮,像是下人的孩子,怯生生的。

“你這小娃娃。”張孤鶴松了口氣,“天都黑了,為何還不回家?”

“我……我娘罵我。”小丫頭抽抽搭搭,“我不想回去。”

雲倚風從袖中掏出一方絲帕,替她擦掉眼淚,輕聲道:“說說看,你娘為什麼要罵你?”

“我唱歌謠,娘親就打我,說老爺出事了,我還在這裡唱斷腿,若被管家聽到,是要趕出家門的。”小丫頭委屈道,“可城裡人人都在唱,又不是只有我一個。”

“是那首放羊的童謠?我今日在村裡聽到了,編得亂七八糟,這個撐死那個摔死,的確鬧心,以後不唱也罷。”雲倚風提醒,“若再不回家,你娘親該擔心了。”

小丫頭答應一聲,又擦擦臉,將手帕還回去。

“送給你了。”雲倚風站起來,笑著說,“快回去吧。”

小丫頭稀裡糊塗答應一聲,仰頭看著他,心想,這大哥哥可真高、真好看呀。

手裡捏著的絲帕軟軟的,香香的,像清晨的花瓣一樣。

她看看自己髒兮兮的衣裳和手,再想起方才拂過眼前的,那纖塵不染的潔白衣袖,突然就有些不好意思起來。

今晚該洗澡了。

“喂,丫頭。”

身後突然有人叫她。

……

第27章 許家兄弟

許秋旺的屍首正停在後院一處偏房裡,幾人還未靠近, 就聞到了一股濃濃的腐臭味。

雲倚風皺眉:“這得有些日子了吧?”

“是。”張孤鶴道, “屍體是在山莊北苑一處枯井中被發現的, 那裡是空宅, 平時極少有人路過, 要不是因為這幾日天氣變暖,掃地僕役聞到了異味, 還不知要在那裡放到幾時。”

季燕然問:“死了多久?”

“據仵作說, 應當已經超過十天。”張孤鶴道, “枯井井壁粗糙, 他頭臉上都有不少擦傷, 但卻並無噴濺血跡,是在死後才被人投了進去。”

十八山莊家大業大, 裡頭住著數百口人, 這案子查起來可謂霧茫茫毫無頭緒。因為牽涉到紅鴉教,所以整座山莊此時已被官兵團團圍了起來,無論進出都得通傳, 引來百姓紛紛駐足猜測, 不知這富戶家中究竟出了何事。而許秋旺的宅院與書房,也快被搜了個底朝天。

雲倚風掀開白布,又仔細檢查了一遍屍首。死者並無中毒跡象,全身各處都有斷骨, 顱骨粉碎,應當是被人從高空推下後身亡, 最慘烈的是雙腿,張孤鶴先前所說的“每一寸骨頭都被活活敲斷”,絲毫不算誇張。

季燕然道:“若真與紅鴉教扯上了關係,這算獻祭還是報復?”

“許秋旺這般精明能幹,即便真入了邪教,那也該是他忽悠旁人,斷不應當自己做待宰肥羊。”雲倚風摘下手套,洗乾淨手,“況且他前陣子剛娶了第十八房小妾,又新買了商鋪準備擴生意,這般貪財貪色的老油子商人,誰能忽悠他舍生獻祭?王爺別忘了,紅鴉教雖是邪教,但殺人全憑一張嘴,教眾殘害自己皆出於自願,還從來沒有武力強迫的先例。”

季燕然笑道:“你看,我就說皇兄花重金雇雲門主,一點都不虧。”

雲倚風懶得與他貧嘴:“走吧,我們再去書房看看,今日張大人都查出了些什麼。”

桌上擺著厚厚一摞供狀,聽說審訊之時,小妾哭哭啼啼,小廝六神無主,誰也能沒說出個四五六來。許秋旺十月出遠門,是想去南面看看,準備來年新開幾家錦緞鋪,僕人與銀子帶得都不多,出發之前也一切如常,還說要儘快折返好過年。

“那就更不可能是主動獻祭了。”雲倚風道,“也不是為劫財。殺人敲斷腿再丟回家中,十有八九是報復或者警告。”

季燕然問:“此時山莊裡是誰當家?”

