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第28章
季冕看向肖嘉樹的眼神如此專注,叫林樂洋有些心慌。他正想說些什麼來拉回季冕的注意力,就聽方坤贊同道,“我也最喜歡這一幕。而且季哥之所以能拿到華表獎,憑藉的也是這一幕的精彩演出。當時的幾位元評委把這段視頻反復看了很多次,並最終將之定義為年度最佳演繹。電影正式放映的時候,每到這一幕,台下的觀眾就哭得稀裏嘩啦,連大男人也不例外。”
陳鵬新立即附和,“沒錯,當年我去看這部電影的時候是紅著眼眶出來的,本以為會丟人,沒想到大家都一樣,那場面現在想起來還有點好笑。”
肖嘉樹環顧四周,見大家都這麼說,也就沒再爭辯。管他什麼華表獎最佳鏡頭,最權威評委,他認定打掃空屋那一幕才是最打動人心的就行,不需要別人的認同。既然話不投機,他便不想再待下去,吃掉一個饅頭,與季冕打了一聲招呼,就躲到旁邊的休息棚看劇本去了。
方坤搖頭道,“這位少爺才演多久戲,就以為自己是專業影評人,敢在季哥面前評論他的電影,也是勇氣可嘉。這個馬屁拍到了馬腿上,我給他打一分。”
陳鵬新連連點頭,“是啊,你要真想偽裝季總的影迷,你好歹把功課做全,別張口就來。我們樂洋才是真的崇拜季總,微博裏全是季總的消息和照片。這部《亂世流離》他看了得有十幾遍,所有臺詞都會背了。”
林樂洋連忙去瞪髮小,表情十分窘迫。他的確愛看這部電影,但也沒有十幾遍那麼誇張,自己與季冕本就是情侶關係,私底下是什麼樣兒他還能不清楚?陳鵬新這才是胡亂拍馬屁呢!整一個大寫的尷尬!
季冕把最後一口饅頭吃完,徐徐道,“大眾的審美往往與藝術家的審美相悖,這似乎是一條定律。為了拍好那場哭戲,我準備了兩小時,但為了拍好打掃空屋那場戲,我卻準備了足足一個月。拍哭戲我是一鏡就過,拍打掃空屋的戲,萬學東導演卡了我二十六次,我們一直討論到半夜一點多鐘才互相告辭,第二天繼續拍,又卡了十幾條才算是過了。”
他掏出紙巾擦了擦嘴,起身朝肖嘉樹走去。
方坤過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驚愕道,“他這話是什麼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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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樂洋心裏亂成一團麻。什麼意思還不明白?能讓季哥耗費一個月時間去準備的戲自然是重頭戲,而萬學東導演卡了他那麼多次,也足以證明這幕戲在整部電影中的地位……
當他胡思亂想時,季冕已走到肖嘉樹身邊,張口道,“你大概並不清楚,打掃空屋那出戲才是萬學東導演原定的,《亂世流離》的大結局。”
聽見這話的林樂洋臉色白了白,胸口竟有些透不過氣。枉費他跟在季哥身邊好幾年,卻連他最喜愛的一部電影都無法理解。不理解也就算了,偏偏還拿自己的無知去抨擊肖嘉樹的審美,這不是上趕著給人當墊腳石嗎?
以季哥的脾氣,他當然不會計較這個,但林樂洋還是覺得很丟臉。因為他看出了肖嘉樹的潛力,也看出了自己與對方的差距。他其實算不上什麼新人,這些年時時刻刻都在研究電影,為出道作準備,跟在季哥身邊也學到很多東西,按理來說應該比肖嘉樹這種學金融專業的強出百倍。
但現在,他忽然發現,肖嘉樹無論是在天賦還是審美方面,都比自己厲害得多。他能瞬間理解並演繹一個角色,也能領會導演隱藏在電影中的,所要表達的思想和藝術語言。這都是一個頂尖演員必須具備的素養。
與之相反,自己並不具備這些素養,未來會不會被肖嘉樹碾壓?有他在旁陪襯,自己會不會顯得越來越平庸?林樂洋不敢深究,明明很想,卻又不能在眾目睽睽之下打斷兩人的談話。
季冕回頭看了林樂洋一眼,眉頭微蹙。
肖嘉樹被這句話弄蒙了,過了好一會兒才恍然道,“難怪我總覺得後面那些戲份很多餘!萬導演為什麼要改結局?孔荀經歷了那麼多大起大落,最後妻子、兒子全走了,只留下一片心酸難抑的空寂,這種感覺才是最抓人心的,後面忽然冒出來一個流落在外的小孫女,還把小孫女帶大,聽著新中國成立的消息閉上眼睛,這結局才真是落了俗套,把這部電影的格調一下子拉低很多。”
季冕的心神被這番話吸引,不再看林樂洋,轉頭道,“孔荀的兩個兒子分別參加了立場敵對的兩個政黨,還在內戰爆發時互相廝殺,最終兩敗俱亡,這個劇情有些敏感,過審時組委會沒給批,萬導不得不刪掉很多戲份,又補拍了一個主旋律的結局。為了拍好打掃空屋這一幕,我準備了一個多月,還NG了四十多條,也算是史無前例。”
肖嘉樹愣了愣,然後遲疑道,“季哥,你的意思是……你也最喜歡這幕戲?”