“暫時由許秋旺的正妻袁氏持家。”張孤鶴答道,“許老太爺一直在山上念佛,剩下四個兒子都只回家過完初二,便又匆匆去了各地商號巡查,管家已經差人去追了,這兄弟五人關係極好,聽到消息後,應當會在最短的時間內趕回山莊。”

三人正在說話,門外又傳來一陣嘈雜,衙役急急來報,說是許老太爺不知怎的收到消息,已經從山上跑下來了,進門看到屍體後立刻暈厥不起,渾身都在抽風。

“這……誰通知許老太爺的,他都一大把年紀了,添什麼亂啊。”張孤鶴聽得頭大如鬥,“王爺——”

“走吧。”季燕然打斷他,“我們也去看看。”

許老太爺的臥房週邊了一圈人,屋裡頭,大夫正在看診,說是因為受了刺激,身體並無大礙,休息一陣便會蘇醒。

袁氏也守在門外,正厲聲喝著問是誰將事情告訴了老太爺,貼身伺候的小廝跪在地上,連說自己什麼都不知道,早上正在廚房裡煎藥,老太爺突然就說要下山,火急火燎攔都攔不住,也來不及通知家裡,只得借了廟裡的轎子。

“娘親。”袁氏旁邊站著一個年輕人,勸她道,“爺爺的脾氣您是知道的,父親生前都攔不住,又何必責罰小廝,還是先讓他起來吧。”

這時有人看見了張孤鶴,趕忙小聲提醒。袁氏與那青年皆過來行禮,又面露遲疑看著季燕然與雲倚風:“這二位是?”

“哦,我們是張大人的朋友。”季燕然隨口道,“聽說這裡出了事,便過來幫忙辦案。”

他此番前來望星城,雖未大張旗鼓,卻也沒有掩蓋行蹤,許家這樣的地方豪紳又豈會毫無耳聞,原只是假模假樣一問,都已經做好了要跪拜蕭王殿下的打算,誰知對方卻並不打算公開,袁氏與那青年也只能好陪著裝不知情,心裡惴惴難安,不知往後還會發生什麼事情。

待這母子二人離開之後,雲倚風道:“深宅大院裡,人情也是淡薄。”許秋旺的屍首才剛被發現沒多久,這頭的親兒子已經能面不改色說出“父親生前”,袁氏也是威嚴大過悲痛,眼睛絲毫不見紅腫。季燕然在旁聽到,提醒他:“那許秋旺光是小妾就有十八房,再加上數不清的陪侍丫頭,夫妻之間哪裡還有感情,與其等著其他偏房趁機分家,倒不如將權勢趁早攬回手中,穩住地位才是最要緊的事。”

雲倚風看他一眼:“你經驗還挺豐富。”

“打小見多了。”季燕然在他耳邊小聲道,“這裡頂多也就十八房,與後宮比起來,小巫見大巫。”

雲倚風想了想,也對。

同皇家一比,這才哪倒哪。

“自然,我將來不會娶這麼多。”季燕然也不知出於什麼目的,又及時補了一句。

雲倚風眼皮一抽,欽佩道:“在這烏七八糟的環境裡,王爺還有心情談論自己的終身大事,也算口味別致,行了,進屋,那許老太爺像是醒了。”

鬚髮皆白的老者躺在牀上,渾身依舊在哆嗦。張孤鶴在旁勸道:“老太爺還是要保重身體啊。”

“張大人。”許老太爺哆哆嗦嗦,摸索著握住他的手,“你可千萬要替秋旺伸冤啊,他去得可憐,死後還要遭人陷害,與什麼紅鴉教扯上關係。張大人,我……我發誓,秋旺他斷不可能做這種糊塗事啊。”

“是,本官知道。”張孤鶴耐心勸慰,對他極為尊敬,畢竟這些年城裡的道路與善堂,其中有不少都是由十八山莊出資捐建。過了片刻,看著對方情緒穩定些許,方才又試探著問,“不知老太爺是從誰口中聽到的消息?”

“是一個小和尚,眼生,手上像有塊紅色的胎記。”許老太爺回憶,顫巍巍道,“我正在念經,他也不知是從何處跑了進來,只在我耳邊說了這件事,就又從後門跑了。我那時如雷轟頂,沒顧得上細看。”

眼生的小和尚。

季燕然與雲倚風同時想,那怕是兇手故意派去報信的吧。

老太爺服下藥後,沒多久便再度睡去。此時已近深夜,袁氏雖已在山莊內安排了院落,季燕然與雲倚風卻都不想住在這四處都是哭聲的宅子裡,依舊回了客棧。

“已經快子時了。”季燕然道,“藥浴完之後就早些休息吧。”

“嗯。”雲倚風點頭,“那我們明日再去十八山莊。”

在回房之前,季燕然照舊試了試他的脈象。

“如何?”雲倚風問。

蕭王殿下一本正經,答曰:“平滑有力,如珠走盤……哎呀。”

雲倚風笑著踢他一腳,將人趕回隔壁。

小二很快就送來了藥浴熱水。

季燕然卻並未回房,而是靠在回廊上,一臉若有所思。

王府下屬來來回回“路過”三次,最後實在忍不住,在他耳邊小聲問:“王爺,你一直盯著雲門主的門,是不是實在想進去?”

季燕然兜頭就是一個爆栗:“滾!”

他原是在想紅鴉教的事情,還想得挺專心致志。結果被下屬一打岔,注意力就再也集中不起來,耳邊怎麼聽,怎麼是對面房中那嘩嘩的沐浴水聲。

季燕然深吸一口氣,手指一勾:“你,過來。”

下屬顛顛跑上前:“王爺有何吩咐?”

“去幫老張把客棧裡的柴都劈了。”

“……”

這一晚,望星城裡的許多人都沒能睡好,一部分是因為十八山莊傳來的誦經聲,再想起有關許秋旺死亡的詭異傳聞,心裡害怕;另一部分則是因為唏噓與同情,覺得老天不公,好人沒好報,許大善人那般慷慨的富商,怎麼就遇到了這種事呢。

天邊依稀露了白。

雲倚風被窗外的聲音吵醒,也沒起牀,裹著被子又發了一陣呆,嘈雜聲倒是越來越清楚,是一群人在討論餓死鬼與驅魔請天師的事情。

季燕然敲門:“醒了嗎?”

雲倚風答應一聲,從牀上坐起來。

“許家又出事了。”季燕然道,“這回是許秋旺的弟弟,許秋盛。張孤鶴一早就派人過來,說他像是中了邪。”

“中邪?他不是在外地嗎?”雲倚風問。

“回來了。”季燕然無奈,“據說是被人抬回來的。”

兩位當家接二連三出了事,連吃齋念佛的許老太爺也被有心人騙下山,被迫親眼目睹著所有事情的發生。看這架勢,許家往後的日子怕也不會太平。

地方大戶接二連三出事,張孤鶴自然也輕鬆不到哪裡去。待兩人趕到十八山莊時,他已經將全城的名醫都請到了許家,正在替許秋盛診治這暴食的怪症。根據隨從所言,這幾日他們一直在附近的村落中與村民商議椿日播種之事,奔波得極辛苦,都是大男人,消耗多食量自然也大。因此初時當二掌櫃一頓要吃三四碗時,也沒人放在心上,可誰知最近這幾日,許秋盛的飯量竟然越來越驚人,導致隨從每到一處村落時,最先做的不是談生意,而是四處買滷味燒鴨,就這樣還不夠他一人吃,眼看肚子撐得膨脹滾圓,嘴裡還在喊餓,下人這才驚覺不對勁,趕緊將他抬了回來。

“唉喲……唉喲……”許秋盛躺在牀上,呻 銀不絕。

季燕然問:“張大人,這個同紅鴉教沒關係吧?”