“沒錯。”季冕頷首。身為一名演員,對藝術擁有精准而又獨特的審美是一種極其難得的天賦,而他絕不會眼睜睜地看著肖嘉樹的天賦被所謂的大眾審美扼殺掉。說一句不中聽的話,藝術這條路從來都是狹窄的,不是大眾的。
由於臨時更改結局,使這部電影狗尾續貂,硬生生毀掉了它的藝術性,萬導郁恨難平,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都沒再執導過任何影片,也不在媒體面前談論此事,所以外界並不知道《亂世流離》背後還有這樣的故事。那所謂的最佳鏡頭、最佳演繹,不過是一群附庸政治的偽藝術家的自娛自樂罷了。
肖嘉樹抿著嘴唇笑起來。他並不因為自己的眼光勝過方坤等人而沾沾自喜,只是覺得季哥認真演繹的角色自己看懂了、理解了,與他的關係彷彿拉近很多,心情也跟著飛揚。
他摸摸鼻子,又翻翻劇本,興奮道,“季哥,我有一個問題想問你。淩濤為什麼要殺掉淩峰?他應該很愛這個弟弟才是。”
“正因為愛,所以才會殺掉他。你看過劇本就應該知道,淩濤和淩峰的父母被人折磨而死,死後屍體還被大卸八塊。淩濤緊緊捂住了淩峰的眼睛和耳朵,所以淩峰並沒有看見或聽見這一幕,長大後才能保有陽光和正直。但淩濤卻從頭看到尾,血腥和殺戮留給他很深的心理陰影,他的性格在那一刻已經扭曲了,所以他絕不會看著淩峰活受罪。他殺死淩峰也是一種愛,只不過這種愛很瘋狂,很決絕。”
肖嘉樹恍然大悟,感慨道,“季哥,當演員真不容易,還得學好心理學。”邊說邊在小本本上寫道:買幾本心理學的書籍。
“那是當然。”季冕瞟了一眼他做下的筆記,嘴角不禁帶了一絲微笑,“這本子不錯。當年我剛入行的時候也像你一樣,總把感悟寫下來,拍完戲回去翻一翻,想一想,不知不覺就睡死過去。”現在想快速而又香甜地入睡,似乎已經成為不可能的事。經歷得太多,人也就不純粹了。
肖嘉樹笑得眼睛都彎了,把小本本塞進口袋,又拍了拍,慎重道,“我會一直記筆記,然後把它們保存下來。等我老了我就把它們整理成回憶錄,名字叫做《一位演員的創作與生活》。”
季冕愣住,看向肖嘉樹的目光極其複雜。曾幾何時,他也有過同樣的想法,但後來,他漸漸對表演失去了興趣,那些筆記本也被忘到了腦後。他張了張嘴,卻一時無言,只得生硬地轉移話題,“那是你的助理?他買了禦膳軒的早餐?”
“對,我今天請大家吃早餐。”主要還是請季哥,卻被小陳搶佔了先機。
“你有讓助理買蟹黃包嗎?禦膳軒的蟹黃包很出名。”
肖嘉樹蹭地一下站起來,“當然有買。季哥你等著,我去給你拿。”
“拿兩個就夠了……”季冕話沒說完,肖少爺已經像一陣風卷了出去,覥著臉從羅章維的筷子底下搶走一籠蟹黃包,又飛快跑回來,眉開眼笑的模樣像一只朝主人飛奔的小狼狗。
“季哥,快趁熱吃。”他掰開一次性筷子遞過去。這頓早餐本來就是為季哥準備的,只有進入季哥的肚子才算實現了存在價值。都說吃人嘴軟,拿人手短,自己以後應該可以經常與季哥討論演技方面的問題吧?
季冕夾包子的動作微微一頓,失笑道,“肖嘉樹,以後你在拍戲中遇見問題可以隨時來找我。”
肖嘉樹眼睛一亮,立刻拿出手機,“那季哥我們加一個微信吧?我掃你還是你掃我?”
“我掃你。”季冕打開微信。
肖嘉樹喜滋滋地加了偶像微信,未免打擾他吃東西,便坐到一旁戴上耳機,把《亂世流離》再看一遍。瞅瞅季哥飾演的孔荀多生動、多形象,年輕時候是個讀書人,儒雅俊逸,後期落草為寇又彪悍狠辣,性格轉折一點兒也不突兀。這場哭戲也很精彩,簡直是撕心裂肺、痛不欲生,難怪能被評為年度最佳。當然,最厲害的還是原定的大結局。他蹣跚而行,目光荒寂,像失去了靈魂的空殼。尤其是他的眼睛,竟然從原本的清亮轉為渾濁,這渾濁還不是戴瞳片裝出來的,而是動用了演技使之自然轉換,是真正屬於一個行將就木的老人的眼睛。
這演技簡直神了,超級棒!最頂尖的演員就該這樣,放得開也收得住,痛哭的時候撕心裂肺,悲哀的時候淪肌浹髓……肖嘉樹的心理活動不斷刷屏,對季冕的讚譽足以湊成一篇幾萬字的長文。
季冕吃包子的動作越來越僵硬,幾分鐘後無奈道,“肖嘉樹,你坐遠一點。看見羅導沒有?他在給人說戲,你快去聽一聽。”