“暫時沒看出來。”張孤鶴道,“不過許秋盛一直是兄弟五人裡,身體最好的一個,平日裡風寒都沒得過一次,因此他的家人都說這不是怪病,而是被餓死鬼附身,正張羅著要請法師驅魔。”

“大夫沒看出什麼?”季燕然又問。

“還沒出結果。”張孤鶴歎氣,“許秋盛像是人都傻了,幹瞪著眼睛只知道說餓,妻兒皆不認得,再這麼吃下去,怕是真會活活撐死。”

“我去看看吧。”雲倚風道。

“你會看診?”季燕然有些意外。

雲倚風挽起衣袖,道:“我會驗毒。”

衝撞餓鬼實在無稽,暴食症雖有,患者卻也不至於如此瘋魔,許秋盛此時的狀態,唯有中毒可以解釋。

季燕然也跟了進去。

雲倚風被牀上男子那高脹的腹部驚了一驚,再握過手腕一試脈象,與常人迥異。

“諸位怎麼看?”他問身後的大夫。

“這……中毒了。”其中有個年輕大夫回答。

雲倚風點頭:“還有呢?”

“當務之急,須得先將肚腹清空,可許二爺吃得太多,腸胃早已被撐得失去功能,催吐與催瀉都不頂用,我等也是束手無策啊。”

“試試看針灸吧。”雲倚風道,“再這麼拖下去,他只有死路一條。”

年輕大夫猶豫道:“可若出了事……”

“只要你醫治得法,就不會出事。”雲倚風道,“若都怕出事,遲遲無人敢動手,許二掌櫃這條命怕是就要交給驅魔法師了。”

“……治,我們治!”有幾名大夫牙一咬,主動站出來,“許二掌櫃是大善人,我們又豈能瞻前顧後,耽誤時機。”

雲倚風將牀邊位置讓出來:“辛苦諸位了。”

季燕然陪他離開臥房,問:“什麼毒?”

雲倚風答:“快活散,沒有解藥,也不用解藥,催吐之後捆起來熬個十幾天,毒性散了就會痊癒。”

季燕然評價:“這名字,聽起來像是……那方面的藥。”

雲倚風看他一眼,誠懇道:“制毒人覺得能一直吃吃喝喝便是快活,故取此名,王爺所說的快活……那方面是指哪方面?”

季燕然面不改色道:“吃完之後,就迫不及待,滿心只想著要趕緊頭懸樑、錐刺股,刻苦讀書,勤奮練武,就這方面。”

雲倚風:“……”

“真的。”季燕然說,“我就愛快活地學習。”

雲門主深深覺得,以後不管此人說什麼,自己都要考慮三天,再決定信不信。

屋內的大夫已經開始替許秋盛施針,屋外,雲倚風坐在軟凳上,還在想著許秋旺與許秋盛之事。這明顯是一場針對許家的陰謀,一個斷腿慘死,一個中毒暴食,剩下的三兄弟……他微微皺眉,覺得似乎有哪裡不對。

斷腿,暴食。

五兄弟。

回家。

……

腦中轟然一響,他猛地從椅子上站了起來:“那首童謠!”

“已經派人去找這山莊裡的小孩子了。”季燕然坐在他對面,單手撐著下巴,“馬上就到。”

雲倚風:“……”

“坐。”季燕然示意,“你身子也還沒全好,得多曬會兒太陽。”

雲倚風不甘心道:“你是什麼時候發現的?”

“就剛剛,你發呆的時候。”季燕然笑笑,“喏,小娃娃們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